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他刚发出惊呼,就捂住了嘴,一双眼里泪汪汪的,说:“怎么会,怎么会呀——爹爹——”
她的眼里平静无波,只那样望着天空。
“他在梅花峰下山途中,不小心跌下了峭壁悬崖。”
众人便都知道,那个长得颇好的又很能讨殿下欢心的卫郎君,死在了梅花峰上,据说是坠崖而死,尸首难寻。
谁也不敢再提他了;这个词仿佛成了王宫中的禁忌。
而他们殿下,好似也郁郁寡欢起来。
第120章 正文大结局
南地十月, 霜风过处,秋色绵延南国万里江山。
天下的局势在一夕之间又变得如此之快,坊间说书人每天都有新鲜事可以讲, 譬如讲起几年前从晋国出逃的公子温瑜,原来是逃赴了齐国,寻求齐王的庇护。姬温瑜言道当今晋国正统应是二公子姬央, 而晋王姬昼窃国谋位,来位不正,当受诸侯共伐之。
原本,燕国与齐国自有一番宿仇纠葛, 晋国要援燕伐齐, 其余诸侯务必同盟之,但是此旗一竖, 各国又纷纷观望起来,究竟是站在素来强劲的齐国一边, 还是要与新盟主共同进退。
是以,论道德仁义,似乎两方都很有理;天子号令不得不从, 然君臣长幼之序, 也不得不叙, 毕竟晋惠王薨, 他的弟弟晋庄王受命继位名正言顺, 那么若要挑选继承者,也是在庄王的儿子里挑一个才对。
霜叶红透, 永安最大的茶楼怀唐楼上, 到了打烊时分, 那说书场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客人, 最后都渐渐离去,只有个缚着面纱的白衣姑娘还坐在角落里,手中端着一盏茶。
茶已冷掉,她目光愣愣地落在茶盏上,茶楼里的茶博士殷勤地过来,哈着腰笑问:“姑娘,咱们已经打烊了,您要是爱听,明儿再来听罢?”
她闻言,如梦初醒般抬起眼,才发现面前茶博士堆笑的脸。
方才的思绪戛然而止,她垂下眼睑,温和一笑,说:“哦……这样晚了。”她付了一百文钱,那茶博士的脸上的笑意更甚了,直送她出到门口,说:“姑娘明儿再来啊——”
她回头,默然地点了点头。
夜色里,那姑娘白衣白裙,拢着一条银白的狐裘,背影高挑纤细,不知是谁家的夫人,接送她的车舆都是那种低调的奢华。
这位姑娘她业已流连茶楼许多日子了,只管坐在说书的场次里,这也正是他们家新近大热的场子。
怀唐楼是个全天下连锁的茶楼,消息又素来是五湖四海最灵通的,每逢战事起,他们就有独家的方法能打探到最新的消息——无外乎是跟朝廷里或者军队里有些生意上的联通了——但并不作它用,纯纯用来编做说书的材料。
“哥,那位姑娘都连着来了半个月了,从早上一开门就卡着点来,到晚上打烊的时候走,坐的地方、点的茶水也都一样,真是怪呢。”
“怪你个头,有钱赚不就行了?”
两人叽里咕噜地关上了茶馆的门。
这怀唐楼最近所说的这一出燕齐旧仇新复、晋王兄弟相残的戏码,便极能博人眼球,平头百姓无处得知前线之事,多愿意去怀唐楼里听个新鲜。
十一月,永安城霜风更甚。
惊堂木一响,全场里鸦雀无声,台上老先生唾沫横飞,说的正是前几日里,晋王姬昼亲率三万大军攻打齐国,从晋南发兵,直取齐国重地赤滨。
茶博士注意到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白衣姑娘,见她仍是那样怔怔捧着一杯茶暖手,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在听。
当此时,老先生一顿,说道,两军阵前,晋王姬昼与三公子姬温瑜经年重见。
不知是提及了哪个名字,叫她容色一振,抬起了眼,看着那老先生半晌。
茶博士见状心想,如今天下皆知那三公子可怜,原是先王嫡子,生得也是温润如玉,天下姑娘没有不喜欢公子温瑜的——这位姑娘,大抵也免不了俗罢?
公子温瑜痛斥晋王,为人子而不孝,为人兄而不悌,为人君而不仁,为人夫而不义。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怎么堪承晋国百年江山,怎么堪任万千子民之君尊?”
场上也群情激奋,看客们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这种弑父母杀兄弟亡妻子诛臣工的人,又怎么能做一国之君?亏他们早些年还给他那仁义道德的假象骗了云云。
老先生呷了口茶,继续说,晋王姬昼反驳他说:“论不孝,君与废太后共谋弑父,比之孤有过之而无不及;论不悌,庄王毒杀其兄、我父先惠王之事证据确凿,实我所望尘莫及。论不仁,杨郡薄氏子弟滥杀无辜残害苍生,谈何仁德?论不义,你夫人薄氏与你大难临头各自逃飞,可堪称一个义字?”
看客们又纷纷说,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隐情,那公子温瑜素日装得君子翩翩,竟然也行过弑父之谋;而他的老爹晋庄王的王位,原来也是来路不正,是毒杀了先惠王才得到的。
老先生笑眯眯地听大伙儿七嘴八舌说完,声音渐渐消了,才继续说:“两军对峙,那公子温瑜当下气急败坏,命帐下将军张弓拉箭,意欲射杀晋王——”
这样一句话出,场中霎时寂静一片,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了。
“那支箭嗖地射出,带着凌厉疾风,——一箭穿了身。”
几乎连呼吸都静下来。
“天下众说纷纭,赤滨素是齐国边防重地,有易守难攻之称,赤滨守将历来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此次派出的大将更是屡战屡胜的老将。晋王年纪太轻,才如此胆大妄为,敢试探这样一出。经此一役,晋军军心大乱,败退至了晋国东南的曲水。”
“曲水?我怎么记得,曲水就跟咱们昭国以前……”
那是昭国人的耻辱,数年以前在强齐威势之下割让了渭陵、长兴。渭陵、曲水、赤滨三郡相连,以水为三郡之界。
曲水和渭陵更相近些。
“晋军这来势汹汹去也匆匆,倒是叫齐国人笑了好一阵,还说晋国人是纸糊的老虎,一吹就倒。”
闻此,场中另有几个人笑道,“我倒是听说,晋国军中纷纷议论,他们陛下原本身手敏捷,这样一支箭又怎么会避不过去?后来便起了谣言,说那晋王陛下,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原本前景大好,可月前回到军中时,双目竟已失明。估摸着正是这样,那一箭才没有避过,如今双目已眇,又重伤危在旦夕;也不知他辛苦二十余年的基业,又是否要还到他那不肖的弟弟手中。倒真是可怜呐。辛苦经营,终是做了他人嫁衣裳。”
“何况听说他上书求天子赐婚岐川公主……但,又也是不了了之。想来,我们殿下怎么能嫁给他?”
这样不轻不重的几句话,落在她的耳中,竟似大铁锤铛地击中她的心头,霎时间头昏眼花,耳边嗡嗡作响。
原本这仍然是寂静的,只是突兀的,一声脆响,茶盏摔得四分五裂,众人循声望去,但见那个白衣女子腾地站起身,从怀里掏了一锭银子,扔给了茶博士,匆匆下了楼去。
面纱因行得急被吹开,露出来一角,大抵能望出那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
宫门打开,重重守卫纷纷侧退行礼,白衣女子没有丝毫停顿,带有万分的来势,向中清殿去。
天色蒙蒙,似是要下大雨。这样的大雨在秋季的永安很常见,阴郁的云堆聚天边,秋叶在风中飒飒地响着。
万里肃杀。
她直推开中清殿的门,泪痕满面:“哥哥,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宛,……”案前白袍青年微微蹙眉,目光却闪了一闪。
中清殿里尚有几名臣子在奏事,见状纷纷低下头告退。
叶琅望了她半晌,逆着殿门照进来的光,那个姑娘亭亭玉立,她从不因她身份卑微就低眉敛目,也不因她是堂堂公主便凌驾众人,三年前她亭亭地立在那里,叫他觉得这个妹妹值得疼爱。
可是他又该怎样说。
“哥哥……”她的眼中盈盈地闪着泪光,“是不是曾经有一道天子赐婚的谕旨?”
天子的谕旨,愿意的话,遵从是恩荣加身,不愿的话,弃置一旁也无伤大雅,——如今的王室,便是如此衰微。
叶琅凝了凝眉目:“小宛,先前他百般纠缠你,哥哥不会让他得逞。哥哥也不允许你嫁给他。”
这天下的局势瞬息万变,他既要小宛平安喜乐,就绝不能让她涉足战乱。身处权力中心的姬昼,他又怎么能是小宛的良配?他是孤家寡人,随时豁得出命去;退一万步来说,小宛若嫁他,岂不是随时要做好守寡的准备?
嫁给旁人,他尚有法子斡旋和离,可嫁给王室,哪里还有退路了。
但她顿了顿。
殿外忽起了风雨,风雨剧烈,涤荡着这天地。她轻轻侧耳听了半晌的雨,失神,说:“哥哥,若是此前的我,我也是这样想的。但直至今日,我才知道一个真相。”
他不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就一点儿都不会知道;只要你不知道,你就不会觉得亏欠。
她自认读过的话本子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其中有一种便写的是姑娘病重,公子为了救姑娘的命,不惜以千金万金求医,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去采药,将姑娘感动得涕泗交流,最后喜结连理。
但是姑娘总会知道。
她却永远也不会知道。
近日,她觉得身子渐渐的好了,没有以往三日一昏五日一倒的严峻,甚至入了十月以来,都不曾再昏过去。
老国医替她诊脉时连连贺喜,说是身上毒不知有什么法子竟然中和掉许多,残毒大抵也将陆续地中和,不会继续危存体内。搭配名贵药物调养,想必假以时日就能彻底地去除余毒,回归正常。
她自然明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中毒六年之久,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一夕痊愈。
老国医百思不得其解,说,或许是殿下外出游历,人精神好多了,跟着身体就好了;又或许……。他微妙一笑,笑说,许是殿下得天庇佑,有仙人点化呢?
“天下药物完完全全,并非一定要入口才能养病,所嗅、所触、所服之类,悉有可能。”
她想到了那只香囊,又想到了那罐蜜饯,还有夜中时常闻见的莫名安心的香气,还有……太多太多细节,全只是她的猜想,至于是也非也,都已经无从论证。
可世上不会有什么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
老国医取了长生殿里的一点香灰查验,说:“这香灰里有几位药都有解毒安神的功效,寻常的香里却不会添加。”
也许,也许正是如她所猜测的那样。
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他不想让她觉得亏欠,所以连离开都那么悄无声息。
中清殿的灯火被疏狂的风吹得暗淡了一阵,她从回想里争醒,迷茫地,她说:“恩报纠葛,斩不断,理还乱。既然天子赐婚,昭国又怎么能不从呢?”她淡淡地笑了笑,心中有无限的、无限的激荡。
但是叶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并非是我抗旨拒婚……”他顿了一顿,“小宛,你当也知晓他失明之事了。是他自己,与我协商退婚。”
“退婚?”她不可置信地抬眼,心里忽然激荡,急着又问:“为什么?他怎么会退婚?”
叶琅淡淡一叹,说:“他觉得自己如今双目失明,再也配不上你了。”
——
十一月,退至曲水的晋军突出奇兵,两个日夜,便攻下渭陵和长兴,但没有入城掠夺,而是仍然驻扎在渭陵以北的山野间。
点评家们却纷纷不解晋王此举何意,渭陵、长兴原属于昭国领土,虽然攻下来,却未必有什么战略上的用处,有若困兽之斗。但齐国已经派军阻其后路,有人大胆预料,不出一月,晋军必破,晋国大抵也将要改朝换代。
如此的困厄之境中,各国的态度也愈加微妙起来,纷纷隔岸观火。
大家心中明白,这是晋王身为诸侯盟主的第一战,倘使败了,那就是德不配位;唯有胜绩,才可以服众。
但就在这般严峻的情势之下,晋军这样危急,却也令人觉得没什么希望。
永安城里有从北边过来的商旅,纷纷说道,北边的雪又大又急,渭陵山周大雪封路,只怕他们没有后继的粮草,也没有法子维持太久;至于医药,就更没有办法了。
他们还听说,有晋国的将领闯入渭陵城中屡次三番求药,大家便得知,晋王他的确快要不行了。
才十一月,渭陵一带竟下了大雪。众人纷纷言说,这是天要亡他的路,是没有办法的事。
要说这场战役已经僵持了近一个月。听说晋国朝中正在商议储君人选,料定他们国君经此重伤,大抵也是凶多吉少。
渭陵。
天寒地冻,路途艰险,走马极为不易,永安偏南还算好些,愈是往北,愈加湿冷。
雨夹雪的天气里,赶路人稀少,路边茶棚小二瑟缩着等了半天,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瞧见。骂骂咧咧地预备收拾东西回家,不想这天黑薄暮时分,还有人叫住他:“小二,上壶热茶。”
他望过去,只见三骑,一女二男,那个女子似身份尊贵些,另两人都称她小姐。
那裹着白披风的小姐被兜帽挡着,看不清容貌,却有着一管轻云出岫的好嗓音:“这是渭陵了么?”
小二上了热茶,滚滚白雾冒出来,笑道:“是啊,已经到了渭陵界。”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座界碑,那小姐的目光投过去,旋即暗了暗。
“赏你的。”那其中一个男人笑着丢了一锭银子给小二,小二千恩万谢地走开了,心里却在想,他们带着点永安口音,这个时候来渭陵,莫非有些什么变故么?
却听另一个板着脸的男人说:“小姐可考虑清楚了?若是当真要去,属下一定要陪伴小姐一起。”
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北方。那里不止有渭陵,还有曲水,还有赤滨。
渭陵一带多山多水,这连绵起伏的丘陵,统称叫了渭陵。
江南的山往往秀险,看似秀丽,实则险峻,这点在雨衡山上淋漓尽致;而至于渭陵群山,也一样相通。如今冬雪覆盖群山皑皑,那藏在雪下的危险就更加未知。
晋军的大营设在曲水东郊,正与渭陵相接的山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