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都城的百姓感慨着已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婚嫁排场。
而当先在白马上的新郎官,温润如玉,容貌一等一的俊美;薄云钿大小姐素有美貌之名,令多少男子魂牵梦萦。如今他们结为连理,只叫人觉得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可新郎官虽然在笑,仔细看的人就能发觉,他的眉目里没有一丝真的开心。
董六也去看了热闹,虽说这桩赐婚乃是对薄家有天大的好处——太后最喜欢的儿子娶了太后娘家侄女儿,但是董六觉得陛下不会是那么笨的人,让好处给他们占尽了。
他以自己的脑子想了想,与其说是让他们强强联手,不如说是伺待时机要一网打尽。
董六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狠狠高兴了一把,决定去销金窟销金来奖励自己。
平昌侯府娶亲,身为平昌侯的哥哥,晋王陛下也理应到场。
太后长年称病在慈宁宫中静养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诸多朝臣已久不见太后露面,哪怕这一回平昌侯娶亲,太后也没有来平昌侯府观礼。
倒是晋王陛下携夫人驾到。
小宛看着面前的平昌侯,心里已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想她已经在同姬昼的豪赌中输了彻彻底底。
仪官的声音令她猛地回了神,姬昼今日也是着玄地赤纹的礼服,繁复但极其华贵。
她的旧忆纷至沓来,令她的心里茫然而慌乱,她的手指攥紧又松开,笑了笑,局促地说:“恭贺侯爷新婚之喜。”
原本二月里政事繁忙,加上即将开战,他已经忙到脚不沾地,但他还是带她来观礼。
晋国贵族婚嫁时兴以金珠面帘替代红盖头,是为了远嫁联姻的姑娘在途中更加便捷些,而薄云钿的花冠上便缀着一面金珠帘。
是以,她也能望见站在她面前的两人。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的表哥,一个是她恨之厌之的女子。可是他们如今并肩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和别人成亲。
市井中都在传言陛下与夫人如何情深,她在晋西待嫁的时候,无数次幻想过的大表哥抢亲的情景都没有出现,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她还是坐上花轿,嫁进了平昌侯府。
可如今,她还要给这个抢走她的大表哥的女子行礼。
她虽然跪下,但目光仍倨傲地瞧着小宛。她有底气,她的娘家就是她的后盾,她不怕。
小宛对她的行径已经习以为常,数月未见,她的倨傲未减一分,仍然如此锋利,她出神地想,只要她不要伤害三公子,不要像自己一样,伤害他就好。
但是姬昼却微微蹙眉看着小宛淡然毫不在意的神色半晌。她就不会生气?她就不会反击两句?他既然当了她的靠山,又怎么能继续叫人欺负她。
他使了个眼色。
齐如山很会看眼色,在姬昼的身边笑着对薄云钿说:“薄小姐既然嫁进了王室,往后要记得,夫人便是您的嫂嫂了。”
薄云钿脸色剧变,齐如山狠狠踩了她的痛脚。
小宛仍然不知在想什么,愣愣的,仿佛在看着虚空某处。
姬昼牵起她的手,她才猛地回神,同他一起在上首落座。
他原是准备到场后就走,但是现下改变了主意。他在那位子上坐下,淡淡一笑,说:“父王母后既不在,长兄如父,三弟如今成了婚,往后要续励同勉,继往开来。”
仪官引新人拜堂,薄云钿便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终是得向堂上二人叩拜。
姬昼的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仿佛是长辈看着小辈一样。
只这礼一旦成,她想,她和大表哥就……再没有机会了。
因平昌侯大婚,各地官员送来贺礼,他的王兄当然也有加赏赐。但是令薄家的人更为期待的,却是远在齐国为质子的二公子的贺礼。
第79章 扇坠
次日, 依制,平昌侯夫妇须进宫谢恩,而二公子派遣的使者等人, 也须一同觐见。
礼光殿中,玄袍青年端直坐在王座之上,困得不行的小宛坐在他的旁边。小宛被迫早起, 还被迫大妆接见,眼神一直十分虚无地看着某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齐如山有一把好嗓门,先宣了平昌侯夫妇进殿。辽远回声繁复, 她还是一副呆愣愣没有睡醒的模样。大抵是见她强撑着精神可怜, 姬昼轻轻揽过她的肩,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也就直愣愣地靠过去,还蹭了蹭找到个舒服的地方。
殿内空旷, 别无太多臣工,仅是三公五老、左右二相和几位年轻权臣。
谢沉的目光略微一扫,扫见平昌侯面容苍白, 而薄云钿容色也不甚佳, 心中已经了然, 昨夜洞房花烛夜, 想必他们过得并不称心。
不过远远望去, 还算一对金童玉女。坊间传言看来有了几分可信,说是平昌侯心慕夫人, 薄云钿心慕陛下。
他扫过后就低下了头, 笼着宽大飘飘的朱袖。
本该朝气蓬勃的一对新人却并无喜气, 有的只是沉沉死气。他们上前行礼谢恩也是各谢各的, 叫谢沉看得心里直摇头。
小宛本来就困,他们一念那长长的词就更困了。一只手探上她的脸颊,轻轻抚了抚,有低语说:“困就睡吧。”
她心安理得地闭眼假寐,心想反正离下面那么远,也不是人人都是薄五公子。
姬温瑜有些不是滋味地怅然地望着殿前阶陛,昨夜他喝得酩酊大醉,薄云钿在府中发了半宿的疯。醒时狼藉一片,青花瓷盏或是琉璃玉瓶碎了一地,宛若他的这场婚事。
薄云钿自然也望见她那杀伐果决的大表哥的动作,他竟然有这般温柔的时刻,她爱慕着他的刚勇果断,但刚勇果断全都留给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温柔却给了那个女子。
就因为叶琬长得和一个青楼女子很像?
她咬了咬牙。总有一日,她要让他知道,她才是最与他相配的。
小宛不知他们的心思,也不知道薄云钿到了这个时刻还满脑子她的大表哥。
他们谢恩过后,就退立一边等候齐国派来的使者觐见。
小宛这时才清醒了一点,实在是齐如山的声音很响亮。她揉了揉眼睛,探着脑袋去看齐国的使者是什么模样。
她对这位二公子姬央了解不多,只知姬昼那一副玉棋子是二公子所赠。他宝贝得紧,那么,想必与这位二弟的关系还不错。
齐国使者身着纁黄华服,冠戴整齐,行走间虽然有礼端肃,但小宛仍然能感到在他抬脚跨步时的一抹倨傲。但这倨傲与薄云钿又很不同,薄云钿那是狂妄,而这位使者却像是上位者的俯视。
联想到几十年来晋国依附于齐国,这般上位者姿态亦情有可原。
他作揖下拜道:“外臣晏居拜见晋王陛下。”
姬昼略抬手示意他平身,含有一抹温和笑意道:“上宾免礼。”
接着晏居又指着身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介绍道:“这是副使鲍隐。”
小宛看那副使倒是长了一张喜庆的圆盘脸,看起来年近不惑,却是身宽体胖,笑眯眯的。
那副使上前一步行礼时,倒是把目光在小宛跟前溜了一圈,看得她莫名其妙,旋即听他舌灿莲花地赞了一通一路所见晋国如何物阜民丰,如何百姓和乐,而今觐见晋王陛下,晋王陛下又如何仁德,夫人如何好看。
他真的很会鬼扯,她暗里撇撇嘴。除了这个舌灿莲花的鲍隐,使者中还有好几个品阶较低的小吏。
比起这些使臣,小宛还是比较感兴趣二公子这回送了什么。给平昌侯的贺礼当然已经在昨日抬进了平昌侯府,表面上看起来,贺礼只是一柄金镶玉如意和若干名家字画,值钱固然值钱,却不像是值得薄家人期待的。
但其他的,小宛也无从得知。
二公子在齐国为质,但是受齐王信任,也不知发生过什么,以质子身份担任齐国中书令,权威赫赫,富贵尊荣。
晏居这一份礼物是呈给晋王陛下的。
那使者献上时,小宛只见是两只黑檀木锦盒,不知内里,晏居道:“启禀陛下,此琨山璞玉一块,献与陛下龙辰,公子提前恭贺陛下千秋万载。此龙绡五两,献与夫人。”
龙绡?小宛眼前亮了亮,是……那已失传的用来制作铢衣的龙绡?她直起身来,微微探身看去。锦盒之中,一叠纯白布料,暂看不出是什么模样。
但她直觉,那不会有假。
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龙辰?是他的生辰要到了吗?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他,但他笔直端坐,神情容肃,让她也看不出来什么,只是意识到她的目光时,也偏头望了她一眼,嘴角勾了淡笑,似在询问何事。
小宛摇了摇头。
她暗暗地想,那么,她要准备生辰礼物了呢。
她的生辰已不知道是哪月哪日,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概念,但是,她可以给他……
她悄悄地走了一会儿神,连后来使者说了什么话也没有听到。
散场后,姬昼还要单独会见齐国使者,问问二公子的近况,她觉得大约没有她的事了,便找个借口离开。
她回去找觅秀问了个清楚,原来姬昼的生辰在三月里。那么,她送个什么好呢?她心里有些激动。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这样期盼过什么了。像是原本死寂的荒原里,蓦然长出了一片茸茸新芽,似在生根,发芽,长叶,开花。期盼朝露,期盼甘霖。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迟钝地想着,她原本以为这颗心再也不会为谁跳动得这样欢快时,她的心中却开始小鹿乱撞。
她所要求的不多,珍惜过,就是拥有过。
——
她照例去给太后逢五请安的时候,那绿衣侍女意外地拦了她,说:“夫人,太后在见客,还请夫人在偏殿稍候。”
她道了个好,没有深加怀疑什么。太后宫中总有奇奇怪怪的人,她在去年便知道了。
春风和煦,天是顶好的晴日,正是洒酽春浓,海棠花盛的时节。她坐在厅中,厅门敞开,遥望见远处宫墙围中渗出的海棠花意。
一树树清艳明媚,在日光下生机蓬勃。
等到绿衣侍女通传她进去时,她望见了一个黑袍罩面的男人匆匆离开。这样鬼鬼祟祟?她很快收回目光,只是觉得那个男人身形有些眼熟,圆胖的。
太后今日给她画的饼是,很快就要开战,这江山不出一年,就要易主。虽然她上次说的还是四年来着。
小宛嗯嗯两声糊弄她。
太后说,她做得很好——小宛茫然,不知道自己哪件事做得很好,太后眼睛微眯,得意地笑了笑,身子向后靠在鎏金凤座上,说:“你不知,你自然不知。那兴阳郡新任郡守赵洪,可是在阿瑜大婚的时候孝敬了不少。哼,算你大功一件。”
她低了低头,没有居功。这不是功劳,这是她的宿债。
太后又说:“还有,你气得那个姓范的老头卧床不起,这也很好。中军将坐了这么多年,”她猛一拍凤座的把手,小宛吓得一激灵,生怕那鎏金的凤头给她拍下来,“总该换人了。”
小宛记得,姬昼仿佛也说过范大夫应该颐养天年享清福去了来着。她暗自摇摇头,范大夫真是两边不讨好。
太后说的一年之期,小宛不知她是哪里来的自信。
等到小宛回到沧海殿时,就一直在筹谋着,到底要给姬昼送怎样一份生辰贺礼。
扇坠儿?她本在灯下支着腮发呆,想到这里,蓦然地坐直了。
那就扇坠儿了?她心里那一簇火苗烧得正旺,含着十分的欢喜,她想,她要做成两半,上下相衔,左右相接。
子夜,略寒的晚风吹入窗牗,她面前红烛已换过两支,这一支亦燃到了一半。烛泪淌得厉害,她在灯下勾画扇坠的图样。
她去藏书阁借了好几本花样子大全回来看,看了半晌,又都觉得样式没有特别惊艳,没有特别到她心里去。
她叹了一口气后,把面前描花样的纸仔细叠起,四四方方正正地收起来,撑着额角发呆,到底什么模样的扇坠才合他。
如松如鹤如龙,似雾似玉似风。
晚风叩动窗,发出微响声,她想到十月落雪时,他站在窗下,素白衣袍,遗世独立般地看着她笑。
今夜有月光,在这里坐了太久,她有些闷得慌,便拾起桌上那盏红烛,悄悄地出了门。
后花园里,月朗星稀,一弯月斜挂西天,她才知道夜已经这样深了。端着红烛,逶迤的白裙在夜风里翻飞招摇,荷塘里新荷已开始抽茎生长,圆圆荷叶下,偶尔匿藏着几尾小鱼。
在荷塘北边,便是小宛此前叫人移栽过来的海棠。海棠成林,蓬蓬丛丛繁盛开放着,她端烛到了一树海棠花下,红烛照映下,棠花尤其明艳。
原来花未曾睡去。
她看了欢喜,浓酽夜色中月光淋漓地照下,她忽然想到她要雕琢什么样子的扇坠了。
松柏经岁寒而不凋,海棠入夤夜而不眠。
她眼里漾起了满满的星星,连嘴角也咧开。
她闷在沧海殿中费心勾画扇坠花样的时候,正是二月将尽,赵国出兵攻打奉云关。
赵国举起尊王之旗,有夏天子亲赐征檄,是以出兵看似“名正言顺”。但是赵国与晋国旗鼓相当,唯恐此时有他国插手。姜国势弱,依附齐国,自然唯齐国马首是瞻;而齐国是否出手,则愈显关键。
第80章 清明
既已开战, 只是她本要以为姬昼很忙碌,又会很久见不到他时,不想他却每日都有闲暇, 和她一起用膳,一起散步。
看起来简直比没有开战的时候还要悠闲,令小宛不解, 难道他对这一仗已经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了么?
不单是这样,就连朝会好像也不怎样去了。她不知他的想法,也没有瞎猜的心思,只是好奇若他有必胜的把握的话, 为何仍然在陪她的时候, 时常眉头紧锁。
清明那日小宛没有见到他。
他原本每天都要陪她用膳、读书、散步来着。补一句,读的都是小宛看了就打瞌睡的国史。
她望着窗外有潇潇疏雨, 春风寒微,海棠经了微雨后, 如美人靥上胭脂匀散。
清明本应出外踏青,她想,难道他自己出去踏青没有带她?
小宛实不知他除了御书房还能在哪里, 苦思无解后她才恍然发现, 她原来一点儿也不够了解他。
她问了好几个小内监才问到姬昼原来出宫去了。
她撑着伞在长长宫道里慢慢地走着, 有些许的怅然。他是去做什么?——然而那并不会告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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