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震了震,但她没有松开抓着门框的手,坚定缓慢地摇了摇头:“陛下,我不是无视律法条文,我……我只是想要……救一条可怜的性命。我本可以救她的。如果她死了,会有人很伤心……”
她直视他的眼睛,哪怕他的眼中是那样森冷,令她害怕。可是她还是直了直背脊,努力想要做出一点不害怕的模样。
“本可以救她?”他嘲讽般笑了笑,说:“你拿什么救她?你今日所享的尊荣富贵,只不过源于你——像小宛。没有这个,你又算什么?你又拿什么救人?你又凭什么享有荣华富贵?你始终要记得你的身份。”
这句话,她很久没有听到了。
她以为的所有平安喜乐的表象,也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妄想妄想,是她妄想了太多。
她的心中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剑,疼得厉害,眼睛里霎时间就淌了眼泪。
可她还是没有松手,怔怔地低下头,肩膀有些轻微的颤抖。
“那么三年前……”她说,“陛下杀了小宛的时候,后来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伤心过?将心比心——”
她说出这句话,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脸色已经格外难看,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他压抑着暴怒的声音:“够了!你没有资格提她!——”
嗓音格外沉浊嘶哑。
他额角青筋暴起,眼角泛红,连说了三个“好”后,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她遥望见那道身影已经干净利落地走远,浑身力气便都像被抽干一样,原本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可是真正来临时,她却觉得,好痛。
她跌坐在门槛上,眼泪顺着脸颊一路滴在了手背上,
她看着自己的手背,包扎的手绢上血痕凝成褐色,又被眼泪晕开。
传言说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祸乱朝纲大权在握。
她抱着膝盖愣愣地倚着门框发呆。
其实,她连保护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
便是她自己——那也无足轻重。相像的人有很多,她死去还会有别人,这份看似绵长的情感,也能够一个接一个地承递。
不变的不是小宛,也不是她,是长久的习惯,而非心底的爱意。
她多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杀死一个爱自己的姑娘,原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若他说没有呢?
若他说从来没有呢?
隐隐约约里她听到了雨声,没一会儿雨声就急促起来。雨冲刷着庭中青石砖,雨水沿着缝隙流淌,檐上垂挂着密密雨帘。
觅秀默默地看着她。
人在某些时刻的言语未必出自真心,可是话语既出,覆水难收,又怎么能够忽视造成的伤害。
姑娘喜欢陛下,她看在眼里。可明明彼此有情意的人却要互相伤害,觅秀知道,姑娘心中有个死结,无人能解。
小宛摸到怀中雕了很久很久的扇坠,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扇坠上的纹理图案,心里空荡荡的。
冯氏将她和姬昼的对话全都听到了,也知道自己错怪了她。她看到小宛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她知道自己刚刚那些话太过伤人,喊道:“夫人,——”
小宛抹了抹眼泪,把扇坠收好,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进到室内说:“冯姐姐要喝茶么?”
冯氏看到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泛起酸涩感,事实证明她自己的揣测却是错的,凝光夫人是良善之辈,她却恶意揣度她。
这样的美人,又天性悲悯,不能叫做好事。
她说:“夫人,先前是我误会了夫人,……”
小宛轻轻摇摇头,说:“我没有怪你,冯姐姐。”她有些出神。
冯氏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所言,夫人不必太伤心。我夫君若真的通敌叛国,妾身万死莫辞。只是,如今情况未明,还请夫人容妾身苟活几日,照料襁褓幼儿……。”
小宛闷闷地点了点头。
夜间觅秀就传来消息说,绛都城门上挂了个人头,对外宣称是陆沧的妾室冯氏首级。
小宛正和冯氏一起在灯下做绣活儿,听到这个消息时,总算暂时舒了一口气。
小宛以为,他这是妥协了的意思,虽然傍晚那会儿她的确有一点生气了,但看在他妥协的份上,她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
她固然这样想,可是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刻刀好几次划破了手指,觅秀看着都心疼。“姑娘,别刻了,……”
她摇摇头,说:“很快的,快好了。”
血缕渗到了纹理间,仿佛白鹤泣血,海棠花更加地艳丽了。
——
外界的消息简直可以称得上日新月异。
三月十三的早上她却被叫去了慈宁宫,太后说,外头局势紧张,晋国已经连丢奉云关、启霞关两座关隘,粮草告急,军心大乱,正是他们的好时机。
平昌侯已经从少梁赶去武舒,这兴阳郡郡守是他们的人,兴阳郡又是此次粮草重镇,只要他们扼制住粮草之道,则可以返程逼宫。
太后笑着拿叶子逗弄一只笼中雀,一边听它叽叽喳喳,一边说:“姬昼在晋南还有十万精锐,号龙骧军。我们虽然能一时封锁消息,但是良机难得,一旦他调动这龙骧军,可就回天乏术了。叶琬,这就看你的了,你可千万别让他察觉、调兵——”
小宛呆了呆。
局势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所以说……
太后又笑了笑:“怎么这么为难?这前几次做得不是都很不错么?”
小宛讷讷说:“没有为难……只是……只是很高兴,太后与侯爷功业将成,……”
那么她呢?她该怎样?
回沧海殿的途中,她没有乘银鎏金辇,而是缓慢地走着。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她是不是要死掉了。
这样久以来,她都在逃避着,不肯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可是现实就是,她已经喜欢上了他,就算,就算他经常伤害她,可她宁可记得那些好。
她怔怔地看着漫长而望不见尽头的宫道。
三年前,三公子救了她的性命,那之后,她此生唯一的梦想就是活下去。
带着满身伤痕,满心创口,也要活下去。
她要还掉她的宿债,也要活着,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寂,可它却旧火重燃。
当一个人面对着真挚的爱恋,又如何能做到彻底的心宽,她的心已经窄成一线,甬道尽头站着的人,就是她爱了很久的他。
可是她既要报恩,又想活命,还想要兼得爱情,简直是痴人说梦,连她读书不多也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么,那么她应该怎样去做?
令蓝花的解药三月一解,眼看着又到了乞解药的日子。她迷茫地看着天空,天空飘下细雨,打湿了她的眼睛。
三月十四那日,绵绵细雨总算暂时停了,暗淡的日光照映着雨后的宫阙楼阁。
小宛惯会自我纾解,虽然吵了架,但她总以为都会好起来,所以没有太过计较。她一直觉得,只要他愿意,她怎样低头都可以,反正她早已低到尘埃里,再也低不到哪里去了。
她打了个漂亮的络子,是白色和红色丝线交织成的梅花络。她暗暗地想,比……比宫拂衣送给她哥哥的好看吧?
她看着天色,不知他此时在哪里,心里残余的苦涩并上淡淡的欢喜令她反而蹙着眉苦笑。她原本不相信什么宿命,但现下却信了:有的人,生来就是你的劫谴。
她将已经完工的鹤衔棠,在手里握紧。
她想,他问过她有没有什么心愿——那么,他呢?他可有什么心愿?
他的心愿会是什么。她不够了解他,其实于他心底所想,她一分也不知。
她握住扇坠,前往她唯一能找到他的地方:御书房。
但是她却毫无意外地被拦在了外面。
是她的错觉么,连齐总管脸上的笑都冷淡了些。
她还不知她已经“被失宠”了,而流言里说的是,陛下宅心仁厚,要宽宥陆沧眷属,但夫人嫉妒冯氏美貌云云,坚持要杀。
若是一个人令所有恶名加诸另一个人身上,从容来看,怎么能够叫做喜欢,简直是深恶痛绝,恨惨了对方才是。
小宛将鹤衔棠递给齐如山,她用香囊包好,里面不仅有扇坠,还有她从太后那儿听来的情报。
她艰涩说:“这是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劳烦齐公公务必……务必交给陛下……”
她着重了“务必”二字。她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薄太后的眼线,隔墙有耳的道理她全都明白,她所有的提醒都写在绢帛上了,只要他打开就能看到。
她不知情况已经多么紧急,也不知是否来得及,可是她已经做下了这个决定。
务必。
齐如山心里想,陛下前日心情很差,御书房里谁都不敢过去触霉头。便是素日活泼的谢沉大人,这两日也都学会闭嘴了。全都是因为夫人。
夫人现下这是求和的意思么?
虽然今日是陛下生辰,可陛下并不喜欢过生辰。
他送走了夫人,便进了室内,望到陛下还在看折子,小心翼翼转达了夫人的话,却不见他抬头。
他的手僵递在半空中,案前青年丝毫没有停笔抬头的意思,过了良久,才听他冷笑了一声:“伎俩。拿走。”
看也未看那丝巾。
看也未看她的心意。
第84章 兴阳郡
是夜里, 一声春雷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她梦到了她的娘亲,可这一次,不是在海棠花盛的晴日, 是在雪很大的冬天里,破敝病榻前,娘亲握着她的手, 说:“小宛,你要好好活着。”
“小宛,娘亲要走了,去另一个世界。这个玉佩是你爹爹的, 娘把它分成两半, 将来如果有人肯娶你为妻,不离不弃, 你就给他一半。”
那是一块仙鹤戏鹿,上阙为鹤, 下阙为鹿,系着长长的红色流苏。玉佩的纹样格外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伸手去接, 却接了个空。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玉佩?为什么她会梦到这个……为什么她又觉得有一丝眼熟, 仿佛曾经在哪个场景里, 见过它。
那是真实的, 还是她所幻想的虚假梦境?如果是真的, 那她是谁。
她好像只能记得很久以前的过去。
她坐起身,外头暴雨如注, 雷电交加。兀地又一道闪电, 短暂亮了满室, 接着不久, 雷声滚滚而来。
她捂着耳朵,坐了很久。
春雷声中,闪电过后,雨声几乎湮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
天桥底下说书老头短短半年跻身说书业精英圈子,令业内同行非常之嫉妒。在他依靠独家消息实时更新凝光夫人的故事后,今儿打雷下雨,他却说了一出新鲜事,说的是薄家大小姐的事。
大抵人对美人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薄家大小姐虽不能与凝光夫人媲美,但这场仍然爆满。
座中董六公子摇着一柄豪华镶金折扇,想到上回见到薄大小姐还是二月里平昌侯大婚的时候,平昌侯走马上任后,据说薄大小姐也随之赶赴少梁。
“自平昌侯大婚,钧武侯总算是了却一桩心头憾事。钧武老侯爷年过六旬,五十多岁膝下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大家都知道,老侯爷跟发妻鹣鲽情深,一辈子没有纳妾,发妻在大小姐两岁多时去世后,老侯爷更把这女儿当做心头肉掌上珠……”
众人唏嘘,老侯爷戎马一生,对发妻也情深义重,偏儿子辈是一个也没继承到这专情,各个儿子都是妻妾成群。
薄家的人口也因此急剧增加。
这女儿好不容易嫁出去,结果夫妻感情又不和——董六公子表示他可以佐证,因为那时大婚,他也是亲眼看到两人相敬如冰。
按道理说,一个是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一个是太后娘家的侄女儿,断不该如此生分。
老头捋胡子唏嘘道:“新婚之夜,平昌侯府如遭雷劫,大小姐那是把能摔的都摔了,几乎要把赐婚的谕旨也一把火烧干净,幸好有侍女拦住,好说歹说,终于哄着大小姐去安歇。新婚第二天小夫妻得进宫谢恩,在太后慈宁宫中,幽居的薄太后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才算是安抚住了两个人,大小姐答应跟着侯爷去少梁上任,‘培养感情’,哪知道才上任呢,就开始打仗了——”
董六公子蓦然想到自家老爹在家里走过来,走过去,晃得他眼睛都快花了,正是为着前线的战事。
他不懂政事,但他知道自己担任着老爹的开心果的角色,所以殷勤给老爹捏肩捶背、端茶递水,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爹说,这前线谎报军情,又出了陆沧被俘的破烂事儿,夫人坚持要杀陆沧那个格外恩爱的妾室,这不是逼着陆沧造反吗?
赵国人虽然少,但骑兵骁勇善战,以少胜多的例子不胜枚举,这次他们三万余大军将渡洵水,一旦过了武舒,晋国千里沃野将再无险可据。
那时,赵军长驱直入,怕要直逼绛都。
况且,齐国态度也暧昧不明,不知道究竟出不出兵,有消息称二公子近来重病,权柄掌在了这任齐王的手里,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董六公子想到赵国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兵,就忽然觉得晋国没希望了。不知道晋国的美人们都将流落何方呢?……
老头已说到大小姐单骑千里赴少梁,与平昌侯两人,趁此军心大乱之际,协同慰问将士;平昌侯还从封地淮鹿引了粮草救急。
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又关怀将士,全军上下好评如潮。
至于真假那都无从考究,只知道此时军心所向,全都是向着平昌侯的。
说书老头最后说到两军对峙洵水两岸时,感叹了一声,只怕天下就要易主,这位置还是贤能者当。
众人深以为然。
——
三月底,赵国大军渡洵水,与晋军战于武舒,赵军攻城不下,僵持约有十几日。
四月,人间芳菲尽谢。
小宛又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虽然在变着法子想办法见到他,想要去提醒他薄家的野心,但是连人都找不到,这样的军情要事,她闷在心底已经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