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殿中饮宴尚盛,丝竹管弦不绝。这回的奏乐是设在了水上,遥远迢递而来,颇是渺远。
只是兀地那奏演的丝竹停了,令人侧目。
座上的夏天子眯了眯眼睛,大声问道:“怎么停了?”
声音在大殿上回响,反而愈显当下诡异的气氛。
观各国王侯,倒都是一派镇静,除了刚刚借故出了殿的宁王以外,似都无异。
侍候天子的某位美人依次打量过去,但见东首座的齐王目光如冰,静静看着自己杯中酒;西首座的昭王神色淡漠,一手支颐,仿佛在看歌舞又似心不在焉;东次座的燕王唇勾微笑,目光诡丽似笑非笑举了一樽酒在手中轻晃;西次座的晋王端直坐着,眼神深沉莫测;东三座的姜王垂着目光,手搁在桌上反复摩挲一盏玉杯;西三座的赵王斜撑着身子端了盏酒在手里,目光落在殿门。
诸国公卿的目光却显得有些许不同了。
从殿门那里匆匆忙忙小步行来一名内官,到得阶陛之下,立即伏奏道:“陛下!六王子他反了!”
天子拍案而起,“什么!”
那西次座上的青年目光扫过殿门。苍茫雨声掩盖了兵戈迭起之声,但掩不住这雨气弥漫里的血腥气。
他逐渐攥紧了掌心。
所有人都没有动,但看向那名内官,内官颤颤道:“六王子他率兵已经破了崇武门——”
但场上鸦雀无声,天子怒而站起,一甩衣袍,浑浊目光巡视下方各诸侯一圈,待目光定到了赵王身上时,嬴罗立即站起,高声道:“臣必誓死效忠陛下!臣请发兵诛逆!”
他既站起来做了这领头的,其他人自也不能装傻了,立即应和一通。
天子说:“好!寡人这社稷江山,就仰仗诸位了。赵王,寡人授你临战统筹之权,统领此次,诛逆之战。”
仰仗不见得为真,但他这正是要借此试探众人的忠心。赵王原就与他甚投,所以出了这头在众人意料之中。
既要诛逆,势必要有兵,如今王城卫队自然不敌六王子势如破竹逼宫之势,各方忙于调遣,嬴罗既是统筹之人,所以当他笑盈盈地站到了晋王姬昼面前,说“兵甲悉在城外,时刻紧急,便请晋王殿下突出重围,调兵驰援”时,他却无法拒绝。
这何止是调虎离山,这是让他不要插手?
他寒了寒目光,低声说:“嬴罗,你不要后悔。”
“嬴罗做事可从不后悔,不像晋王你。”
嬴罗微微一笑。
这便是天子权威,纵然旁落,但你若违背,就要遭他人讨伐。挟天子以令诸侯,无疑是他们所最希冀的。
——
隐约里,小宛听到了有摇旗呐喊如山如海的声音,叫她从昏沉里陡然惊醒。
雨极其之大,淋在她身上,浇透心凉。她不知现下是什么情况,稍动了动脖颈,颈边仍是一把锋利的长剑。这个情景她简直再熟悉不过,只是这一回要拿住她来威胁谁呢?
她徐徐抬眼,看向了对面。
天地间的雨,何时已经下得这样大了?夜里零星的灯火不够明亮,她几乎辨不清对方是谁,只看得见模模糊糊的白色。哥哥!
怎么会是哥哥,哥哥你不应该来,不应该啊。
她眼里霎时间盈满了眼泪。既然他们要拿她威胁旁人,势必是有所索求,通过正常手段无法取得,才以此下策,她不禁茫然地想到,那么他们要哥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不,不论是什么样的代价,那都是她所不希望看到的。
她还在思索,就听到身旁有女声低声道:“怎么只有一个?另外几个人呢?”
“听说往西路去了。六王子的主力正在西边崇武门一路,那边厮杀得正厉害,但是六王子却没见影踪,属下好不容易才引着他们过来。”
薄云钿心里直道不中用,最重要的人都没有来。
但是时间可不等人,在这锦风巷狭路相逢,叶琅身边还是一队卫队,估计昭国军队赶来还需要些时间,但是已经迎上的这一队是……宁国人?
他一眼看到自家妹妹,登时目光便流露出不可置信——小宛怎么会在这里!姬昼不是说她暂时安置静思殿中,他要为她……
他目光稍偏,就看见扶着小宛的那个沉阴公主,又看到了小宛身旁架着长剑的美貌妇人,雾姬。
夜色浓重,远处墙壁上的宫灯发出幽暗的灯火,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见小宛的模样便知道她的状况并不能称得上好。
他深吸一口气,手抚剑柄,正要说什么,雾姬便抢先笑道:“昭王?”
第103章 对峙
乌墨的夜色, 大雨瓢泼,泛泛水光间,叶琅定定地看着那女子, 闻言后并没有说话,身后拔剑声已蹭蹭迭起,他微微抬手示意下属不要轻举妄动。
薄云钿便见他冷漠地眯了眯眼, 是在等她先说。
他若记得不错,这是天子身边得宠的那个妃子雾姬,只是看起来柔弱的女子,竟然也有心要在今夜的浑水里趟上一脚。他虽不动声色, 但手抚剑柄, 稍有异动,这剑便会割破她的喉咙。
雾姬笑起来, 雨让她的容色似惨淡了些。她站在小宛的右后侧,剑横在小宛的颈边, 让小宛整个人落在她的桎梏中,哪怕是动弹一分,似也能触碰到那寒芒闪闪的剑刃。
她说:“昭王殿下, 真是好巧, 本宫正是要寻你。”她的笑意自也辨不分明, 不过也能够想象以这样的语气, 笑大抵是很居高临下的。
叶琅冷眼看她, 目光一瞬不瞬,声调一如往常:“哦?寻孤?”
雾姬将目光流转在了身前女子身上一通, 笑说:“是呢。开门见山地说, 是本宫有求于昭王殿下您。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 昭王殿下点个头便好。”
她一笑, 殷红的唇,艳丽的笑靥,搭配这一幅温柔似水的容貌,出奇的诡异。叶琅的目光稍转到了小宛的面容上,苍白的脸色上一道血痕,他的眼睛登时睁了睁。
“说。”他的目光盯回那女子脸上。
雾姬却似故意吊他胃口般,笑着摇了摇头,说:“时机还没有到,本宫还要等人。”
“孤没有那么多耐心。”
雾姬的胳膊紧了紧,小宛顿时觉得胸口有窒息感,下意识发出闷哼,叶琅立即道:“那你要等谁?”
雾姬说:“看起来他一时半会还来不了,那昭王殿下先考虑一下罢?我的条件很简单,昭王殿下今夜不要插手宫变,昭国卫队悉数借本宫调遣。”
她看到叶琅的手有微微松动的迹象,便知道他心底开始动摇。她倒没想到,叶琬这个哥哥竟然真的把她当个宝。还不是她长得一张祸水相,男人一个个的全都喜欢!
薄云钿想到这里,恨恨地又勒紧了一些,小宛这回却没有哼出声,咬住唇,咬出血来,意识虽然模糊不清,却知道自己不应该成为他人胁迫哥哥的把柄。
她想朝他摇头,喉间有无数想要劝哥哥不要的话语,只是一句也没法说得出。
大抵是看到她挣扎而无助的模样,叶琅心尖一刺痛,眼睛又一次盯上雾姬,声量高了些:“你对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不过是一点迷药,不能说不能动,昭王殿下当真兄妹情深,连妹妹受一点儿委屈也舍不得。”
若是今夜昭国不插手宫变,那无异于也是宣告主动放弃正卿之位,这未来多少年恐都要屈居人下。
“屈居人下”四字,实在不易品尝。
雨拍打在脸上,疼得她清醒。她茫然地看着哥哥,心里无数疯狂的想法拔节生长。
不要,不要这样,若是哥哥当真为她做到这样的地步,他们永远都对不起昭国子民,她又有何颜面苟且偷生。
她宁可死去。
直到这个时候,她忽然间悟到了什么,为什么许多人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时没有选择生,而是选择死——她从前以为那都太傻了,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去,现在却明白过来,因为在他们心中,有比生更重要的存在。
一股寒冷的颤动从脚底一路钻进她的血脉,直击心腔,寒得令她咬紧牙关。薄云钿身周那股浓烈的香气似乎是专门针对自己的迷药,还有那杯酒,一定种下了某种毒,才让她……
雨模糊了她的眼睛,水似瀑布般直淌过她面颊,狼狈不堪里,那道血痕仍旧鲜艳,她本就有流血难止的毛病,随着雨水,淡淡血腥弥散开。嫣红的,像落水的红莲。
她微微地垂下目光,看着面前的长剑,一生竟然有这样多次被人拿来做威胁旁人的人质,不知他们究竟为什么觉得她是如此重要。
只要轻轻地,轻轻地动一动……
忽然间她听到了有呼号声,整齐的脚步声蹬蹬踏过巷道的青砖,她被那气势惊住,也便抬眼看去,隐约的灯火里渐渐现出了一列甲兵,黑甲青巾,为首的那一个手握长剑,衣系薄甲,缨红披风瞩目,身量偏瘦,可辨是个少年。
“殿下!——”那少年高声道,目光诚挚,又惊又喜,脸上极显著地染了笑,连眼睛都亮了些。
但他的那双眼睛旋即又沉了一沉,及至他几大步到得与叶琅并肩处,身后属下还在小跑跟来,他一面看向小宛,一面说:“怎么回事!?”他紧了紧手中长剑,毫未迟疑地就猛地指向了雾姬,眼神凶狠:“你是什么人,胆敢劫持岐川殿下?”
叶琅看向不知哪里赶来的嬴罗,看似平静道:“她是雾姬。今日……大抵是想要挟持小宛,行不可告人之事。”
叶琅一度很满意自己相看的这个准妹婿,并觉得嬴罗虽然年纪小了些,却是有勇有谋有担当,不失为一个未来极其优秀的君主,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护住小宛,不叫她受伤害。
嬴罗面不改色,只是眼神又一度沉了沉,不必叶琅多说什么,自然已经明白了当下的情形。
雾姬看向嬴罗的目光倒是有一些怪异,皮笑肉不笑地说:“赵王殿下也来啦?赵王殿下也要救这个女人?”
嬴罗并未犹疑,斩钉截铁:“不错的。雾姬娘娘,孤从未想过你会行如此大胆之事,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声调抑扬顿挫,颇有阴阳怪气之感,叶琅便见雾姬脸色稍变,喉头一句“嬴罗你这是什么意思”已经脱口而出,嬴罗脸色倒还没有变,但是却冷淡地一笑,“什么意思?孤却要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夜宫变,你却趁乱挟持岐川殿下,是否心怀不轨,要扰乱视听,阻碍我等勤王?”
他这话一举将雾姬设在了他们这等人的对立面,一下子扣了她个与六王子同罪的帽子,雾姬想要辩驳,但不知从何处辩,一时卡住,只恨恨吐出个“你”字。
但她转而又冷笑道:“那怎么样,我最坏结果不过一死,但若是我达不到我的目的,也会叫叶琬给我陪葬。”
小宛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激狂,死,便不必连累旁人,某些时刻未必不算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但那绝不是她要跟着薄云钿一起去死的理由。
她抬起头看向来人,隔着好几步远,哥哥和那薄甲的少年并肩,少年持剑指向她们,只是这一动作兀地和记忆中画面所重叠,她的心中一个恍然。
万千的思绪纠葛错落,她竟然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听到雨声里嬴罗的声音:“你想怎么样?我们谈谈。”
少年的声音略带青涩、急迫和担心,她不知真假,但是听起来却很宽慰。
雾姬的眼神斜斜落在嬴罗的眼里,窥到了一丝不寻常,她轻笑道:“我想怎么样?昭王殿下正在考虑。不过现在我又改了主意——我想,得赵王殿下你也如此呢。赵国上下今夜听从我的差遣,这个条件如何?”
嬴罗脸色果不其然地变了变,看向叶琅,叶琅朝他微微一叹:“她也是这样跟我说。”他顿了顿,说:“赵王不必为了小宛而答应这般无理的要求。”
雨声哗哗的,弥漫了点点黄光,他的眼睛映着微弱光芒,显得极冷而坚定,“这是我们昭国的事情,原也与赵王无关。”
嬴罗持剑的手晃了一晃,落下来,剑尖垂指地面,雨水便瞬间似毒蛇缠到剑身,如注地滑下。他垂下眼,似在思量,一面说:“我……我不能不管。”
场中原就寂静,闻此一言后,似更加地静了,唯有苍茫茫的雨声在响。
他仰了仰面庞,一双眼睛却是含着几许期盼,几许懊悔,离他近一些的人或许就能看到,他的眼圈微红,“当时我无意知晓殿下芳踪何系时,便应直赴其所,救出殿下,本想要伺待时机,但却延误时机,使殿下遭此灾厄,殿下本应无恙平安,都是嬴罗知而未报,才致使今日起此祸端,嬴罗又岂可袖手旁观!”
他的话令叶琅忽地也愧疚起来,如今一想,想来也是当时他受了姬昼的蒙骗,以为他不至于连一个女子也护不住,但事实一想倒令人寒心,小宛本就受过他那般苦楚,那日一番话大抵也都是诓骗他的好听话,他怎么一时就相信了,是他素日里的做派令人误以为他言行可信,他怎么会想不到……
他现下对妹妹的愧疚更盛,如此看向了小宛时,手抚剑柄便更加地松动。
嬴罗一面说,一面又以某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注视小宛,说:“何况,……”他话音一顿,目光却黯然垂下,自嘲一笑,“我心仪于……”
这四个字刚出口时,叶琅看着嬴罗,神色莫名,虽不知这含有几分真情假意,但总归算好。
也正是这时,雾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怎么,赵王殿下不会是要说,你心仪叶琬?”她神色里满含嘲笑,仿佛这是个天大的笑话。
小宛模糊地想,嬴罗又是否知晓她的过往呢?若他知道,一定也不会有今日这番话了罢。她于此时才记起,从前的她与赵国,算是站在对立面的。
三年前薄家联合赵国试图谋逆,但是此举破灭,赵国便蛰伏三年,休养生息。
今日赵王嬴罗渐从少年长成,自然不同昔时而语,况且他彼时十四岁初出茅庐便敢于大刀阔斧地整顿朝纲,举贤用能,三年已过,不知又已是什么样的城府。
她深深为自己懊恼,为什么在场的人全都是人精,只有她,傻乎乎的连自救的方法也想不到。
雾姬说:“这样说,难道你是愿意为她,放弃那个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