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雪露手里抱着匣子,是越发的局促了,她的手心微微渗出了汗液,低声道:“公主所爱甚厚,再多的,雪露便承受不起了。”
图雅公主此番的目的达到了,她转念一想,再留着相雪露,说不定还会耽搁她自己的事情,便爽快地与她告别,放她离去了。
相雪露走出芳兰殿,仍觉似做梦一般,直至一股冷风骤然吹来,才吹凉了她发烫的身子和额头上的汗意。
“王妃,您怎么去了这么久?”她一出来,青柠绿檬这两位贴身侍女便迎了上来。
方才她进内殿时,只有她和图雅公主两人,侍女们则被留到了外殿。
她们眼见地瞧见了她手中捧着的东西,看着似乎体积不小,分量不轻,约莫是图雅公主送给她们王妃的礼物。
便主动地上前道:“王妃,奴婢来为您拿着吧,看着也怪沉的。”
本以为会和往常一样,王妃顺势将东西递给她们,却没想到,这次,相雪露便像是触了电一般飞快地躲开她们的手,还将那匣子往怀里一塞,连声道:“不用了,本王妃自己拿着就好。”
青柠绿檬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有想太多,只觉那估计是自家王妃的珍爱之物,自己时刻拿着才放心,寻常人碰不得。
相雪露松了一口气,正欲将这匣子往怀里的深处塞一塞,尽快回寝宫将之放好,便听青柠道:“王妃,有件事还要与您说,陛下在萃英殿的侧殿举行小宴,刚刚派人通知您尽快前去。”
相雪露一呆,问道:“此宴所来有何人,非去不可吗?”
青柠思索了一下,道:“所来的皆是嘉朝的军机众臣,以及大月氏使团的重要人物,来者均身份尊贵,手握重权,故陛下才派人叫您和太后娘娘也一同前去,以表重视。”
相雪露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似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陛下昨夜不是连夜处理军政之事吗,怎么今日还有闲暇去举行小宴。”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吧,就这般不停歇地连轴转么。
绿檬这时候在旁插话道:“听闻陛下昨日夜召群臣,商讨军务,也是因此次西域使团前来,一些军事上的协定和合作也发生了变化,亟待尽快拿出新的章法,昨夜众臣走后,萃英殿的灯火仍亮了一夜,也不知道陛下是何时去歇息的。”
“今晨天晓后未多久,便又和西域使团的臣子们举行了会谈,此时,临近了午间,应是基本确定了一些大致的走向与基调,才在午膳时举办小宴,犒劳各方,以示盟约。”
她感慨道:“陛下真是为国朝鞠躬尽瘁,不眠不休啊。不愧被誉为我嘉朝的中兴之主。”
绿檬的声音里满是崇拜,和深深的敬佩。
相雪露本想说什么,此刻却欲言又止了。
她说的的确很对,慕容曜在朝政上的精力真的无可比拟,强悍得要命,面对这样紧迫的日程,寻常人恐怕早就叫苦不迭。无法继续了。
连她尚觉得昨夜睡得不够多,没有完全地休息好,今日与图雅公主往来了一番,就已经是疲倦懒散不已,都不想挪动步子,去待会的午宴,夹杂在众人之中,又要维持着不变的笑容应付很久。
此时在心里与慕容曜一作对比,倒很是有些羞愧了,她身为嘉朝的王妃,得百姓的供养,却在这个时候如此娇气,实在不堪大用。
虽没有慕容曜的精力和体魄,但是她的意志力不能欠缺。这次的宫宴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
想起他永不停歇的劲头,她忽然有些同情昨夜与他半夜长谈的群臣,还好,她只是做了个古怪的梦。
想到这里,她心中大大地平衡了不少,连待会还得赶着去赴宴的烦躁也减轻了。
她侧首望向青柠,问道:“距午宴还有多久?”她得先想办法将这匣子先拿回去。
青柠想了想:“时间不多了,最多半个时辰。”
……相雪露一时陷入了沉默,宁寿宫地处后宫之地,为了方便长者颐养天年,选在了皇宫偏远的宁静之所。而萃英殿乃前朝宫殿之一,距离皇宫的正门丹凤门不远,一个在宫里的这头,一个在宫里的那头,来回便要横穿大半个皇宫,半个时辰显然是不够的。
而将这匣子交给旁人,她是实在地不放心,万一落地上摔了,或者是机缘巧合下被其他人看到了里面的东西,那她从此以后还在宫中如何做人,威信何在?
这东西,她拿在手里就烫手得要紧,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交给别的人,怕是要坐立不安。
现下,好像唯独只有一个办法了,她痛苦地想到,便是将这匣子,一同带去宫宴现场。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之物,有些犯头疼,如此显眼,体积还不小,若是被问起,该如何回答。
于是,在前往萃英殿的路上,青柠绿檬看着相雪露似乎忧愁,焦虑不已,时而紧锁烟眉,时而轻轻叹气。
全然不知道,她们的王妃,此时心底在努力为待会可能出现的对话,寻找着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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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雪露来到萃英殿时,多半人都已经到了,一进来,便感受到了提兰那令人不太舒服的目光投来,不过此时她完全顾不上她。
她规矩地行完礼,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便听太后有些兴趣地问道:“雪露怀里抱着的是何物?这般珍爱,用膳时也不曾让宫人先放到一边去。”
相雪露心尖儿一颤,低头说道:“是图雅公主赠给妾的礼物,想着很是珍贵,不敢薄待,便一路拿在了手里。”
她这么一说,倒是很符合时宜,在场的不少都是西域之人,见嘉朝的王妃对他们的礼物很是看重,自然高兴不已。
毕竟,礼物再珍贵,也不至于让堂堂王妃如此,多半是看重大月氏,才会这般。
“哦,具体是什么,说出来听听,若是哀家听着好,回头也去弄一些过来用用。”太后似乎更感兴趣了。
相雪露不知道该如何对答,她只知晓,若当真给太后用了,怕是第二日太后就会觉得她是喜欢研究这些魅人之术,不守德行的女子。
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是慕容曜,她不用抬头都知道。
第33章 33 知会朕一声就好
太后此时又道:“若是礼物珍贵, 哀家知道了也好备上回礼。”
相雪露的手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捏得紧紧的,已经布满了细汗,她勉强笑了笑:“姨母,其实也没什么好说道的, 无非是公主怕我守寡之后郁郁寡欢, 身体不好, 送了些劝慰的补品而已。”
“寻常人用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盈满则溢,只是偶而用用罢。”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很快便将太后打发了过去。
果然,太后一听到是补品,便失去了兴致,不再问及那个匣子。
只是, 慕容曜恰好很不会看眼色,忽然插话道:“朕这里稀奇珍贵的补品也不少。”
他看向相雪露,眸中似有潋滟春潮泛起, 荡漾着惊人的艳色和笑意:“若是皇嫂有需要, 知会朕一声便好, 定不会比图雅公主的差。”
相雪露差点手一用劲,捏碎了酒盏。她知他说这话时说者无心,可偏偏她这个听者有意。
“不用了。”她有些虚弱地笑了笑,“谢陛下关心。”
接下来的宴席, 相雪露很是食不知味, 无论她吃到多么精巧美味的佳肴, 喝到多么醇香馥郁的美酒,怀里揣着的那个东西,总时时时提醒着她。
在如此正经严肃的场合, 商讨外交,国政,和军事的地方,她竟然带了这种东西上来。
还毫不脸红地打着诳语,道貌岸然地将之说是补品。
旁的人毫不怀疑,看她的眼神丝毫没有异常,只有她知道,内心有多煎熬,多尴尬。
导致她全程菜也没吃几口,旁人与她举杯,她也只是僵硬敷衍地应付,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用膳的功夫少了,这个间档里,就顺耳听进去了不少军.国要事。
前半截她没太细听,直到有一句传来:“此次和亲,双方就算不是皇族宗室,至少也应是勋贵权要,才能彰显彼此的诚意。”
和亲?是大月氏与嘉朝联姻?怎么先前没有听说。相雪露的耳朵悄然竖了起来。
“所言极是,此次西域对羌族取得大捷,诸位的团结功不可没,为表两国密切,盟约稳固,当连结姻亲。”一位嘉朝的重臣说道。
随之传来的是众人的附和。
相雪露凝眉思索,看来这和亲之事,应是板上钉钉了,只是不知道,又是哪家倒霉的姑娘去。
她想起图雅公主,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大月氏的女子,那里的少女,只怕一个比一个剽悍,以嘉朝的习俗,怕是接受不了。若是派一个西域的公主来和亲,说不定过几天就要将嘉朝的人惊得晕厥过去。
相雪露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这画面太美。
那多半只能是嘉朝的女子过去那边了。嘉朝近些年,几乎没有将公主送出去和亲的例子,只因为国朝强盛,周围诸国看来不过是行省之大罢了。最多便也是送一个宗室郡主出去,前朝派去和亲的只是一个世家小姐,封作了公主。
这时,提兰王子的声音高兴地响起:“那本王就提前谢过了贵国的美意,待本王将新娘带回去,举国人民必将无比欢喜。”
“大月氏的王亦会为此赐下厚礼。”
相雪露听到提兰的声音,微微皱了一下眉,她抬眸朝那边望去,只见提兰端着手中的金盏,左右敬着酒,好不兴奋,那张长相粗犷的脸上此时笑得跟花儿一般。
显然,他很满意。
相雪露看到他的脸,眉皱得更深,与提兰王子这般毫无礼节,行事粗鲁,性格张狂,外貌不佳的人结亲……
将来那位定下的女子,真是遭遇极致的不幸。
再加上西域当地的风俗,说不定和亲的公主还要服侍大月氏那位年迈的国王,将来还可能被提兰的儿子,弟弟,侄子或者是什么亲戚强行继承。
从此命运不再掌控在自己手里,彻底脱缰,前路更是黑暗无际。
当真是可怕极了。
纵然与自己无关,但相雪露光是想想,就已经打了个寒战。
她以酒杯掩唇,借着敬酒的机会悄悄地靠近慕容曜,低声问道:“不知陛下可知道,定下的是哪家的姑娘?”
慕容曜侧眸看了她一眼:“应是哪家勋贵的女儿,具体的人选,还未出来,多要看大月氏那边的意思。”
这就是要他们自己选了,相雪露心中一沉,若是由嘉朝这边选人,还可以择出一些自愿的姑娘,少些许祸害,若是由像提兰那般的野兽选人,还不知道会有哪家的可怜姑娘儿被看上,乃至被强硬地带走。
带到那山高水长之地,从此再也见不得亲人,也不知去的是龙潭还是虎穴,再无回来的机会。
相雪露带入一想,都觉十分难受,或许是因为共情的原因,她回想自己的这十几年人生,也是有太多的不得已,总是在十字路选择的关口,不得不违心而为,被浪潮席卷着前行。
她的声音闷闷地:“也不知道是哪个可怜的人儿,年纪轻轻便要去国离乡,唉……”不由得有些物伤己类之感。
慕容曜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将声音放柔了些:“皇嫂无需太过感伤。勋贵世家,食君之禄,奉君之命,平日里,享受了百姓的供奉,关键时候便该站出来,或征战沙场,或出使敌营,或联姻和亲。”
“大抵的责任与命数,在出生那一刻便早已定下。”他淡淡道。
相雪露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便是她,不一样是年纪轻轻嫁入皇室,又很快做了寡妇。
旁的女子,比她身份尊贵的无几,命运又能比她好到哪里去呢,便是仍嫁在了嘉朝,也未必过的美满幸福,后宅复杂污秽的,更是日日以泪洗面,生不如死。
细思起来,命数一事,真的太过无常,有时候便像玩笑一般,做不得数。
她内心的郁结散去了不少,只是仍有些微微的情绪缠绕其上。
相雪露似是不解,又似是自问一般,问他:“那陛下呢。陛下又是怎么看待自身的责任与命数的?”
他闻言,只是挂上了一丝薄笑,垂眸看她:“在朕这里,旁人若是享受了权利,却不称职地履行责任与义务,那朕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之收回来,代为履行。”
他盯着她,笑意加深:“至于命数,不由人断,不由天断,它掌握在朕自己的手里。”
相雪露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是啊,他是帝王,是与别人不同的。
慕容曜的命运,旁人做不了主,无力决断也不敢染指,谁又敢妄议他的命数?
他是权掌天下,一言九鼎,如日中天的帝王,旁人需要为了利益,对大月氏王子虚与委蛇,委曲求全,而对于慕容曜,只要他想,便是出兵踏碎大月氏的王城,也绝非什么难事。
只不过,那不符合他的利益,铁板一块的西域,比不上支离破碎,各相为政的要好。
“对呀。”相雪露喃喃道,“陛下,到底是不一样的。”
慕容曜看到她脸上未曾来得及消散的郁郁之色,似是有些不解,又似是有些微妙的困惑,最后发展出一种趣味,他敲击着手中的酒樽:“皇嫂为何这般神色。”
他微微一笑,斜睨着她,狭长的眼角竟挑出一股浅淡的风流之意:“皇嫂是朕的长嫂,更是朕的旧友,与旁人是一样的么?”
“岂可相提并论。朕之命掌握在朕之手,天下人之命,亦握在朕手。”
“皇嫂何需害怕担忧,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越过朕去,动你?”
他的话语甚是霸道,四处张扬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与狂狷,但没人会去质疑,因为,他所说之事并没有夸大,句句真真切切。
带给相雪露的感觉又是什么呢,安心是有的,但是并没有彻底的安心,她的命运掌与他手,现下,他对她和颜悦色,若是将来,处境变了呢。
慕容曜太具有主动权,所以做什么事,几乎都立与不败之地,而她,只能依仗着他给予的皇嫂身份。
相雪露微叹了一口气,问帝王道:“陛下会宽待臣妇的吧。”
“会。”帝王答得毫不迟疑,甚至很是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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