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嬷嬷坐在临湖的小窗下,团团的一张脸盛满霓霞,每道细纹都在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随行的内侍围在边上,一个个都竖着眉毛,吊着眼儿,手里的棍棒比庙里的金刚还凶神恶煞。
知道的,说他们是奉皇后之命,来接人回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乾坤变了天,山贼也能在皇家的地盘称大王了。
银朱冷笑,“一个死了两位王妃、姬妾成群的蛮族小王,也能算良人佳婿的话,嬷嬷为何自己不嫁?癞-□□想吃天鹅肉,我呸!”
这一声“呸”惊天动地,屋子人都皱了眉。
安嬷嬷却半点不见恼。
银朱叉腰一迭声地骂,她只管坐在帽椅上闲闲地整理裙裾,待她骂累了,才悠着声儿开口:“银朱姑娘既这样说话,那就甭怪我不留情面了。
“这人呐,贵在自知,什么样的境遇,就享什么境遇的福。过去元姑娘是什么派头?北颐的四公主,当朝太子的同胞亲妹,贵不可攀,便是上天嫁玉帝也没人敢说话,可现在呢?”
她哼笑,眼底浮起讥嘲,“都已经被贬为庶民,逐出宫门两个月了,能不能活命都未可知,还挑别人呢?癞.□□想吃天鹅肉的确可笑,只是眼下这形式,谁是□□,谁是天鹅,还真不一定。”
“你!”
边上的内侍跟着发笑,越发拿下巴尖儿看人。
银朱脖子都气粗一圈,恨不能上前撕烂他们的嘴。
安嬷嬷却懒怠再分给她半个眼神,只端起茶杯,优哉游哉地拿盖儿撇着浮沫。视线却透过杯盖搭起来的缝隙,悄悄打量银朱身后的人。
收拾再多小鬼,也不及拿下后头的大王。
原以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姑娘无论生气,还是委屈,总该有点反应,可她却是比自己还淡然。
一双妙目始终盯着椅边半人高的白瓷鱼缸,也不知在看什么。浓睫细细轻颤,似在应和波光里摇曳的落日熔金,很有一种美人如玉的楚楚感,我见犹怜。
觉察到她探究的目光,还歪头朝她一笑。
剑拔弩张的堂屋,都因她而调和得惬意从容。
内侍们不自觉红了脸,讪讪将手里的家伙往身后藏。
安嬷嬷也锁起眉,深深靠回椅背中。
世上从不缺美人,尤其是帝京这样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可真正算得上惊艳的,就只有这丫头一个。饶是自己不甚喜欢她,也不得不承认,如此好颜色,世间再难寻出第二个。
还记得五年前,小姑娘刚回京那会儿,万人空巷。
护送的车马被堵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挤到街头,就为一睹美人风采。叫嚣声、推搡声吵成一片,刀刮耳朵一般。
有几个不信的,当街便指着马车,质问她是不是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美,才不敢露面。
然下一刻,清风无意撩动车帘,所有喧嚣就都远去了。
彼时就是这么一双鹿眼,清澈如溪,也婉转可怜。叫外头的景象吓到,还怯生生地往回躲。那一低头的娇羞,能叫人惦记一辈子。
帝京十分神,曦和占九分。
自那以后,这话就这么传了出来,还传去了别国。每年慕名而来者,不知凡几。即便见不到她本人,去看看她到过的地方,也是极好的。
也难怪那位眼高于顶的二王子,头先还百般嫌弃,只隔窗远远瞧了一眼,便立马改变主意,非她不可了。
然这桩亲事,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促成的?
打从上个月,求亲的使团进京起,安嬷嬷就没少往这曦园跑。宫里宫外那么远的路,她腿都跑细了,却连门都进不去。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了真佛,又是这番情状……
论资历,她也是宫里的老人,大半辈子都耗在那个富贵窝里头,跟人精周旋。贵人见过无数,有心机的,没心机的,她打眼就能瞧出来,对付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还从没见过这样的。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像浓雾深处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让人捉摸不透,又不敢忽视。
过去多怯懦一人啊,打碎个盏儿都要慌上好几天。
究竟何时变成现在这样?
安嬷嬷心头闪过一丝不安,和善的面容也起了一道龟裂。但也仅是一瞬,她便收拾好心绪,继续老神在在地吃茶,“元姑娘可是在担心,太子殿下回来后,会要你性命?”
哗——
缸里的锦鲤甩了下尾巴,激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元曦平静的眼波,也随之荡起一丝涟漪。
虽很细微,还是被安嬷嬷捕捉到。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若说那位二王子弱冠之年就手握重权,已是人中翘楚。那他们北颐这位太子,便是翘楚中的绝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