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饭的男子眼神不善往赵柘那瞥了一眼,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院子里昨日那个灰衣管事的声音——磨蹭什么呢,吃个饭这么长时间,吃快了能噎死啊?
放饭的男子抿了抿嘴,放下了碗,不耐烦地说道:“算你运气好,快点,吃完了就出来。”说完还白了赵柘一眼,一脸我记住你了的威胁。
太阳还没出来,只睡了两个多时辰的苦工们就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那个一瘸一拐的瘦弱老人也不得不扛起沙袋往堤坝运。但因为早上他的膝盖受伤了,所以他搬运的速度很慢,麻袋在他的肩膀上有些倾斜,沙子从麻袋里不断的漏出来。
监工见状一个皮鞭就抽了过去,老人一个不支,连带着麻袋倒了下去,监工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老人,边抽边骂,嘴里还吆喝着其他人继续干活,别管闲事,老头身体蜷缩着拱成了一个虾,身体一直在抖。
刚搬了一趟的阿越在返回时看见这个场景,连忙走上前去,挡住了监工的皮鞭。监工气得更用力地抽打阿越。直到打累了,才转身回去。
老人已经站不起来了,阿越背着他走到一个石柱子后放下。老人虚弱地声音说道:“阿越,你别管我了,要不一会放饭监工就不会给你饭了。”
阿越点点头,起身要离开,就见早上替他说话的那个男人站在了他的身后,他眼里有些疏离,对着赵柘说了一声谢谢。他的声音很温和,还有些沙哑。
赵柘没看他,也没说话,走上前去,屈膝蹲了下来,取出怀里的一个馒头,递给了老人。
老人不太能睁开眼睛,他颤抖的手接过馒头,眼角流下了一行浑浊的眼泪。
赵柘叹了一口气,问道:“您这膝盖得马上治疗,别干了,回家吧。”
老人没说话。
阿越看着蹲着的赵柘冷冷地说道:“要是能回家,张大叔也不用这么大岁数还在这干这种活计。”
赵柘问了一句:“为什么把命搭这儿都不肯走?”
“你没仔细看吧,咱们做工时都签了纸契,不干满三个月是不会给工钱的,而且你若逃了被抓回来还要赔偿更多的钱。所以很多人即使被打死了,也不敢逃。再说张大叔是被儿子和儿媳送来干活的,那俩人根本不会管他,他往哪走啊。”阿越嘲讽地说道。
赵柘听后眼里闪过一丝冷意,站起身来,看了看阿越,说道:“所以这里人都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得你还心存善意。”
“你不也是。”阿越看了看赵柘。
“我?”赵柘觉得好笑,“我不一样。”说完转身离去。
阿越看着赵柘远去的背影,眼里充满探究。
赵柘走了回去,碰见了迎面寻来的暗金,赵柘看了看暗金,轻声地问道:“我看起来善良吗?”
暗金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赵柘。
赵柘笑了笑,“没事,干活吧。”
当天下午,老人就发起了高烧,烧的神智不清,阿越背着老人找灰衣管事,管事嫌弃地看了看,“真晦气,你离他远一点,别再给我连带一个,死没死,没死就扔一边去,死了就直接扔江里,可别是什么疫病。”
阿越拉着管事的裤脚不放,不断的磕头。管事踹了他一脚,转身就走了。
阿越跪在堤坝上,看着一旁昏迷不醒的老人,眼里闪过一丝绝望。
而这一幕都被暗暗观察着他的赵柘收入眼底。
赵柘莫名地想起了老人那一行浑浊的眼泪,他烦躁的闭了闭眼,片刻,他叹了一口气,睁开眼,吩咐了暗金几句,朝阿越和老人走了过去。
阿越没有看赵柘,只是低着头和老人说话。
“背着他跟我走。”赵柘直截了当地说。
阿越听见这句话,抬头看了赵柘一眼,随即马上背上了老人,跟着赵柘。
监工看见他们挥着鞭子就迎了过来。破口大骂:“狗崽子们你们要去哪,偷懒是不是,看爷爷怎么教训你们。”说着一挥鞭,赵柘一把就抓住鞭子,将监工甩了出去,继续往出走。干活的人见状都停了下来,看着他们。
夕阳的余晖洒了下来,赤得像血。
灰衣管事听见骚动带着一队打手赶来过来,赵柘懒得废话,扔过去一个玉牌,灰衣管事接过来看了看,腿一抖,立马跪了下去,说道:“二二二——”
赵柘说了一声滚,带着阿越和赵柘走了出去。外面暗金已经驾着马车等着了,三人上了车,暗金驾车奔向了最近的一个医馆。
医馆的大夫给老人灌了药汤,又看了膝盖,膝盖只是扭伤,膝盖骨并没碎,正一下骨就可以,但因为长期挨饿,老人身体不好,感染了风寒,这高烧若是不退,老人也很危险。
给老人擦过身体后,阿越走出屋,朝着站在院子的赵柘走去。
“不知阁下是?”阿越拱了拱手。
赵柘把玉牌递了过去,清冷的声音说道:“我行二。”
“二皇子。可以借一步说话吗?”阿越恭敬地说道。
第27章
赵柘带着阿越回到了自己的别院,赵柘给阿越倒了杯茶,却没开口说话。
“小人姓关。”关山越开口打破了沉寂。
“关先生。”赵柘说道。
“二殿下此次是为了暗查河堤修建之事?“关山越问道。
“关先生觉得呢?”赵柘反问道。
“二殿下是为了小人来的。”这句话是肯定句。
“是父皇派我来的。”赵柘笑着说道。
“二殿下为何不直接亮出身份。”关山越有些不解。
“若我直接将关先生带出来,关先生会和我说实话吗?况且我能证明我的身份,但不能证明我的立场。”赵柘挑眉看着关山越说道。
“所以二殿下混在工人中是想获取小人的信任?”关山越问道。
赵柘但笑不语。
“那为何——?” 为何提前暴露身份,关山越想问。
“不知道。“赵柘清笑了一声。
关山越看着眼前的男子,去掉伪饰后的他贵气逼人,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即使现在是笑着,这笑也带着一种疏离感。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两日却和他们一样在河堤处扛着沙袋运沙,甚至因为步伐慢挨了鞭子。这样的一个人,晚上和他们一起睡大通铺,一起抢稀粥,把一半的干粮留给受伤的老人,甚至替老人擦干了眼泪。
关山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感觉。
“关先生就留在这儿休息吧,张大叔那我会安排人照顾,我要负责保障您的安全。”赵柘清冷地声音响起。
关山越点点头,转身出门。
关山越走后,赵柘推着轮椅出了屋,他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斗,夜色中他的眼里的墨色更加的浓稠。
赵柘想起了小时候,阿娘总是会给太子府后门乞讨的乞丐送饭,明明那时他们过得也不好。每次他问阿娘,阿娘都会摸摸他的头说:柘儿,阿娘不要求你成为多厉害的人,阿娘只希望我们柘儿是个善良的人。
赵柘嘴角泛起苦笑,阿娘,善良是会误事的。
二皇子出现在河堤修建队伍的事情第二天一早江南右布政使王守仁就知道了,本来因为昨夜喝多了而昏昏胀胀的脑子一下子吓得清醒过来。衣服扣子都没系完就忙着往出走,坐着马车就去了二皇子的私宅。
但他到了私宅的大门口却被拦了下来,门房说二皇子还没起,过一阵子才能通告。
王守仁也不敢回到马车里,就站在宅子门口等着,江南春日的清晨有些湿冷,站的久了衣服很容易被风吹透了,等到王守仁冷得直跺脚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王守仁被请进了正堂,屋里赵柘穿着一身暗紫色压金线的长袍,坐在堂中央的木椅上沏茶,面无表情。
王守仁见赵柘神情冷峻,心里发颤,躬身行了礼,小心翼翼的抬头偷瞄赵柘。
赵柘并没有回应他,他仍是不慌不忙地的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赵柘高提水壶,水自高点下注,茶叶在壶内翻滚,散开,茶味便弥漫开来。接着他将泡好的茶汤倾斜,倒入茶盅,茶壶壶嘴与茶盅只有细微的距离,室内顷刻茶香四溢。他将茶盅里的茶汤倒入青白釉的茶杯中,缓缓端起茶杯,看了看杯中茶的色泽,有抬到鼻下,轻轻的闻了一下。
整个过程,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王守仁出了一身冷汗,他膝下一软,面色惨白,一身肥肉啪唧的就跪在了地上,一边拿袖子擦汗一边带着哭腔说道:“二殿下,都是下官失察,才让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平时作威作福的右布政使此时却如丧家之犬一般。
赵柘听着心烦,也没了喝茶的心思,顺手就将沏好的茶放在了桌子上,开口说道:“王大人来得正好,一起陪我走一趟吧。”
直到王守仁被带上马车时,他还处于蒙的状态。不一会儿,马车到了布政司,他听见车外岑铮和梁怀余的声音响起,他身边的二皇子说了一声“走吧”,马车就又行驶起来。
这次他知道了,马车是往堤坝走,他心里着急,可是也没办法通知堤坝的人准备了,他那被赘肉抻的耷拉的脸上冷汗成流的淌。
等马车到了堤坝,王守仁是被人搀下车的,他站在赵柘身后,看见了后面马车下来的岑铮和梁怀余,梁怀余手里还拿着一摞本子。
岑铮和梁怀余上前给二皇子行礼,赵柘看了二人一眼,说了一声:“走吧。”
一行人直奔修建堤坝工程的总管处,屋里只有个面容白净的男子,这男子长着一双丹凤眼,个头不高,穿着一身红衣,带着一股媚气。男子一瞪眼,说道:“你们是谁,谁让你们闯进来的,知道这是哪吗?”
身后的王守仁直给他使眼色。
红衣男子说着就看见岑铮身后的王守仁,声音马上染上一抹娇柔,疑惑地问道:“王大人?这——”
王守仁正了正嗓子,说道:“鹤喜,你们管事的呢?二殿下来了,还不快让他出来?”
“二殿下?“鹤喜听见愣了一下,看了看一行人最前面一身贵气的男子,马上跪倒在地,说道:”小人见过二殿下。”
“你是管事的?”赵柘冷冰冰地问道。
“是——”’
“怎么可能呢殿下,快叫你管事的来。”王守仁打断了鹤喜的话。
鹤喜犹豫了一下,说道:“管事的?您说严子啊,今儿就没见到他。”
严子正是昨日那个灰衣管事,昨晚就跑路了。
“王大人不知道不要打断别人说话吗?”赵柘声音冷冷的,如寒冬一般,能冻出冰茬。
王守仁连忙跪下告罪,赵柘也不管他,抬眼看了一眼暗金,暗金会意点住了王守仁的哑穴。
屋子里瞬间清静不少。
赵柘用手捏住了鹤喜的下巴,目光直视鹤喜的眼睛,声音幽幽地问道:“本殿下再问你一遍,你——是管事的吗?”
鹤喜觉得眼前人的眸子如墨一般浓稠,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在赵柘抬起他的下巴的那一瞬,他差点忘记了呼吸。他来不及思考,只能魔怔地点头,答了一声“是”。
赵柘听见鹤喜那充满媚气的声音,眉头皱了皱,继续问道:“你多大?”
鹤喜盯着赵柘的泪痣失神,不假思索地说道:“奴家十六。”
奴家?赵柘心底明了,厌恶地收回了手,接过暗金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顺手将手帕扔在了地上。
王守仁一闭眼睛,心想:完了。
而鹤喜只顾盯着地上的手帕。
赵柘见状眉头皱的更紧了,吩咐暗金道:“烧了。”
暗金应了声是,并点开了王守仁的哑穴。
王守仁一声哀嚎,扑了过去,抱着赵柘轮椅的轱辘,哭丧着脸说道:“殿下,您听我解释啊。”
赵柘声音不耐的问道:“王大人是想解释你和他的关系,还是解释为什么这么江南水利工程的管事是个十六岁的男妓,或者解释一下这个账本里每个工人的工钱和实得的为什么不符,再解释一下朝廷今年拨银的去处。”
王守仁一下子就颓了,他没想到梁怀余拿来的是水利工程的账簿,他站都站不起来了。
赵柘讽刺的笑了笑,说道:“来人,我们抬着王大人进去看看。”
王守仁被抬着进了河堤修建的场地,一行人亲眼看见场内工人干活的情景后,表情沉重。
岑铮皱了皱眉,看了看身边的梁怀余。
梁怀余看着远处搬运砂石的衣衫褴褛的工人,看着那监工不断挥动的鞭子打在一个皮包骨的瘦弱青年身上,他耳边响起今早二殿下派人来跟他说的情况,他堂堂一个八尺男儿,眼眶湿润了。
他不配做一个父母官。
梁怀余直接跪在了地上,弯腰叩头,说道:“殿下,是下官失职,竟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江南,下官有罪。”
一句也未替自己解释。
左右布政使各有分工,这河堤修缮一事确是不归梁怀余管的,每次两人一起总结工作的时候,王守仁都拿着他做的天衣无缝的假账簿,并且在梁怀余提出去河堤时,王守仁都会事先安排好,所以每次梁怀余见到的根本不是真实的样子。但无论如何,他都是失察。
赵柘将事情整理完快马加鞭的送回了京。这事也就算这么结了。
第28章
等到赵柘回了府,关山越正在院子里等他,赵柘将他请进了屋子,二人相对而坐。
关山越看着赵柘,笑着说道:“二殿下整治贪官的事情真是大快人心。小人很佩服二殿下。”
赵柘客气地笑了笑,说道:“关先生是特地来表扬我的?”
“小人不敢,小人其实有话和殿下说。”关山越说道。
赵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关山越眼里有些犹豫,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是昨日说的事情,二殿下说您能证明您的身份,但是无法证明您的立场。小人斗胆问一句,二殿下的立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