她望着他的黑眸,点了点头,这时候终于感到了一丝害羞窘迫,慌忙抓住了棉被的一角试图上提遮住自己的身子,她本还想去拿衣服穿上,但是衣服挂在架子上,若是下床去取,就要被他看光了。
她心里还在计较着,面上已点出一两分红晕。
他认真地瞧她:“姑娘既然与在下有了肌肤之亲,在下将来,一定会迎娶姑娘过门。”
虚弱灯光里,他的面容苍白,行带有破碎虚无之感,精致的眉眼在这张平凡普通的脸上那样格格不入。
她闻言连忙摆手,这样捏着的棉被就松掉,眼看即将滑下来,她慌忙地又提起,说:“不,不用……。”
她低着头,摸了摸自己的黑痣。
他神色端正认真,不像玩笑,顿了片刻,说:“姑娘是嫌弃在下一贫如洗么?”她连忙摇头。
“那……这里是哪里?”
她犹疑着看向他,嗫嚅说:“花夜楼的后院。”
果然见他眼眸睁大了些,但仅是片刻,“姑娘虽沦落风尘,那也不碍。”
她想,世人对青楼女子大多只是抱着亵玩的态度,却没有听说有几个男子肯聘娶青楼女子为妻子。她虽然不是楼里的姑娘,但实打实是楼里的打杂的姑娘,大抵也是一样。
但是她娘亲临去时拉着她的手说过,她的爹爹是盖世的英雄,她也不要含糊地过了此生,她一定要找一个肯娶她为妻子的人,否则不如不嫁。她对娘亲的话,一向很听从。
对于这样一个陌生男子,提出的娶妻之语,她只当是他烧糊涂了说的糊涂话。她摇摇头,说:“我不介意肌肤之亲的,我只是想要救你,我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你不必这般客气。……”
他说:“我既然看了姑娘的身子,若不负责,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她朦朦胧胧地想起那些院里的姑娘们也提过这个词,大抵是形容男子多么温和美好的词,她不甚明白。
她在这后院里勤勤恳恳只知道干活,对于人情世故总是反应迟钝,她们管她叫笨丫头。又因为她这张脸,她们也会叫她丑八怪。
这个少年愿意娶她,她问他:“我长得很丑,而且很笨。这也没有关系么?”
他勾起来温和的一道笑意,弧度刚刚好,像上弦月一样动人。他说:“没有关系。”
她年纪小,又没有多经历世事,长这样大头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一时茫然无措,半晌,她说:“那你……那你……”她也不知她要说什么。
只是蓦然间听到少年略沙哑的嗓音笑了笑:“我怎样?”
她纠结了良久,终于讷讷说:“你不要骗我。”
她直觉此时应该像院里的姑娘们那样,拉着客人的手,软磨硬泡要他们发下海枯石烂地裂天崩天打五雷轰的誓言,但是她最终还是只是说了一句“你不要骗我”。
“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叶,叶子的叶。叶小宛。就是,那个宛。”她伸手,在他递出的掌心歪歪扭扭写了个字,她不会写大名叶琬,只模糊记得好像是这样写,写下来时实已少了个玉字旁。
原来她真真切切有个大名叫做叶琬,一字一字,分毫不差。
注意到他专注的目光,她忽然有些窘迫,比大庭广众摔跤还要窘迫。她想,君子应该都很有文化,她不识几个大字,也没有文化,是不是很丢人。
他笑了笑,低眉时分有些脆弱的美丽:“原是这个宛。枝叶蓁蓁的叶,宛宛黄龙的宛。”
她将娘亲留给她的玉佩的上阙认认真真地递给他,看着他的漂亮的眼睛,声音有些颤动,说:“这是,定、定情信物……你不要、不要把它扔掉……”
时光蓦然地像明镜蒙上尘埃,她片刻失神。心尖上的痛楚仿佛被风吹动的枯树叶,飒飒地在她躯体中发抖。
战栗一路递上指尖,连片的暴雨已经倾盆落下,将她所着浅蓝的锦衣华服打湿成了苦葛花的幽蓝色泽。
七年前的回忆,今日记起,恍如隔世。
她忽然醒了神来,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什么话音,但并不真切,仿佛来自她所身处的七年后的现实世界。
她终于也惶惶然地记得,当年那僵在雪地被她刨出来的仅吊了一口气在的单薄少年,今时今日已是这偌大晋国江山的主人,睥睨天下,至贵至尊,不可同日而语。
她也已经有了些文化,识得几个大字,晓得共患难易,同富贵难的道理。
她苦涩地笑了笑,对于他的话,没有听得很仔细,但是若想来就可以知道,一定又是痛骂她奢侈靡费的做派,或者说她太不懂事,太忘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身份,她原本不知自己有这样不堪的过往和身份。
她拿什么去做他的妻子。
她还是叶琬,但那些似都不再重要。过往已经成为过往。
她十四岁懵懂不晓情/事时喜欢上了一个人,一直喜欢,一直喜欢。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模样,隔了多少重山多少条河,她都喜欢。
这时她的眼里冒出一点水汽。从这高塔上俯瞰面前万里江山,雨中青山绵延,雾气缭绕,山河壮阔如梦如幻。
她也是这时才骤然听到他的话音,果然是极严厉的斥责:“我不过说你两句,你又要哭?你只会哭了么?”
仿佛是另一个灵魂的久别归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她忘记她被他们封住了穴道,什么话也说不出,丝毫无法动弹了。
她怔怔地,蓦然间有轰隆雷声响在头顶。可是又没有发过五雷轰顶的誓言,雷也劈不到他身上。
她该怎么样?
她该怎么样才好?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玉佩上,淡了些。
他好像说了什么“走”,什么“回去”,不过雨声太大,她早已听不清楚了。
从前的心愿一件一件看似如愿以偿,又仿佛支离破碎。他如今还佩戴着那枚玉佩,是真的在惦念她么?
可是那个叶小宛已经死掉了,挫骨扬灰,世上不会再有她。
她的面容现出茫然,茫然地注视天地间这场瓢泼大雨。
他转身,大约是话已说完但她却没有太多反馈使他觉得挫败,又或许他匆匆而来仅仅是解救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愿意相信是第二种,等他转身即将进到塔内下楼,她的身子失去支承,险险一晃,沿着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
倚着木阑干,她想到前几日觅秀说兴阳郡的福光寺高塔上供奉了一枚舍利子,塔建成已逾七百年仍然屹立未倒。
她便也突然想到这塔年久失修,木阑干早被蛀蠹一空,她几乎全身重量都倚在其上,故而接连几声吱呀后,她忽然预感不好,但是穴道被封令她连自救也做不到。
她怅然地闭了闭眼,从未敢指望他会救她,他离去的背影她看了很多次,可是回头的次数却寥寥可数,且都是用了她未来的好运气。
可现下她大抵已经没有未来,也就无法透支未来的好运换取他的回头。
雨瓢泼着打湿她的头发,还有她的背后的衣裳,裙裾已经湿透,这样坠楼,是不是会比较惨淡,没有如她此前预想的那样拔剑自刎,终究是少了几分气势。
她心底还埋着一点点的希冀,倘使他愿意回头,倘使这一次他拉住她,那么,她就忘掉三年前他刺过她的那一剑,还有他的那些冰冷的话语。
可是连上天大概都知道他回头的可能太小,雷声轰鸣,闪电掠过天空,留下暗淡里一道短暂的明亮。
危楼高百尺,塔下苍生皆似蝼蚁,她作为蝼蚁之一,大抵再也无法偷生,就此要坠楼身亡。
那也好,那也不错,……能够从佛光笼罩的高塔坠落,结束她造了七级浮屠的一生,那也不错。
木阑干崩塌的一瞬,她以为可以解脱,像她以往看到的无数个话本子里心灰意冷的女主角一样跌下虚空结束生命,或许还有机缘可以重生一回,她一定会努力赚五十个钱买个炭盆,而不是傻乎乎地听了那个姑娘的话,贴上自己的半生。
跌下虚空不足九百生灭弹指一挥间,便听到有急切的声音飘摇在风里,清晰无比地传进她的耳中:“小宛——”
她睁开眼,看到他未曾犹疑一跃而下,翩然白衣在暴雨中如一点孤鸿掠过,不及眨眼他已捞起她在怀中。
他不知从哪里借了力,只轻轻一点,便如鹰唳长空般扶摇直上,她才看清刚刚他们所立的是这佛塔最高第九重,烟云雾绕,不胜寒处。
她远目良久,不敢瞧他的面容,于他而言只是二十多日未见,可于她来说,已经隔过一遭生死。
直到他垂眼逡巡看了她良久,说:“今天你傻了么。”
她刚刚所想的那个誓愿还算作数,就是他若会回头,她就不计较了。她果真不计较了。
但是她也没有别的法子表征她这时候的不计较,比如搂搂抱抱,只好自顾自地笑了笑。
她不知她此时泪水和雨水交融,她自以为宽心的笑,其实多沾染了几分凄凉。眼圈通红,格外可怜,纵然姬昼不是第一二三四五回 看她哭了,可她这时候真的哭,又十分于心不忍。
的确她也不能叫做错,只是太傻太天真。
他们已经稳稳站定在了第七重塔上,他抱着她有松手的意思,她就又红了眼圈,也不说话,直愣愣地望进他的眼睛。
漆黑眼眸仿佛和七年前也没有不同,她早该知道那样一双冷厉的眼睛怎么会出现在所谓“上京求官的寒门士子”身上。
她还是说不出话,拒绝抑或答应。她听说穴道被封,过几个时辰就会好了,不知要过几个时辰呢?……进而又想到,在这高塔里呆上几个时辰可以面受佛光普照,参禅悟道或许也可,那么,大抵也不会太过难捱。
小宛还在遐思之际,就听到他语声淡漠里藏了一点好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会的。”他大约想腾出一只手理一理拂落她眼睛上的湿发,发觉没有手可以腾出来,才说:“你自己理一理?”
她还是直愣愣地望着他。
方才并不敢近看,那是一类近乡情怯般的情感,可现在她又想明白了,这是她喜欢了三年加上半年的人,时日已然无多,不多看看也算吃大亏。
所以她细致地描摹着他的容颜,从湿透的泼墨似的垂在肩上的长发,到他如画的眉眼长睫,挺拔鼻梁,殷红薄唇。眉眼里哪怕仅是带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笑,也令她想到一句诗:春风不改旧时波。
的确,七年岁月,他眼里横波依然潋滟无双。
他大约对她这样装傻很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暂时放下,伸手拨开她挡面的碎发,说:“你怎么这样倔强。”
她垂下目光,张了张嘴,仍然一点声音没有发出,她想说她一点都不倔强,她若倔强,也不至于这时候还温情地由他理一理头发,早该一巴掌甩过去,而后刚烈地从楼上跳下去,在史书中留下一个“叶琬,女,烈而倔”的评价。
恢复记忆没有给她几多波澜,因为她知道那都已经过去,过去不能重来,过去的她其实有几分倔强,至少在三年前的秋夜里她没有去求饶,的确是留下一个“烈”字,只是如今她唯一的梦想只是再偷生。
偷生偷生,既然都是偷了,还有什么倔强可言。她现下最大的倔强只是不要去听薄太后的话继续祸害他、
短短一生如此短暂,她想要偷生又想要他,不可两得,所以她舍掉偷生而选择了他。
他说:“还在生我的气?”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但是湿透的手感大概不太好。意识到这点,他的目光暗了暗,脱下他的外袍,又脱了一件里面未湿的衣裳给她裹上,说:“月前冷淡你是我不好,既然你寻了过来,难道还是要继续与我冷淡下去?”
小宛发觉自己可以动一动脖颈,于是摇了摇头。
他又说:“那你怎么不说话?”
她眨了眨眼,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做出口型说:我被他们点了穴。也实在难为她还能想到这个。
他哑然了一阵,默默地替她解了哑穴。
她终于可以说话,但是第一句话仍然卡在喉咙间。
到底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她一直很天真,天真地相信着别人。还总以自己的心思揣度旁人,她不记得每一次的教训,不记得他的真实想法与她的心思根本不同,只是茫茫然想到自己背叛了太后和平昌侯,解药是没有法子继续乞得了,时日既然无多,何必再次给他一次希冀。
她以为自己之于他的定位是“希冀”,四年前他在灯火耀耀下握着她的手和她拉钩的时候,她便这样觉得。
有些想法一旦根深蒂固,就无法连根拔起。
所以,她只真诚说:“其实他们还封了别的穴道,我哪里都动不了的……。”
第87章 秘辛
她豁然开朗:大概再也不用在孤单的夜里一个人吃自己的醋了。
七重宝塔上烈风催雨, 雷雨声极近,全身穴道终于松缓下来,她僵硬太久, 腿脚一软,又直接靠在了姬昼的肩膀上。
微湿的衣裳夹杂有清冽雨息。
世上一场大梦,多讲究一个难得糊涂, 糊涂地过着日子,其实本也不错。她不肯计较得太多,人生实在太过短暂,一旦事事都要计较, 那总也计较不完。
她将往事看似这场暴雨里的寥烟雾散, 仅是她在严冬时节了无孤寂时的一场幻梦。
而她翻箱倒箧,拣出来了她愿意继续记得的曾经, 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她还在走神,他清淡温和的声音飘进她神思里:“小宛, 你来到兴阳,一路可曾看到什么?”
他牵着她缓缓来到临栏杆处,第七重宝塔依然能够俯瞰这千里碧翠欲滴, 四月芳菲谢过, 山中林叶蓁蓁。
她就兀然想到了七年前吟念在他唇边的句子, 枝叶蓁蓁的叶, 宛宛黄龙的宛。
她说:“看到风景很好。……”
她怯怯抬起目光看他, 然而转眼移开。她装作很是轻松的模样,望向那连片雨中青山, 只是别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本还要说两句趁意的诗词歌赋, 但一时什么都没有想到。
看似有了一点文化, 其实还是一样,她心中黯然。
姬昼单手撑上栏杆,远眺着连绵青山长河,她微微侧眼就能瞧见他的跌宕俊逸的容颜,正似远山般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