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到了晋军营帐的那一日,是个大雪天。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诗经里那样的雪天。
众人也不敢拦,这别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知道,岐川公主是他们陛下的心头肉,可是碰不得的。
他们便见传闻里温柔似水的岐川殿下她气势汹汹地走过面前,带了一阵风起。
而将军里的熟人,那就更多了,个个张着嘴想打个招呼,可一见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也就退到了边上。这想必是找他们陛下算账来了——仔细一想,近日陛下似乎又没有得罪过殿下,怎么……
怀着各色各样莫名的心思,他们让出光明坦途,小宛畅通无阻地到了帅营外。
这帅营的守卫当然不能也似他们那些不靠谱的上司似的,得象征性地拦一拦,才好顺理成章地退到旁边。
但这样稍微的一拦,里头的人大抵也就发觉了。
小宛踏进营帐,一眼就望到了那个男人。
对,那个可恶、可恨、可气人了的男人。他正坐在案前,衣袍是与外界的大雪如出一辙的白。他的手里握着什么,匆匆地背到背后去,她见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嗓音也含笑:“小宛……?”
她站在十来步外,注视着他的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凤眸崭亮,微微上挑,仿佛含笑;但是那里没有焦距了。
他也这样望向她。
她从怀里抽出一样东西,狠狠地砸到他身上。他措手不及地接住那个东西,吃痛地捂了捂肩头,还没有辨别出这是什么东西,就已听到她忍着泣音的话:“混蛋。”
他呆立在了原地,有些无措,依稀辨着声音向她这里走过来,又能在正正好的时间地停在一处正正好的位置,伸手,也正正好地触到她的眼下,揩去了那一滴温热的泪。
他垂着眼眸,仿佛与寻常无异,还能如往日一样,那般沉静地说:“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一个人来的?这里太危险,我派人送你回——”
永安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她就扬手给了他清脆的一耳光。“啪”的一声,门口守卫听得一清二楚,纷纷后撤。
“混蛋,混蛋!”
“骗我好玩吗?”
“一次,两次,三次!”
“你信誓旦旦地说过什么,结果呢?”
“结果呢!?——”
她忽然嘲笑道:“这是几?”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但是他的容色更加地慌乱,不仅慌乱,少见的,她还看到了一缕挫败,一缕自卑。
“是啊是啊,我千里迢迢地从永安赶过来,就是听说你要死了,我来看看你怎么死的,了我心头的憾事呢?你这样的负心薄幸人,你这样的——”她说着说着,捂着了眼睛,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你这样的——负心,薄幸人……”
苍白的面容上立马浮现出一道红印,这下帅营里更加寂静,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大抵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最后到了嘴边,只是一丝苦笑:“我派人送你回永安。”
他等待了很久,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反应,她现在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大抵是已经走了。
罢了;她既然肯千里迢迢来看他最后一眼,那还有什么强求。他淡淡地一叹,心中仍然在计量,时日已经差不多了,是时候安排……
他缓缓地往回走。
冷不丁地听到一道嗓音响在外头:“……嗯,就放这里,我自己收拾就好。……那个?呃,……放那儿。”
这嗓音若轻云出岫,温柔似水,他蓦然地凝住了神思,回头,却也发觉他其实已经无法视物;那脚步声转眼已近在耳边,他察觉到对方的手挽住了他,微微一愣。
他的耳边有什么响起:“喏,我既然打伤了你,我就勉为其难地留在这里照顾你吧。”
爱也好,恨也好,都随风去了。
她来曲水之前,心里就想得很清楚,这辈子她也许还是栽在他的身上了,栽了一次、两次、三次。
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她毕生的梦想原来以为破碎,可现下竟然一件一件地又实现。
有些心愿,你要说给神明,神明未必能实现,她明白了为什么盈光寺里他说,“要说出来才会灵验”——
他藏得太深了。她要是笨一辈子,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知道。
人,总是不能太笨的,也不能太聪明。
他一怔,但是心间不知有什么在滋长,什么在发芽。仿佛连冰冷的冬日,亦不足以阻拦他心底的某种希望破土生长。
摧折一个人的骄傲,原有无数种方式,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怎样死去。带着满身荣光地死去,还是带着满身耻辱地死去。
守住一个人的骄傲,也许只需要,所爱的那个人轻轻地抱一抱他,说,“不会不要你。”
他喉头一哽,嗓音喑哑:“哪怕我要败了,在千年万年留下,穷兵黩武的声名?哪怕我困在这里,已经穷途末路……?哪怕我,……”
“你要这样问那就没意思了,那我走了。”她嘟着嘴打断他,心知这种诡计多端的男人,哪里能轻易地就败北。
他顺着这声音,轻哂着牢牢地从背后把她抱在怀里,用力地收紧胳膊,仿佛要把她永远地固在他的怀中,永生永世都不再放手。
“就……那么相信我?”
半夜时分,他还是觉得不真实,从睡梦中醒来,侧过脸,摸索着摸到她的脸上,摸了摸她的眼睛。可以想象她此时一定睁开了乌溜溜的眼睛,含嗔望他。
她原本也不知,他的心里还会有紧张的情绪,现在感知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笑一下。
他似的确听到她的轻笑,接着的一番话叫他觉得他得对她刮目相看了。
她头头是道地说,“唔,虽然我们身在局中,看似被困在渭陵曲水一带无法破局,但……这次拨的三万人却是黎河的三万人,没有从更近的晋南调用龙骧军。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晋南的十万龙骧军又做什么用处呢?自然是用来做后援的。所以,别的人不知下一步棋在哪里,自然会以为这是末路穷途。”
这前半,她是听小呆巴巴地跑过来跟她说的。还有后半,她话到喉头,却生生打住。那人从绛都给她寄了一封信,言道陛下密信八百里加急送到绛都交代后事,她若再不前去,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才知道,天下人所谓他陷入的困局,原是他为护晋国百年昌荣的谋划。
宫殊玉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他决意在渭陵苦守最后伪作战败而亡,挑选子侄辈中贤能者率领晋南十万龙骧军赶赴曲水救援,如此——一来履行与燕之盟合攻齐国,二来顺势而为赢下这场战争,三来为晋国新君造势,赢得天下信服……
算计生,算计死,连自己的死的价值都要利用得一干二净。这就是他了,他的一生为他的信仰辛苦经营,自然绝不会让苦心经营,为他人嫁衣。
就连死也不能随便地死去。肯牺牲自己的千秋万载的身后之名,为继任者铺平台阶。
她顿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泪湿了眼眶,才低声地继续开口:“根本没有到绝路无处可退的地步,又为何要一心求死?”
她的嗓音很轻,像落雪般轻。却飘飘忽忽地,落在他心中,叫他一颤。
帐外是翩然大雪,帐内寒气窜生,她贴近了他一些,见他双目轻阖,她心里仍然觉得酸涩。
犹如折鹤之翅翼,拔虎之利齿,断鱼之尾鳍。虽生犹死。
他却不能说。
夤夜里,他轻轻一叹,说:“因为……”
她设想过很多个答案,但是没有想到他说:“因为我打算假死,这样就能永远地陪伴你。小宛,我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只有你。”
她不知这是他临时编出来哄她的情话,还是他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她茫然地想了想,应该是真的吧?
她眼珠一转,“你发誓。”
“发什么誓?”
“你发誓,你要是再做出任何对不起我的事,……”她撅起嘴,心想,别的男女都要海誓山盟,她到现在都没听他发过誓说要一辈子爱她呢。
“我发誓,若我此生再有任何对不起叶琬,叫我天诛——”
哪知她忽然伸手抵住他的嘴唇,说:“不要你天诛地灭。你若违背誓言,你就……”她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一通,听得姬昼心里一颤。
“重来重来。”她嘻嘻一笑。
“我发誓,若我此生有任何对不起叶琬,叫我越来越胖,越来越丑,丑成天下第一丑男。”
他脑门一大滴汗,这个誓言对他来说真是太毒了啊。
这个夜晚,小宛过了会儿就因为赶路太累睡着了;他却久久没有睡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像烟花一样,一朵一朵在他心口噼里啪啦地炸开,让他辗转反侧,都无法入眠。
他小心地探出手,摸到她露在外面的小手,放在手心里焐热,就连触感竟然都这么不真实——他想,这一次,他不会松手了。
——
十二月,战局遽变却叫人始料不及。
晋国突然反攻,原本是困兽之斗,现下竟然能背水一战,迅速攻下了此前久攻不下的赤滨,与此同时,晋南调兵驰援,两面夹击,齐军大败,匆匆后撤。
次年,夏天子宜和元年元月,晋军兵临云鹿城下。
在那里,小宛见到了阔别四年的故人,姬温瑜。
云鹿城破,齐国守将亡命奔逃,但城楼之上烈火灼烧,在火光之间,他们望到了那个男子。
覆盖皑皑白雪的野地里,那个人的模样渐次清晰起来。姬昼转头对她说:“小宛,你等我一会。”
她心知这男人心眼比针还小,肯定不会让她跟姬温瑜讲话的,嘟了嘟嘴,走到边上去。
此去别经年,她见到姬温瑜的时候,才觉得,时光不知何时已悄然荏苒。
他的容貌染上了几分风霜,仍然是一身胜雪的白衣,但是莫名的,就多了沧桑风尘的气息。
他的眼中盛满的并不只是哀伤。还有无穷无尽的,可以统称为愁的心绪。
大抵是知道自己已经真的穷途末路,他闭了闭眼,仰面朝天,声音微颤:“我输了。”
姬昼淡淡地说:“姬温瑜。你本有更多可以走的路,但是你自寻了一条绝路。”
“更多?”他苦笑了一下,睁开眼睛,风雪拂面,沾在他的凌乱的头发上。他反问:“王兄所说的更多的路,哪一条没有被你堵死?”
“你生来备受宠爱,无忧无虑,自不会体味到朝不保夕的感受。你所看的每一条绝路,都比我的路好走。可你并不珍惜。你母亲培养你读书习武,你不肯用心;你母亲让你广结权贵,你不肯俯首;你母亲替你筹谋计策,你不肯遵从。母亲护你护得太好,让你觉得即使不做这些,你也会如愿以偿。你甚至没有什么太大的志向,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他似乎鲜少说这么多话。
“姬温瑜,你的心计总是使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他指的是那时在稚水阁上姬温瑜和废太后薄氏的一场设计。
若是没有那个误会,……若是没有,他就不会犯下他毕生难偿的那个大错,伤到她。
“你还要说这么多,跟以前一样,喜欢说教我。呵,呵……”他苍凉地笑了几声,“你又好到哪里去了?至少、至少我是真心对待小宛,可你呢?”
“你的心中始终只有你自己。你设计陷害小宛的时候,心中只想着如何让小宛伤心难过,如何能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却丝毫没有替她考虑过,那样的后果会是什么。你的真心,不过还是自私自利的借口。”
他一语道破了姬温瑜的心思。
姬温瑜脸色苍白,后退了两步,又两步。“不,不……”他叫着,步伐紊乱,踉跄了一下,跌在雪地之中。
小宛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两兄弟的对峙,心里无限苍凉。右边的青年身姿颀长,眼上蒙了一条白绫,素袍抖擞,墨发笔直;左边的青年也是一袭白衣,胜雪胜风,发丝凌乱地拂面,手按腰间剑柄。
风雪甚剧,她逐渐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末了,她望见跌坐雪地中的姬温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向她的方向。
目光温柔。恍惚似当年她一舞《十洲春色》,他面如冠玉,白衣胜雪,一柄金缕折扇轻摇,驻足台下,那样温柔地望她。
她看到他朝她做了个口型。
“对不起。”
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让姬昼知道,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
他兀地抽出佩剑,剑光一闪,他自刎在雪地之中,血溅三尺。
她连忙跑过去拉着姬昼后退,没有让他的白衣沾上血痕。
血色鲜艳,在苍茫雪野之中,似是秋冬时节绽开的一枝殷红的长离花。
这大抵正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
春日,冰融雪消,乍暖还寒。
小宛窝在床上,掰着手指数日子。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姬昼心弦紧绷,摸索着,合住她的双手:“在数什么?”
她理所当然地说:“回永安哪。”
他一听,就松开了手,显然是不高兴了,还转过去生闷气。小宛撅了噘嘴,说:“你是不是,又,又不想——”
她晓得他的耳朵竖着呢。
“又不想娶我了?呜呜,呜呜呜,那你就要变丑,变胖,变——”
他立即转回了身,说:“我做梦都想。但你要是回去,我哪有本事打得过你哥哥……”他犹记得在钤京,他被叶琅暴打过好多次。
“笨蛋,笨蛋!还说我笨,你才是天底下最笨的大笨蛋!!!”
小宛已经气得不想跟他说话了。
他灵光一现,终于迟钝地想到,她拿来砸他的那个东西,材质似是丝帛,形状像是卷轴——若他猜测得不错,应该就是天子赐婚的诏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