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口气,不愧是天下美男榜的榜三大哥。下辈子他也想上榜,顶那样一张脸出去,那些姑娘们说不定都倒贴他。
不过陛下这么晚来这儿是来做什么?抓现行?好像也不是,总不至于夫人身边的侍女引他来抓现行吧?
董六公子预感有事发生。
深夜里,雪逐渐变得急了,梅花绰绰,冷香盈风。
他也学着宫拂衣,半蹲着透过石眼向外看去。
他隐约瞧见在不远处是一片灼灼明亮的银灯,似挂在周围的花枝上,柔和的光晕照映出苍茫雪地里一片洁白的天地。
小宛抱着胳膊都快等得冻成冰棍,才终于等到了沿着小径慢慢走来的那人。
觅秀引着陛下到了姑娘指定的地方,正是一株遒劲老梅花下,梅花枝影横斜,树上银灯照下来,下头有一方石头和一只椅子,石头上还摆着一盘已经剥好的橘子。
姬昼看了一眼,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觅秀说:“姑娘请陛下在此稍坐。”
他将信将疑地坐下,这仿佛是请他来看戏一样,还有橘子吃,他简直哭笑不得。
这个角度离那上曲垣的低台不近不远,将将正好,又有几树参差梅花怒放,绰约之间别增隐趣。
他撩起袍子坐下,齐如山踮着脚张望着。
这时,不远处瀛海之滨忽然点起浩繁的烟花,遽亮的光团升至半空,砰地炸裂成绚烂璀璨的万千光点,哗哗轻响下,斑斓光点四散空中,亮彻这暗淡雪夜。
也是于此同时,烟花骤亮之际,万千绚繁之中,梅花簇拥里,照出一位白衣倾城的女子。
九百幻灭,刹那光芒,银铃声响,她手中长剑几乎亮过烟花繁色,一眼便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仿佛从月下走来,身着白衣素练,一泻千里银光,在晦暗夜色里,似一道独一无二的月光,照进人的心底最深处。
绰约梅花模糊掉她的容色,漆黑长发只拿一支长长的白玉簪束起。
并无丝竹管弦之音,那一片茫茫细雪里,仅是烟花、剑与她。
她使的一手极漂亮的剑。
剑光霍霍流作长虹,在四面银光里白得刺眼。那动作快而宛转,柔若流水的白衣兼凌厉剑风里,裙如浪花堆雪,剑开五蕴重花。
细雪纷纷飘落,她舞剑时,烟花一朵接着一朵,萤绿的碧蓝的明红的,一瞬接着一瞬地盛放,原本冬日的枯寂忽然像有了色彩生机。
烟花瞬时绽放,一刹那,千回百转。
他静静地坐在梅花树下,一时有凛冽的风吹过梅花林,梅枝簌簌地开始落花,飘飞的纷扬的雪与花便一道在空气中回转流散。
起头两道剑式,一是故花非花,直挽出十来道剑花,看得人目不暇接,剑花过后,衣裙孑然独立,剑风宛转环绝。
二是永夜非夜,一剑长倾,身斜剑倒,而于颓然之中乍破天光,风骤弦急,剑影幢幢。
小宛的心中已抛去所有杂念,只专注在这一支舞上,烟花起而剑起,烟花落而剑束。
这时候,梅花林远处响起了幽咽笛声。
落梅纷纷之际,横笛吹得有些笨拙,不像是精于此道的人所奏,那笛声虽拙,和着此夜风雪,竟又意外地有拙趣。像浑然天成似的,台上的她似也闻有笛声,吹的是一支《梅花三弄》。
笛声断续,烟花接连,舞影翩翩,剑光宛转。
——白衣照剑,一舞倾城。
她是这么美。
纵然有一千一万个更漂亮的词句可以形容,但一切词句在此时都无比苍白。
他隐约又望见,在烟花下,她的脚步仿佛掺了些醉意。
小宛在宴席结束前饮的一樽九霞清醑的后劲终于发出,一股脑的热烈冲上心头,热烈得像烟花像晚霞像残阳,像燎原的大火,要烧得万物成灰。
酒劲之下,那边的笨拙笛声已经不能够跟上她急速旋转的舞步,她的剑愈发地快,风雪也愈发地急,她那样旋转着,舞成一朵灿烂的莲花,裙裳上缀的银铃连连不断地响着,仿佛在昭示着冰天雪地里,她所跃动的那一颗、热烈无比的心脏。
醉里,倏地笨拙的笛声停下,另一段流畅的笛声响起,大约是得此流畅曲音,那脚步更加激烈,剑越舞越急,越舞越快,几乎要将漫天飞雪也斩在剑下。
笛声渐消,最后一朵烟花在天空盛大绽放,光点随鹅毛大雪落下,她大约已经醉得糊涂,手里握起角落置的一盏银灯,挑灯看剑,灯光绚烂地在夜色里划过刺眼的长弧,剑最后舞出一道剑花,她在剧烈旋转中,玉簪跌落,三千青丝如瀑而落。
姬昼看着她的这一曲剑舞,眼里映出漫天的飞雪,还有飞雪玉花间,那个遗世独立的影子。
谁知小宛喝的那酒的后劲实在太大了,到了后面,她几乎快忘记今夕何夕,只记得她给他准备了一场舞,她要好好地跳。
就在那个转身收束的时候,因为动作过于剧烈,她转过身不仅战损了一支玉簪,模糊里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也要战损。
但也是跌倒的瞬间,她稳稳落入了一个清和怀抱。
一刹那,她闻见有清冽气息,像是夏夜水滨栽种的森森松柏,于此,她的醉意终于醒了一些,恍然间,她对上了一双深湛漆黑的眼睛。
她已辨不清里头是什么样的情绪,只是丢开了剑,高兴地抱住他的脖颈,傻笑。
“我陪你守岁好不好?”
他心上本筑起了固若金汤的高高的墙,可谁能想到却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融化了。
他低下头,吻去落在她眼角的雪花。
“好。”
银光灼灼里,白衣的两人紧紧相拥,像漂泊在空中的两片雪花黏结在一起,融成同一滴水光。
隐藏在山石后的宫拂衣哭起来,董六没奈何地像她之前一样捂住她的嘴,压低声说:“姑奶奶,求你别哭。”
宫拂衣还在呜呜,他面前就多了两人。
宫殊玉原本追着拂衣过来,但一直没有找到,却在另一株梅花树底、陛下身后,远远地看到了叶琬的身影。
原来有的人穿惯了红衣后,再穿白衣,会是这样惊艳绝伦。她令天下的白色都失其光彩。
让人的眼中只剩下她一个。
他便没有去找拂衣,而是站在原地,看完了这场剑舞。
董大夫和他差不多,本是来找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结果意外有烟花乍响,他才发现远处有女子在舞剑。他看不真切,却知道那是谁——往日在谧园时,他见过叶琬舞剑,但从未有此夜这样的热烈。
他以自己的心猜度,一定是这小姑娘喜欢上了陛下,心陷情中的人,才能舞出万万千千道不尽的情意。
所以他不敢近前去,远远站在林中,谁知道不一会儿素日拍他马屁的同僚都跑过来,说什么陪他出来一道解解酒,冤孽。
董大夫想,可能陛下和夫人还不知道,他们以为的二人世界,其实,……有好多好多人。
董大夫看了一眼宫殊玉,宫殊玉看了一眼董大夫。两人一起沉默看着这共同躲在草丛里鬼鬼祟祟的董六和宫十四。
“……”
也是这同时,另一条小径上传来了说笑声。董六在被爹爹和三司使注视下还能分个神去看是谁,看到是一对夫妇,妇人正是冯氏,此时她披着她夫君的外袍,她夫君手里还握着一支笛子,可以猜到刚刚那笨拙笛声源于何处。
他们的说笑声在看到这一大群人后戛然而止。
“啊……董大夫?……三司使?……谢大人?陈大人、赵大人、楚大夫、范大夫?……”陆沧觉得自己仿佛在抽卡,又抽中一个:“侯爷?”
直到此时姬昼才发觉站在台下、迟一步冲上来的姬温瑜,愣愣地看着他们。
陆沧最后才发现了台上人的存在:“陛下,夫人!?”
众人缄默地看着他。
第78章 食髓知味
茫茫大雪。
而立在低台之下的姬温瑜, 怔怔望着台上的两个人。
他的心中纵然有一千一万种失落怅然,也知道如今她是他王兄的女人,她所做一切, 名义上无可厚非。她身上是玲珑纱,是他的封地所贡,她是特意穿上这身衣裙, 给王兄跳舞的么?
他得到玲珑纱时,便在想,她一定会喜欢——事实证明她的确喜欢,却是为了别人穿上它。
小宛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 是只有报恩, ……?
他颤着后退了一步。
宁嬷嬷劝他劝得不错。
她的心里只有报恩,她不肯欠他什么, 所以竭力要帮他——那并不是出于喜欢。喜欢的话,一定会体贴入微, 关怀他的每一分情绪,可是他不曾感到过。
她只是觉得欠了他就要还给他而已。
那个除夕的后半夜里,他们去做了什么他已无从知晓, 只是他回到了寝殿, 在空寂的殿中饮了许多酒, 醉色朦胧里, 他仿佛又望见了那个白衣倾城的姑娘。
当年她也是这样跳了一支舞, 令他情根深种。
深夜里,幽蓝的天光从格子窗里照进来, 他捏着金樽玉盏, 模糊里想到, 她若是知道了当年的事……那么, 一定就不会再……
——
沧海殿飞檐覆雪,庭中积雪深深,姬昼抱着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宛进了房间。
高几上早已点了一支红烛,红烛熊熊燃烧着。
他将她安放在软榻上。
她在醉中依然乖乖的,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周围:“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不是在……”
雪云低压,半夜里烈风紧号。
他在软榻另一侧坐下,撑着小桌,单手支颐,神色莫辨地静静望着她。
小宛像是在醉中又突然记得了什么,“我想起来了,我要……要……”
他望着她,嗓音也一如既往的沉静:“要什么?”
他便瞧见她狡黠一笑,愣了愣,她居然有一天能用得上“狡黠”这个词。
“要陪你一起守岁。”她傻笑了一下,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更加不明。
她跌跌撞撞地从软榻上站起来,跑到了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样东西,又蹬蹬跑回来,拉过他的手,将什么东西塞到他的掌心。
他低头看着掌心躺着的一封红包,哭笑不得,说:“这是什么?”
她老实说:“压岁钱。”
他打开一看,有十个十文大钱累成一柱,串了起来。红纸封得很好,没有一点破漏。
他的清瘦指节扣住她的手,没让她逃开,那一支红烛的烛光在跃动着,夜晚的风呼号不休。他凝视她的眼睛,一个用力,将她拉得跌进他怀中。
她“啊”地叫了一声,身子被他紧锢,耳鬓厮磨之际,身后的窗被烈风吹开,寒风伴着雪花舞入室内。
风声赫赫里,他良久地沉默,终于在那支烛烧得将尽时,在她的耳边低声但认真地说:“你既然把心给了我,就不许再给别人。——否则,我宁可毁去,也不会……。”
剩下的话,他望着她的漆黑的长发,没有再说。
宁可毁去,也不会成全你。
他低着头吻了吻她的眼角,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不过,他也不会给别人机会。
“小宛。”迷蒙中她听到他在唤她的名字,但她一抬头,就被人捧住了脸颊,吻了上来。
那人轻巧灵活地就翻了个身,压在她的上面,不小心下打翻了桌上的瓷盏金盘,咣当咣当响声清脆,他强势地吻过来,几乎要吻得她窒息。
她只能发出“呜呜”声表示抗议。
衣衫凌乱了一地。
红烛泪尽熄灭,风刮得紧,他压着她时,她抱着光洁手臂叫了声冷,他还一边分神去把窗户关起来。
浓酽夜色里,她呢喃着好困,他双手扶着她的腰,低哑声音说:“你说陪我守岁的。”
霭蓝天光照上他们的面容,她的一双眼睛在这样微弱的光明里依然明亮,睫毛纤纤,挂着因为疼而沁出的泪珠,他便俯身吻舐去。
小宛在模糊里不知道被折腾了多少回,终于天色将明时,他才肯放过她。
她抱着胳膊缩在角落,酒还没醒,但人已经快累瘫了,隐约看到高大的人影又要贴过来,吓得直往后退,要喊“救命”。
但是叫也没用,元旦日举国放假,包括晋王陛下。
她迷迷糊糊地睡到中午时,正想要坐起来,但是没能够坐起来。她发现她身上好疼,宛如被人暴揍了一顿。
她昨晚做了什么……?她揉了揉太阳穴,眼前似划过无数道记忆碎片,记得了凌乱的玲珑纱的舞衣,记得她摸到纵横交错的伤痕,还有那狂风骤雨般的吻。
小宛正缩在床的角落瑟瑟发抖地把寻音端过来的新衣裳穿起来,但是失败了。
胳膊也抬不起来。
她在穿衣失败的间隙里还在庆幸,幸好昨夜是在漆黑夜里,他一定没有看到她身上那些痕迹。本来光洁的身体多了疤痕,总是丑陋的。
这时,她忽然感到小腹有些坠痛。这坠痛来得如此熟悉而令她头疼,她烦躁地抓着被子,欲哭无泪。
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顿时狂涌,她摸了摸小腹,丧气地想,怎么新年第一天就要卧床啊。
显然晋王陛下也没料到这个。
晋王陛下昨夜食髓知味,主持完了祭祀后就猴急地赶回来。进了落地罩后,小宛一眼望见他,他身上是玄地金纹的华服,长发用金冠束得规整,衬得他肃正端严,贵气天成。
但是他装扮得再俊美帅气,她来了葵水,还是来了。
好在,他还是很能克制的。在刚开荤就要茹素的日子里,他也不敢夜宿沧海殿中,而是睡在衡无阁的一楼辗转反侧,说服自己,以往能忍,现下就不能忍了么?
忍之。
——
二月,莺飞草长。
平昌侯与薄大小姐的婚事便在二月。
成婚那日,薄云钿的十里红妆抬进绛都城平昌侯府,一抬一抬看得路人无比艳羡。
而薄云钿的七宝乌金花轿更是由四乘白马拉着,陪嫁的人从街头到街尾,侍女、婆子、家丁还有薄家护送而来的五百亲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