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都北郊中阳山与邬山相连, 中阳山下, 是为晋国王陵。
守陵卫长望见远远两个年轻男子,当先一个衣着素白, 容貌俊美, 另一位着一身利落玄服劲装, 手抚腰间刀柄, 神色警惕。
卫长立即迎上去,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姬昼的步子未停,一面道了个“免礼”,一面跨进王陵阙门。
卫长连忙跟上,侍在身侧。
姬昼停在宽旷空地,微微仰起伞面,抬头看向不远处潇潇雨中孤立的棂星门,慢慢道:“那人怎么样了?”嗓音辨不出情绪。
卫长道:“回陛下,怕是难捱过这个三月了。”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渐渐有些发白,卫长见他久久不语,主动说:“那,陛下要不要去……”
他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仍然望着矗立在雨中的棂星门。
卫长心中暗自叹息。世人或许都不曾知道“那人”的存在,只有陛下还会关怀他。
良久后,他轻轻说:“不必。好生照顾他,他想要什么,就尽力满足他。”
他闭了闭眼,可惜没有人看得见他眉目深深地蹙着。
郁云也看向棂星门,门上端端正正两字:夙陵。
夙陵并非是先庄王的陵寝,而是先庄王的兄长惠王的陵寝。
那人幽禁在夙陵已很多年。
往年陛下来此,倒不会去祭拜惠王,只今年卫长不知为什么陛下却进了殿中,恭恭敬敬上香祭拜。
卫长想,大抵是因为那人行将死去,陛下可怜他们一脉香火将熄。
等陛下离去后,卫长才走进一处偏殿,满室里浓烈药香。幽暗的烛火映出帷帐间一个隐约的人影。
“……公子,陛下来看过您了。”
帷帐里的人影没有太大动静,过了很久,卫长才听到有虚弱近无的声音响起:“阿昼他来过了?他不进来?”
说着说着,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卫长没有答。
他顿默了很久,又很怅然地说:“很多年了。……他说会给我一个真相,但我大约等不到那一日了。我想过,应是我们欠他的。”
卫长仍没有答,只是在支吾了很久后,说:“陛下说了,公子想要什么,都尽管吩咐。”
帐帷里的人沉默着,不知有没有将目光放在窗外。幽禁夙陵这样多年以来,他原也不再有什么希冀。
人在将死之时,大约都可以意识到生命的流逝,就像姬寻也感受到,他余时无几。
“我死后,的确有一件遗愿,还请卫长……,帮我转告。”
青山微雨,湿雾缭绕,邬山峰峦隐在云雾之间,遍山松柏翠色/欲滴。
郁云望着前方,陛下白衣如孝,举着一柄绘了一枝青竹的六十四骨素白纸伞,不急不缓地登上山间陡峭石阶。
邬山高耸,青石阶经年老旧,修葺过几次了,仍时有缺口裂隙。周围草木茂盛,有时会遮挡前路。
姑娘的衣冠冢就在邬山上。
他暗自叹息,又是一年清明了。
自从那夜……
眼线来报说薄家带走姑娘尸身后,将她挫骨扬灰,洒在邬山山壑之间。
陛下二话不说,便去邬山一寸土一寸土地找了七天七夜,——可也不曾找到一星半点的骸骨余灰。
那是秋雨连绵的七日七夜,邬山草木凋零。
郁云仍记得那几日邬山风雨多么大,大到连伞都吹折了五六把。
登上山顶,俯临万壑丛流。陛下不让人靠近,他远远地躲在草丛里望见,陛下怀抱青石,一刀一刀刻着碑铭。哪怕剑刃伤得他满手是血,混入雨水中,肆流在这片山巅上。
陛下在邬山上筑了一座衣冠冢,亲手将那柄剑埋在冢里,苍黄风雨里,他听到陛下喃喃起誓,此生不再用剑。
邬山之上,风雨飘摇。
除了十七年前,他几乎没见过陛下有那样狼狈的模样,遍身是血和泥渍。
碑铭刻好,陛下轻轻抚摸过石碑的字迹,雨很大,他辨不清楚是什么字,只是,雨中蓦然飘有低抑的声音。
他默默背过身。
他才知道,就是坚忍如陛下,也会哭。
那是一个君王的脆弱,不容许他人窥见;也是陛下这许多年来,唯一一次流泪。
傍晚时分,雨霁后暮云里斜照出刺眼金光。他听到陛下叫他,转身时见陛下已经站起,雨水早把他面容上一切痕迹冲刷掉,残阳替他侧颜镀上光晕,他通身只剩下了冷厉和决绝的气势。
他不知陛下是下了什么决心,只是那双眼中,从此波澜不惊。
第八日,陛下即位。
这已是第四个清明。
上了山巅时,云岚雾绕散在脚下,郁云自觉停在远处。
他撑着伞到她碑前,清扫了雨水冲下的落花败叶。他伫立了很久,只是凝望,但没有说话。
他如此前一样站了半晌。
天穹辽阔,雨雾苍茫,将连绵青山全掩在烟岚里。
碑石被雨洗得苍青,他望着碑上文字。
他连她的生辰都不知道。
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伞上。已经四年,冢边苍柏森森,松树笔直,她生前爱热闹,一定觉得在这里孤寂得极了,所以他栽了一树海棠。
今年海棠花开得繁盛,缀了满枝,未开的如美人唇脂,开了的似胭脂晕染,在雨中,挂着清亮的水珠,宛若美人垂泪。
雪白衣袍在暗淡天地里亮得刺眼。
他伸手抚了抚海棠花枝,冰凉的触感从指尖递到心底去。
雨中响起他极轻的嗓音,仿佛只要声音重一点,就会吓走她的魂灵。
他轻轻说:“小宛,我快要替你报仇了。你还恨我么。我许久……许久没有梦到你了。”
他恍然想起上一次梦见她,是在瀛海行廊,优昙花次第绽放在海波流淌间的夤夜时分。
连他自己也茫然了。
——
等他回到宫中,已经很晚,他知道紧急战报大约已经陈在他的案上,所以一步没有耽搁地回到御书房。
但他刚踏进了御书房的前大门,就望见廊下一道白衣,见他来,咧开嘴朝他笑,提着裙子就要跑过来。
她才发现还在下雨,脚步便在廊边戛然而止了,冲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她自然望见他衣袖衣摆全都湿了,垂在身上的发丝似也被打湿,贴在衣裳上。他三两步走到她身边,说:“怎么在这?”
她感觉到今日他的气质似乎冷了些,不知是因为今日的雨,还是因为他出宫了一趟。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找不到陛下。”
他漾开一点笑,郁云心中却想,还是夫人才能破开陛下这一整日的冰封。
小宛说:“我让齐公公已经准备好了换洗的衣裳,陛下去沐浴一下吧?”她为自己有先见之明自得了一番,果然他出宫就会弄湿衣裳。
他神色莫名,点了点头,正要去,凝顿了一下回头看她:“……”
他似乎欲言又止。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她今日穿了白衣,白衣素净,衬得她少了几分明艳,多了几分清逸。
但是,他却没有把她认错了,他知道她是叶琬,无论穿白衣还是红衣,她都只是独一无二的叶琬。
小宛的衣柜里本来就有好几件白衣,只是她一直觉得自己穿白色太过死气沉沉,太素了,她本身不爱上妆,若衣裳也素净,她会觉得自己像一只白面馒头。
直到近来,她心中所存的那份小鹿乱撞的心思叫她拾起了衣柜中的白裙子。她照着镜子时便在出神地想,这个模样的自己,会不会更像那个“小宛”,他看见后,会不会更高兴一点,会不会更加喜欢她一点。
喜欢令人坚强,也令人卑微。她便卑微地想过,她何德何能又能得到他的喜欢,所以每一件事,愈加地小心,愈加地如履薄冰。
她原不知自己的心宽都仅仅因为从前不在意——可现下开始在意,仿佛一切都无法心宽了。
他去净室沐浴的时候,小宛就在廊下继续坐着发呆。
暮雨潇潇,她却见到齐如山没有在净室伺候,而是鬼鬼祟祟地跑出去了。
第81章 求子方
文丘殿中, 谢沉正在嗑着谢岸捎给他的黎河特产的瓜子,抬头望了眼暮雨潇潇,又看了看站在窗前的宫殊玉, 说:“殊玉兄,一起嗑瓜子不?过会儿就要过去了。”
宫殊玉注视着玄窗外的雨帘,只见雨中鬼鬼祟祟小跑过来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子, 目光随即跟上了那人。
齐如山正要叩门,门已分刻不差地拉开,他手叩了个空,望到是宫殊玉, 堆起笑还没开口, 宫殊玉便郑重道:“齐公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齐如山摇了摇头, 说:“陛下吩咐,今夜不必前去。”
宫殊玉还没开口, 谢沉翻下软榻,鞋还没有穿好便凑了过来:“什么?不用去?”
宫殊玉眉头微蹙,目光投向茫茫大雨。他大约猜得到是为什么。
他担心的难道还是发生了?
齐如山微微颔首, 笑道:“二位大人不必担心, 陛下自有分寸。”说着便又鬼鬼祟祟离开。
谢沉在他走后, 老成地长叹了一口气:“唉——”
宫殊玉淡淡地瞧他, 负起一只手, 说:“谢兄有什么道理要说?”
谢沉说:“陛下这样装下去可不是个事,总要偶尔来次真刀真枪嘛。我看也没什么。”
宫殊玉目光凝了凝, 良久才启声说:“那你猜猜今晚陛下和你, 谁来批公文?”
谢沉:“……我。”
谢沉叹了口气, 自从他从中尉位置暂时替补了被气得病倒的范大夫的职位, 深刻感到每日都在猝死的路上。
果真不消片刻,就有一堆公文送了过来。
谢沉随手翻开一本,看了看,说:“啧啧,薄慎之的速度还挺快,折子说先锋已达奉云关了。”
宫殊玉看也未看,道:“假的。”
谢沉愕然:“假的?”他立即又把封皮落印查视了一通,并无什么问题,说:“怎么是假的?”
宫殊玉说:“这堆折子送到你跟前时,薄二公子已挑过一遍。朝廷拨了三万大军赴西北,加上薄家原本的两万兵马,——但是奉云关守将此前连发了三道八百里加急求援的急报,预计今日,奉云关已破。”
谢沉惊讶道:“这是……”
宫殊玉道:“大军已至武舒,在洵水边扎营三天了。”
“武舒距离奉云关并不近,这样说,他们才行了一半路程?”谢沉皱眉盯着折子,摩挲着下巴,“平昌侯前几日也被派去少梁巡查。”
少梁和武舒相近,平昌侯的封地淮鹿亦在西北方。
宫殊玉又翻开一本折子,这一本果不其然就是薄家门客所上的“捷报”,而所谓捷报中,字里行间又全都是在哭粮草跟不上。这粮草是范大夫负责的,俨然就是在指责范大夫中饱私囊,克扣军饷了。
谢沉看着摇了摇头,这战火连天的局面并不妨碍薄家子弟仍然笙歌酒醉。
他又把剩下的瓜子嗑完了,想着,谢岸那小子伤大约已愈,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入绛京觐见。
——
齐如山回来时,他的陛下和夫人已经双双不见,书房里没有人,他摸索着去了净室,一样没偷听到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他知道自家陛下有什么规划从来不多说,便是连他也时常找不着人。
清明天有些寒,雨似小了一点,小宛发觉今晚他读书已经走神好几回了。
她稍稍动了动,在他怀中半侧过身,胳膊勾住他脖颈,他才像猛然回过神来,“唔”了一声,目光还有些发怔。
她抿了抿唇说:“这页看完了。”
旋听他低笑起来:“拿倒了还说看完了。”
那嗓音有些沉重,他今日精神不佳,小宛不知他是为着什么发愁蹙眉,又觉得自己不当多问,话便通通咽了回去,只是试探说:“陛下要是累了,就歇息罢?”
他揉了揉眉心,没有应声,将书册卷好放在一边小桌上。雨声萧瑟,听得到雨打花叶的唰唰声。
他侧耳大约在听雨声。过了很久,他才说:“小宛,你有没有见过你的爹娘?”
他这样问,目光有些彷徨地注视她的双眼,眼中素日的深沉消解去了泰半,小宛似读出了一点无助。
她望着他在烛火下的面庞缓缓摇头,垂下眼。她从来没有见过爹娘,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名。
“我梦到过我娘亲,她很好看。但我没有梦见过我爹爹。”她说。
但一旦忆起在那场落水后的噩梦,就又仿佛把旧伤疤揭开了似的,她立即掐断那截回忆,手指尖还有些微颤,胳膊缓缓地从他脖颈肩窝处滑落下来,被他忽然握住了手,合在他的掌心中。
温和安宁的掌心,薄薄的茧蹭过她的指腹。她恍然地想到,他真的不会使剑么?
他又问:“那,你的生辰呢?”
她被问得一愣,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关于自己的一切,几乎都无迹可寻了,仿佛曾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将她的过往挫骨扬灰。
他的眉目今夜里被烛光晕得没有特别分明,眼睫投下小片阴影,将他眼中的情绪都遮住了。
雨还在下。她听到他说:“假如有人告诉你,父母不是父母,而是……”
他的话意未尽,但已消去声音,只是抬手又要揉眉心,倏地被小宛握住那只手。他的目光上移,她已经完全转过身与自己面对面,远处的烛光令她的影子投到他的跟前。
她张开怀抱一举把他完全圈在怀中——他一怔,他已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抱过了。
他抵在她肩头笑起来,说:“这是你哄陆开的法子?”
陆沧的家眷孩子都接进宫中暂住,他的长子陆开已经四岁,却是个爱哭的,见小宛好看,总忍不住跑到她面前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