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曾有男子害死了他的妻子,他想求梅花峰上仙人复活妻子,但仙人恶他此前种种行径,封了前山后山两条上山之路;那人便用刀斧在峭壁之间费尽艰辛风雨不辍,斫了这条六千级的半步长阶,终于登上峰顶,求仙问药,救回妻子。
于是流传下来,据说男子背着所爱之人走这条路上得峰顶,今生破镜可以重圆,来生缘份亦可再续。
樵夫感叹,到底是犯过怎样的错,才要上半魂阶,来求自己的圆满。
峰上云海翻腾,她伸手想去掬一捧茫茫的云,但是触手便似从她指尖散去了一样。她颇有感怀地说:“海阔天作岸,山高我为峰。”
她也以为他要说两句的,但久久没有听到他说话;她回过头,却见他蹲在一边的巨石边,在石洞里也安置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
也是这时,她望着他的背影,才觉得……他似乎消瘦了很多,和几个月前,有些不同了。
第119章 不告而别
梅花峰上烈风催雨, 冷得她抱紧了胳膊,她体会到了飘飘欲仙的意思,便是说登临高山险峰, 这上面的风都能把你吹走。
烈风里,她问道:“好像我们每去一个地方,你都要安放一盏灯。”
她记性不差的, 历历数来已经有四十多盏了。
他闻言,回眸望她。云缠雾绕得紧,他的声音竟也显得十分缥缈——“纪念。”
他笑了一笑,可她隐约地感觉到了什么, 蹙着眉走到他的跟前, 说:“那,一共有多少盏呢?”
他说:“我希望这灯无穷无尽, 凡所经过,往后回头, 皆有明灯,照来时路。”
他这时的眉目温柔得像雨像雾,像翻腾的十里云海, 蓦然抬眼, 他的眼睛里, 只有她一个人。
下峰的时候, 狂风吹雨纷纷而至, 连伞都折了。他脱了外袍给她兜头盖上,也不容她拒绝, 又将她背下了山, 她藏在温热的衣袍间, 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
她趴在他肩头, 侧脸向他的耳边说:“你对我真好。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是公主,长得不好看,还好吃懒做,短命,疾病缠身,……你还会这样对我么?”
她不知她想要确认什么,只是问完以后,心里仿佛多了些沉甸甸的负重,她期盼着也害怕着什么,好像无论他回答什么,都不足以让她安心。
她在他沉默的时间里,清晰地听到雨打千山的激荡声,她想,他以沉默大抵已宣告了答案——诚然,谁又会喜欢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
那只是如果的情形,也是她所设想的最糟糕的情形,所以将未来她可能变成的模样,半真半假地掺在里面。
她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哪怕回答,也一定是说好听话哄她的那一种——却在这时,听到他的嗓音穿破雨声,带笑响起:“若当真如此,或许我就能娶到你了。”
小宛还没有反应过来:“啊?”
但是他没有重复。
下山的一路竟然这样快,耳边擦过雨后山间寒风,她却觉得他的后背这么温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反而叫她生了燥热感。
叶琅时常能收到小宛从各地寄回来的家书,字迹秀丽清雅,但与此前似有许多不同了。大约是因为在无限山川之间游历,所以连字迹也染了几分洒脱感,比此前那金相玉质却哀然婉丽的模样,更叫人喜欢。
信中常说,她又去了哪里哪里玩。
譬如在烟波湖的幽华寺祈过福,在南海的珊瑚洲看过碧海潮生,登临雨衡山第一险的梅花峰赏过云海翻腾,三江岔口急渡小舟,八山连脉夜营露宿,……
她说,她感到一种无比的快乐,呼吸之间,都似能吐纳山河。一共有四十八封信,他完完好好地封在抽屉里。只是已过了十多日,他还没有等到新的信来。
——
昭国临昌城,是前卫国的国都。卫国亡国以后,卫宫付诸一炬,只留了一座铜鹤楼临江伫立,远望今古兴衰。
铜鹤楼上有一尊铜鹤,烨然飞舞,飘飘如真。
落日时分,登上铜鹤楼,木梯吱呀作响,小宛提着裙子,回头看怎么久久没有跟上来的卫明。她都已经上到第七重了,他却落在第六重的转角,扶着栏杆,仿佛有些力不从心。
她便朝他笑道:“你今天可没有我爬得快了——”
江风猎猎,落日残照,八月秋风,断鸿声起。
天边的断鸿声一声比一声哀绝,一声比一声凄凉。江水浩浩汤汤,落日映照下,半江瑟瑟半江血红。
她见他抬起头,笑了一下,说:“你上去吧,我不上去了,我在这里等你。”
她奇怪地看了他半晌,可是他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目光,偏过头,看向滚滚波涛。小宛说:“我要你陪我一起上去嘛。”
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罢……她下了几级楼梯,来到他的身旁,拽了拽他的袖子,说:“要是累了,那我们走慢点儿……但我一个人上去有什么意思呀。梅花峰你都爬了,这一座楼又能拦得住你么?”她嘻嘻一笑,扯了扯他胳膊,说:“好不好嘛。”
他迟缓了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但小宛望进他的眼睛里时,总觉得他原本清澈的眸光,现下更加幽深虚无了。那里映着夕照如血的残阳,滚滚南逝的江水,点点掠过的飞鸿。
还映着她的模样。
她欢快回身上台阶时,却没有注意到她身后一只想要拉住她的手,只拉了个空。
楼外江中,一点杜鹃啼血般的殷红色在江水中漂浮流转,雪白浪花卷过,就将那点殷红卷进了滚滚波涛之中,再无一点痕迹。
乌黑靴子踏过木楼梯,蹬蹬的响着,她始终觉得他走得有点慢了,不由回头望去,见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哪怕她这样幽怨地望他不语,似乎也没有改变他多少。只有当她终于没有忍住,出声催促他时,他才有些迟钝地说道:“我……”他笑了笑,眼底仿佛攒出无限笑意,那样温柔地望向她的方向。
满江鲜血般的残照,江上有小舟漂泊,她指着其中一两粒船只说“他们行得好快”,他的眼神似也没有落在她手指的方向。
她有些不解和失落,难道是今日她的话太多了么?她嘟了嘟嘴。
回头看去,铜鹤展翅,油光锃亮的鹤羽每一片都栩栩如生,她见他有些凝滞地注视着铜鹤,走到近前,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盏巴掌大的琉璃灯,轻轻地安在了铜鹤的喙边。
这盏灯与铜鹤竟然融合得十分完美,丝毫不见是后来雕琢的痕迹,令人觉得它原先就该如此。她端详了一会儿,看他用什么材料固定住了琉璃灯,要给琉璃灯尾挂上一串殷红流苏的时候,却挂了半天都没有挂上。
她不由疑惑地近他身边,伸手拿过流苏,替他挂在灯尾的钩子上。她看着他在黄昏里略显苍白的面容,说:“你是不是近日太累了,所以……”她眨了眨眼,“所以有些精神不济。那我们回去休息一段日子吧?回永安。出来这样久了,哥哥也会担心。”
闻言,他的睫羽颤了颤,像风里抖落的落叶。
铜鹤楼上江音渺渺,他依稀地望向北方。永安其实在南,她不知为什么他看向了北边;她思索后,后知后觉得想,他是不是也想家了呢?
她嫣然一笑,说:“我们先回永安,之后……之后你若是想回钤京,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她说得这样明显了,他要是还不懂,她以后就骂他是天下第一傻的大傻瓜。
她的心跳得砰砰作响,能迈出这样一步,对她而言实属不易。但是她只看到他眼底浮现出了一抹挥之不去的苍凉。
他说:“你听。”
静默里,她也学着他的模样,闭眼去听,她听到的是江水浩荡,浪涛拍岸,偶尔有断鸿声过,捣衣声起。
别的她好像听不到了。但他在两个人的静默里,忽然说道:“北方的战鼓响了。”
她吃了一惊,说:“战鼓?”
他的目光虚无地看着夕阳下的壮阔山河,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她又觉得,他跟姬昼是那么相像了。
她素来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大智慧大圣人,但是听到这个,情绪也立马失落起来,她饱经战乱之苦,也知晓战鼓鸣响硝烟四起从不是百姓的幸事。
尤其立在铜鹤楼这座见证过历史兴亡的高楼上,这般的情绪就更甚了。
她还没有失落太久,就听到他笑着说:“没事的,都会好好的。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咦?”
她觉得这个男人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要快。
但是的确,忧愁又不能解决什么——她想,何况他只是个没有权柄在手的面首。
于是也半忧愁半欢喜地应了。
他领着她去了临昌城郊外的一处山下。
来时的路,他牵着她的手走得很慢很慢。走到月亮自东山升起,林野间逐渐暗淡了,乡下多有各色虫鸣,此起彼伏地在田里哇叫。
她蓦然抬头,望见天边皎皎已缺的月亮,才想起,今天已经是九月二十了。
一生中那样多日子可以忘记,她愿意忘记那些痛苦的、悲伤的日子,也愿意记得一些美好的、幻梦似的日子。
这可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成亲的日子哪。
一路夜风轻拂,前头的路不能望得到尽头,回头看更是一片漆黑,身周的树影和远处的群山也似蛰伏的巨兽,伺待迸发的时机。
但,仿佛牵着他的手,就连树影也珊珊可爱,随风微动着,似朝他们欢舞。
这山不是什么远近闻名的山,山下也没有居住什么远近闻名的人物,它平平无奇得就像是任何地方都会有的一座山;而他领着她去的那户人家,也十分普通。
这户人家竟然是卖果脯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带着她走十多里的路,专门来买一罐子果脯——但或许正因为买这么一罐子果脯的成本实在很高,让小宛面对它时,多了一点珍惜的意思。
这果脯盈盈可爱,片片饱满,她探手拈出来一个尝了尝,立即大呼好吃。
他便笑着看她抱着那只罐子舍不得松开手,转眼吃了个精光。她还没有怀疑什么,此前她若是吃多了什么,他总要絮絮叨叨说一大堆废话;今夜却只是笑着看她。
那天夜里他们便在这户人家借宿。
半夜三更,她辗转反侧没有睡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似从她出来玩以后;此时夜里星光璀璨,亮堂堂的照进来,她翻了个身,就发现他不见了。
她坐起身,凝神半晌,隐约地听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
箫声?
她披上衣裳去寻,想必山野之间也只有卫明有这份吹箫的心思——等她溯着箫声寻到了一处溪边时,发觉十几步开外,那里立着一个白衣白袍的青年。
他背对着她,身姿若琼枝玉树般,临溪吹箫,曲子似乎从未听过。
但是她静默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有近前,这一曲简直肝肠寸断,若起若消,像一缕缠在了眼前的烟雾。她的眼里,眼泪闪着月光。
人们常说借乐抒情,在这样悠长的一曲里,她听到的是破碎和消亡。
大抵是意识到了她的到来,他停下吹箫,回过头来,目光盈盈地望她,嗓音含笑,说:“小宛?”
“上回,你说想要看我舞剑。”
这里并没有剑,他指箫为剑,融融的月华淌在他的袍子上,令她看得模糊,又心潮澎湃。
他其实说得没有错,他的剑不能娱众,只能杀人——她望见即使是竹箫,所指之处亦风动树摇,迎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半点不会让人联想到纸醉金迷,只会想到,这若是一柄剑,在千军阵中,该是怎样破军的利器。
利器。
你有没有看过这样的一场剑。
淋漓酣畅,如斩四方天下,游龙不足以形容他的敏捷,惊鸿不足以昭示他的惊艳。
小宛便模模糊糊地想起,这样的一场剑,并不是一个小倌儿能练出来的;她仿佛能感觉到,他的剑下,的确曾杀过万万之魂灵,沾过不计的鲜血。
九月,天仍是那样时晴时雨,捉摸不定,她从昏倒里醒过来时,看到床头一支净白瓷瓶里,斜出几枝殷红的长离花。
长离,灵鸟名,长离花殷红如血,花枝繁簇,生长于南方,盛开时若云霞般,在八、九月开花,不与群芳同列。
她第一次见这种花,便是在晋南的飞花浦。飞花浦的长离花林繁花似锦,绵绵烟烟地开遍了山陵水滨,望去漫山红遍,像血。
然而这种花的花名听来却不是很吉利,长离长离,长别离。
她挣扎着坐起身,摸了摸那枝花,问:“卫明?这是你摘的花枝么?”
但是没有人应。
她又唤了一声:“卫明!”
她走出房间,那对老夫妇说:“小娘子,你的夫婿他昨日半夜走了,留了一封书信给你,说等你醒了……”
她已抢过那封信来,展信之时,手指颤得厉害。她仿佛已有什么预料,可是望见雪白信纸上那清雅峻拔的字迹时,还是禁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信中竟然只有这样四句词。
眼泪落在纸上,将那相思二字模糊去,她抽噎着,喃喃,为什么又要骗我第三次。
骗我,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
她要将信引了烛火,烧它个干干净净,火舌卷上纸张,一角转眼成灰,她一怔之后,又慌忙地扑灭了火,还好,还没有烧到字迹。
她茫茫然地抱着这封信。
当天,临昌郡守就派人接她,送她回了永安。
那一路,长离花似血盛开在漫山遍野,触目惊心。
——
延介四十九年九月。昭王叶琅没有盼来妹妹的信,却等到了燕齐之战的战报。
与此同时,身为诸侯盟主的晋王姬昼上书天子,请求发兵援燕,天下这才恍然大悟,三年前燕国出兵围赵救晋的条件,原来在于今日。
十月初的阴雨天,天气寒冷,永安城的长离花已经谢尽。
岐川公主回到王宫以后,他们却没有看见那个卫明。
小呆抱着她的腿哭唧唧地问她时,她淡淡地,抬起眼,看向了北方。她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