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白衣青年的鼻梁上架着一柄银质面具,恰遮住他一半面容,端起一盏凉茶抿了一口,动作优雅如画,单凭这一点足以见他出身不凡。
然而出身不凡却愿坐在这破敝茶棚中喝茶,又有些匪夷所思。
另几个青年大约是他的护卫,也都戴着清一色的银质面具。
其中一个说道:“公子,今日城中之事,是否要查?”
他微微摇了摇头,嘴角缓缓勾起一笑,说:“他们想引我们出来,若是前去,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计。你们也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他们在茶棚坐了许久,直到另一玄衣青年回来。
——
小宛去看热闹但是看了个寂寞,人山人海的,以男子居多,大概因为他们都很想一睹妖妃芳容。但是也因为人太多,夫人没能瞧见,倒是郡尊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非常瞩目。
小宛没想到那赵洪长得还行,勉强算个英俊,就是年纪可能有点大了,得三四十了。太后那边的人仿佛都有个英俊的特质。
她就远远地在人堆里看着这巨大的排场里莫须有的凝光夫人过去了。
她承认先才的想法是她太过天真,毕竟这样多的人,就算姬昼出现,她也找不着他。
她和他之间总是欠缺了那么一点缘分,好似所有的相遇,都比她预料的要晚上一步。就像,她在被薄云钿狠推过后才能碰到他,她在九霄楼的第八层找了十几个房间才找到他所在,若是真的心有灵犀,应该第一个就能找到才对。
所以,她已经预感到这一回一定也要很久才能找到他了。
这一日入夜里她们俩无功而返。除了惆怅还是没能吃到那家烧烤摊的烧烤,但想到明天还有机会,她便没有继续惆怅了。至于找人的事情,那都可以暂时抛开。
她沐浴过后,穿了身月白色裙子,散着长发,支起窗,在窗边期待今晚的烟花。
觅秀告诉她这日可不得了了,她正要听是怎么个不得了,只见远处夜幕里升起烟花,比昨天晚上的还要绚繁灿烂,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烟花散尽五色光华,天穹骤亮,发出惊叹:哇!
觅秀也跟着一起发出惊叹:哇。
她撑着腮看向觅秀:“那是怎么个不得了法?”
觅秀神情凝重地指了指天上的烟花:“姑娘,烟花好看么?”
她点了点头:“好看。”
觅秀说:“五十两银子一响。”
她瞬间睁大了眼睛。
“姑娘,今日市井里可全在传,传赵大人为了迎接夫人,劳师动众,”她没说是迎接姑娘,姑娘可好端端在这站着呢,“夫人要吃昭宁风味宴席,一顿一千两……夫人沐浴要用三十里外的川罗山泉,夫人还要看兴阳特产的云海烟花……”
小宛闻言赶紧聚精会神开始看烟花:这么贵,不多看两眼多浪费。
觅秀:“……姑娘,这短短一日,兴阳郡的百姓可都把姑娘骂死了!”
小宛一边睁大眼睛看着烟花,一边说:“其实,骂我的也不止他们……”
觅秀着急说:“可是,既然陛……公子也在兴阳郡,公子若知道了,那以后,以后姑娘可怎么办,姑娘就要一直失宠不成?”
小宛笑着叹了口气,目光仍然驻留在天空上,说:“觅秀,你知道么,有人肯给我放烟花,我真高兴。”
觅秀说:“姑娘想要什么没有,怎地还这样老成地叹气了,跟范大夫似的——”
烟花在她眼眸里闪烁而过,她轻轻说:“我的确没什么想要的,但是看到别人有,有时很羡慕。”她忽然想到什么,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觅秀,你这么久以来跟着我,可有喜欢的人了?若有,我替你牵牵线?”
觅秀一跺脚:“姑娘……姑娘说什么话,奴婢要一辈子跟着姑娘的。”
小宛又望向烟花,夜幕里这烟花格外盛大,她默默地想,她没有一辈子,可是觅秀她们还有很长的路。
她轻轻笑了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觅秀看向姑娘,姑娘的侧颜在夜色和灯火交映中宛若洁白的莲盏,乌黑的发,漆黑的眼,丹唇皓齿,明眸善睐。
姑娘是她平生所见最美的女子——可是自古美人的下场又有几个好的……。
忽然天地里飘起雨。
飘进窗棂,扑面而至,她舔了舔唇上的雨水,微微发苦的味道。
她习惯性地微仰起头,眺望远处,墨一样的浓夜,烟花一旦静寂,仿佛天地就安静下来。迎面而来的风吹动她的长发和翩翩衣裙,哪怕身处闹市,亦似遗世独立。
长街里,白衣青年缓缓走过她所在的窗下,只是在他正要抬头望见她时,天空开始飘雨,身旁护卫已经替他撑起伞。
小宛的想法的确不错,她和他,的确是差了那么一点缘分。
第二日,碌碌无为。
第三日,碌碌无为。
小宛在外头顶着这张刀疤脸,但又经常四处瞟长得俊美的小郎君,实在是件很容易叫人误会的事,现下街头巷尾已经隐约有苗头说兴阳郡新来了个丑女恶霸,每天都在想抓走英俊男子。
小宛能有什么办法。不过这张脸现在一出现,大多数英俊男子都会退避三舍;但找到姬昼的希望仍是一样渺茫。
同样的,这几日那位“凝光夫人”,不单大张旗鼓地四处游幸,还甚是劳民伤财。
甚至有传言说,郡尊大人要斥巨资为她建造一座行宫。
这言论一出,立即满城风雨。便是不动如山的小宛听到这个消息时,也不免心惊了一番。
雨势瓢泼。屋内灯火摇曳,暗淡天色中,兴阳也忽然有了绛都的那份沉闷感。
觅秀焦急地看着她,说:“姑娘,这下怎么是好,那郡守府中的一定是假的,却要顶着姑娘的名号做这样多坏事!”
小宛蹙着眉,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他们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不知郡守府中的究竟是什么人,我得揭穿她才行。”
她所憎恨的不是因为那人令她声名扫地,而仅仅是那个人如此铺张浪费,要知道,这样大的开销,是压榨多少民脂民膏得来的。
一响烟花便是五十两,是多少人挣十几年才能挣到的数目,仅在天空一现,便落幕散尽。
她给徐瑛递了消息,徐瑛出现得很快,恭敬说:“既然夫人要求,在下这就送您前去郡守府。”
——
雀舆凤车华美异常,小宛万万没有想过自己会坐在这副车上。
而她也才知道,这些天花乱坠的谣言,根本还是他们要引蛇出洞的计谋。她被封了穴道,暂时不能说话行动,只能任他们摆布,包括乘上这雀舆凤车,游览兴阳郡城。
她和觅秀都没有想到,自己终于还是掉进了他们的圈套中。
赵洪横征暴敛,而她——就是他们征压的最好的借口。如果一开始徐瑛就提出来,她一定不会答应,所以他们用这样的方法,诱她前往。如果她不露面,是无法真的引出姬昼,——他们简直一箭双雕。
她忽然知道太后想要做什么了:
——弑、君。
车队浩浩荡荡行过长街,她怔怔望着前方,此时竟然不知到底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
可能还是希望的罢……。
但是他也会身陷重重危险当中。
不过,她又怎么会指望他来,他来兴阳郡另有要事,并非为她。何况,自从吵架过后,她再也不曾见过他了。
车舆几乎转过了大半个兴阳郡城,沿途的百姓纷纷望着车驾上端庄坐着的美人,美人没有遮面,这一回碧羽帘四面高挂,美人姿容一览无余。
但凡看到了她容颜的,全都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能美成这般模样,将心比心之下,他们若是君王,早就灭了国,哪里还能蹦跶这么久。
倾国倾城。
可惜她不笑。
于是坊间传言里陛下曾为凝光夫人砸了黎河郡一年的赋税购下名剑博她一笑,此时看来,忽然也合理起来。她连端庄淡漠的模样都已经倾国倾城,她若肯对着自己笑一笑,那么自己还有什么不肯依她的?
但是谁也没能料到,精雕细琢巧匠打造的昂贵车舆在行过平海街转角的时候突然倾覆,车上美人眼看就要摔出车外。
众人眼中似闪过一片白影,但一眨眼间又消失不见。车舆倾翻,人潮翻涌,现场乱成一锅粥时,突然,侍候在夫人身侧的侍女叫道:“不好了,夫人不见了!”
小宛被人携紧腰身,那人几个腾跃借力,他们已身在一处高塔,不知是第几重。
她身子僵硬,话也无法说出,只是脖颈还能稍稍动弹,只这微微一侧,就望到身后这白衣人腰间插了一柄折扇,扇上坠着一枚白鹤的玉佩。
她的眼眸瞬间睁大——这是……这是梦中那块仙鹤戏鹿的上阙!?
第86章 七年前
小宛的脑海里纷繁闪过的千片万片遗失的梦境碎片, 这时候沿着这样一枚玉佩上整齐的断口,似蛛丝蜿蜒结成一片偌大而且完整的蛛网。
白得刺眼,白得夺目, 在那片炽盛的光明间,她似望见了多年前的秋夜里,一片雪白的衣角染上朱砂般的血痕。
回忆太漫长, 也太短暂。
耳边闪过些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附着封印在玉佩之中,伺待她的启封。她仅仅是瞧了一眼,便轻而易举地记得了前尘往事。
记得, 是这样容易;忘记, 也是这样容易。
她恍恍惚惚地在那片纯白明亮的回忆境中看到了雪,那是七年前的严冬时节, 她还不是什么狗屁的名动绛京的美人,仅仅是京中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花夜楼里最最底层的打杂小丫头, 因为她死去的娘亲也是这样一个打杂的杂役女。
雪是那般大,比去年黎河的雪还要大很多。狭窄院里海棠枯枝下几个妖娆的姑娘聚在一起饮着茶,正说着昨夜里伺候的恩客透露出来陛下召了被贬多年的长公子回京欲封世子, 途中却遭了刺杀, 至今生死未卜, 只怕世子之位亦也无缘。
丽人们笑语一阵正要散了, 望见她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打扫院子的时候, 便在经过她时刻意绊了一下她,果见这个笨手笨脚的丑丫头四脚朝地啪叽摔了一跤, 嘻嘻哈哈地走了。
她费力地想爬起时, 微仰起眼在面前深至膝盖的雪堆里发觉出一丝不同, 接着, 她便刨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年。
这个少年俨然已被冻僵,破敝青衫上血痕深渍已然发褐,雪花沾满他的眉睫鬓发,分明长得很一般,远不如她见过花夜楼的最大的主顾董家六公子俊俏,这片眼睫却精致孱弱得惹人心疼。
她摸了摸他的颈脉,有微弱的动静,大抵还没有死——本着娘亲说的良善积德的原则,她决心救一救他。
她的房间在后院一楼,挂了一副青碎花布帘子,但经年缺了一角。这原是她娘亲和另两个杂役共住的,但近两年那两人都死去,她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这狭窄的屋子便也能够给她一人住,还算不错。
她把这个少年费力地拖进屋里,推到床上,他身上的衣裳脏湿,她想了想,自己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又怎么样,便自作主张地把他的衣裳全扒下来,露出少年瘦削且伤痂纵横的身体。
小宛愣了一愣,她以为自己身上的痕迹已算很多,那都是老姑姑们爱抽打她这样的小丫头留下的——但她看到他身上的痕迹,甚至有一道痕迹破皮入骨,新鲜的痕迹旧的痕迹交杂在一起,仿佛印证他曾历过多少斧钺刀剑的岁月。
他的背上最新的那道伤痕从右肩胛骨一直到左背的下方,血肉翻出,几乎能见到森森的白骨。
小宛想象了一下,觉得好疼。她试着碰了碰渗血的痕处,少年发出梦呓般的哼哼,她探头望到他在昏迷中的眉蹙起。
她以往给自己包扎的时候都极其随意,一直觉得自己命贱易活,不会那么容易地死掉——但给他包扎时,她很小心地缠上一道又一道,生怕他一不小心就给疼死了。
她拿出故去娘亲的棉衣帮他套上,又给他盖了唯一一床打了十三个补丁的棉被。
天气寒冷,门因为太老旧已经无法关严,她拿凳子抵在门口,北风呜呜地漏进来,她守在他的身边,拧了一方帕子来,替他擦了擦脸。
可是直到她夜里干完了活回到屋子,他也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只是嘴唇嚅动,仿佛呓语。她凑近了听,仿佛是在叫“母亲”,她听得不真切,但猜测一个病重至此的人,理当是思念母亲的,她每每生了病,也都会喊着娘。
过了寒冷的一夜,他仍然昏迷不醒,她忍不住低声下气地去问院里有学识的姑娘们若是人冻僵了怎么办,姑娘们纷纷瞧着她发笑,笑她什么她也不大清楚,有个姑娘就捂嘴笑道:“人冻僵了,没有炭盆么?”
她没有炭盆。
另一个姑娘就也笑道:“没有棉被热水么?”
她的热水都是有份例的,只够喝一喝,哪里够泡澡。
终于有个姑娘笑嘻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丑八怪,奶奶教你,这人哪彼此依偎取暖最可取,你脱光了衣裳,跟他贴上去,保准就能醒了呢?”
她没有什么文化,但这群姑娘都很有文化,她也就深信不疑。眼下好像也仅有这样一个法子。
她于贞洁上没有特别在意,这个院里的姑娘们都不在意,久而久之她也如此,所以还丝毫没有意识到脱掉衣服跟别人贴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那个夜里她把那个少年的衣裳解开,自己的衣裳也解开,钻进棉被里,紧抱住他的身子。
彻夜在落下大雪,他的身子冰凉,直到她睡熟到半夜,忽然听到有微弱的声音响起,便猛地惊醒过来,一灯如豆,这是她原本没想到会直接抱着睡着而点的灯,此时灯火跳跃着映进面前一双漆黑深湛的眸子里,这是一双比她预想的还要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里便也映出来一个她,脸上有一大片青黑色胎记,还有几点瞩目的黑痣的瘦小的小姑娘。
原本黑眸里有一点冷厉的光,大抵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就闪过去了。剩下的是那样温柔的光,倒映着一星灯火,亮晶晶的。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但是她还是听得出这副嗓子很不错。
他说:“是姑娘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