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真是慷慨。”连翘翘踮起脚尖,趁夜色飞快亲了他一口,“放心好了,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了您的。”
擂台中心荡开一阵嘶吼,只听台上二位壮汉呔的一声暴喝,嘶啦两声脆响,上身的麻布短褂就应声撕开,显出一身筋肉虬结,油光发亮的好皮肉。
“好——!”台下观众纷纷叫好,连翘翘也跟着拍巴掌。天知道,这是她头一回看人摔跤呢。
雁凌霄:“……”
这女人,一点也不矜持。
少顷,两名壮汉扭打在一起,胳膊掰住肩膀,几乎能听到关节的咔嗒声,腿勾住后膝,腰背发力,野兽一般闷声低吼。
连翘翘看得热血沸腾,打赏下注的银子跟流水一样出去,叫推独轮车的小厮笑得见牙不见眼,直呼她是嫦娥下凡,仙宫妃子。
成何体统!雁凌霄牙筋发痒,不愿再惯着她。
“你在这儿等着,不要走动。”雁凌霄招手,唤来候在人堆里的红药和护卫,“我去去就回。”
第17章 汤药
连翘翘杵在人堆里,被侍女和护卫们团团围住,她四下张望,遍寻不着雁凌霄。
擂台上,力士们拉开骇人的阵势,个个扑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连翘翘置身于虎啸龙吟般的阵阵声浪中,不知为何没了欣赏的兴致。
“世子几时回来?”
红药搀住她的胳膊肘,莞尔道:“奴婢不知,兴许快了吧。”
邀人出来玩,半道把人丢在路上,什么人呀。连翘翘也是有点小脾气的,雁凌霄要不是沂王世子,她早甩手走了。
微丰的唇撅起,轻哼一声:“若世子爷与别处佳人有约,咱们就先回去吧,没得碍人眼。”
红药干笑,忽然间,擂台上传来一阵骚动,她轻拽连翘翘衣袖,摇晃她的臂弯,一叠声道:“夫人快看!”
闻言,连翘翘抬起头,只见擂台中央兀地出现一个□□上身,猿臂蜂腰的青年。他头戴鎏金面具,仅露出薄薄的唇,身形比那些小山似的力士清瘦,皮肤也白上许多,但细细看去,胳膊和小腹皆块垒分明。他侧身冷冷清清站在台边,抬手系紧牛皮护腕时,连带背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尚且什么都没做,周身却散发一股子惑人的气质。
“……世子?”连翘翘眨巴好几下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而后一瞬不瞬盯住雁凌霄,她喉咙有些干,于是只得用舌尖抵住上颚,以此抵御快跳出嗓子眼的心。
适才斗得牛目圆睁,气喘吁吁的两名力士停下动作,刚想张口骂骂咧咧,却见捧一盘银子的东家挤眉弄眼打手势,于是都讪讪闭上嘴。
下过注的客人嚷嚷道:“打啊,怎么不打了?!”
东家手脚并用爬上高台,谄笑道:“诸位看官老爷,赶巧了么这不是!我身旁这位少侠,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力士,据说他手下有十数条人命,连南梁裴鹤麾下的大将军,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你道如何,少侠今日路过京城,想与咱们这头一号的力士切磋一二,老爷夫人们想不想看啊?”
免费的好戏当然有不少人响应,但在场的许多人包括连翘翘都有些担心,雁凌霄的腿还没有摔跤手的胳膊粗,要是打起来断胳膊断腿了,可如何是好?
“红药,”连翘翘犹豫道,“世子他没问题么?”
雁凌霄虽佩戴皇城司的长刀,但连翘翘只看过他上回趁其不备诛杀廖九,平日里都有扈从保护,更别提赤手空拳跟以此为业的力士比斗。
红药也拿不准:“世子师从大内教头,应当没问题吧……”
台下连翘翘正忧心着,台上的雁凌霄却开始后悔今日行事冲动,千不该万不该,因为那娇滴滴的女人多看一眼别的男人精赤条条的身体,就赌一时意气当众现眼。
他再紧了紧脸上的面具,唇线紧绷,肩膀亦然,如盯梢猎物的凶兽,气势迫人。
“小兄弟,就由老哥哥我来跟你比试比试!”之前两名力士中更壮实的那个汉子冲雁凌霄抱拳,他猜到对面的少侠可能来路不小,但也没将雁凌霄放在心上。
雁凌霄冷淡应声,二人摆开架势,只听专司挑红绿灯笼的小厮踩在高架上仰头一声清哨,雁凌霄就拧腰欺身而上,长腿飐飐如烈风,急扑上来!
壮汉心头一提,一声清斥:“嗬——!”随即气沉丹田,稳住阵脚。
周身血液簌簌流淌,雁凌霄筋肉皆紧,沁出一层淋漓汗水。他勾起嘴角,掣住汉子的大臂,脚下一勾一踢,疾踏向麻经。
砰的一声闷响。台下看客尚未回过神,就见那位比雁凌霄壮上两圈的大汉轰然倒下。
霎时间,鸦雀无声。
“好!”头戴帷帽的年轻女郎娇声叫好,雀儿啁啾似的,叫人频频回看。
他们相隔绉纱,像透过一层青雾,四目相对。雁凌霄的眸子如云端的寒星,明亮到凶狠的地步。
连翘翘像被人制住脖子,定在原地,心跳得很快,快得有些不讲道理。她不大明白雁凌霄的举动,冲动和幼稚,都不像沂王世子会做的事,可他偏偏就做了,做完了还用眼神跟她邀功。
凭什么呀,凭什么这么笃定她吃这一套?
等着。雁凌霄以口型示意,再冷淡地朝擂台东家颔首,不顾意犹未尽的看客挽留,转瞬飞身跃到坊巷的屋脊之上,在一连串的惊呼声中消失无踪。
*
紫苏巷。
连翘翘回转时,雁凌霄已经到了。屏风内传出哗哗水声,连翘翘心脏突突突直跳,轻吸口气,才放轻步子走进去。
“世子爷也不说一声,要是妾身和红药姐姐他们回琉璃岛去,岂不是错开了?”
她声音轻柔,像裹挟一股雾气,抑或她本就由水雾凝成,玉臂交叠在浴桶边沿,歪着脑袋,团软的唇凑到雁凌霄颈侧,不甚在意衣袖浸湿了,浮在热水上。
雁凌霄瞥一眼她,胸膛几度起伏,牙根发痒。他哧道:“小夫人盯我盯得那样紧,怎么会错过?”
“我哪有……”连翘翘若有若无地,在他锁骨落下牙印。她的心正充盈着沤珠槿艳般的快乐,没来由地发飘,胆子愈发大了。
“嘶。”雁凌霄侧过脸,捉住她作乱的手,低声骂了一句粗俗的脏话。
偏偏连翘翘是个惯爱装乖的,一双清凌凌的眼盛满他的身影,他的面孔……雁凌霄从未感到如此地满足。
“亲亲我。”连翘翘嘟囔着央求,“世子殿下,求你了。”
她很好打发的,只需要一个吻,一个侵占她全部的深吻,就足以让她将灵魂献祭。她恐惧了太久,性命受制于人太久,但是这些她都不在乎了。只要有世子在,她就是安全的。他会保护她,她也愿意终其一生做他庇护下颤抖稚嫩羽翼的雀。
雁凌霄喉头咽动,一滴水珠自嶙峋的喉结滑落。真是放肆,他想。
水波荡漾,云山雾罩。如此放肆了两炷香,换了两回热水,才消停住。
厢房外,红药摇头晃脑,再把羞红着脸互使眼色的侍女们往外赶了一赶。
月上屋檐,他们来不及出城,索性在紫苏巷的小院住下,也方便雁凌霄明日一早去东华门内点卯。
连翘翘歪在榻上,整个人像被抽筋扒骨用石磨碾过一遍,双靥生出醉酒似的酡红,朱唇翕张,唇瓣留有一丝丝的血痕。她眯起眼睛,像浸在蜜水中,又像被甜丝丝的蜜水狠狠浇灌过,于是人也是甜的,眼尾晕开冶艳桃红。
床幔外人影幢幢,断断续续的话语没入耳畔。
“世子,夫人她……”
“……端给她,看着她喝下去。”
“哎,篦子……热过,奴婢这就……”
避子汤?
一阵刺骨的寒意自上而下,贯穿四肢百骸。她像被脱去衣裳,置身冰天雪地的人,等回过神,才觉出讽刺。
连翘翘面上的红晕散去,紧咬下唇,眼眶发热,心头酸酸胀胀的。
她不断念叨,安慰自己:“没什么,这没什么……”
世子一定有苦衷,沂王府这样的人家,流淌皇族的血液,骨子里刻着权欲和杀伐,他自然有所顾虑。未来沂王爷的孩子,绝不能从一个卑贱的外室肚子里爬出来。
这没什么,她早料到了,不曾奢望过,也就谈不上失望。
那你为什么又要哭呢,连翘翘?
“夫人。”红药拨开床幔,挂上玉钩,嘴角噙着笑意,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褐色汤药,“睡足了么?世子去前厅见皇城司的人了,说是处理好公务就来和你一起用晚膳。这些天风大,琉璃岛上湿气重,世子怕您受冻,特特儿让太医抓了方子,您先把药喝下去,缓一缓,过会儿就让樊楼送酒菜来。”
连翘翘在衾被里拱了拱,抹去泪意,鬓发纷乱,缓缓坐起身。
红药为她披好家常外衣,扶她坐好,把瓷碗递了过去,还调笑道:“夫人可别睡过了劲,夜里睡不着。人都睡懵了吧,要奴婢喂您吃药么?”
“不必。”连翘翘接过莲花纹盖碗,一手执调羹,垂眸搅和几圈。
苦涩的药味弥漫,涌入鼻腔,亦冲入眼头。她闭上眼睛,罥烟眉似蹙非蹙,似喜如悲,拧成一个花枝骨节一般的结,扬脖一饮而尽。
“啊。”红药一惊,忙劝道,“连夫人,慢点喝,若是觉得苦,奴婢这就去拿几枚蜜饯来,给您甜甜嘴。”
“没事儿。”连翘翘柔柔笑道,“红药姐姐,我打小吃不了苦,但再大的苦,硬熬下去也就不见得多难捱了吧?”
红药一时恍惚,思量良久,也没听出言外之意,只觉得自己想左了。
连夫人每日平安喜乐,又受世子殿下恩宠,眼下不过是身份低了些,再说了,只要等世子承袭王位,入主沂王府,给连夫人更名换姓抬一抬身份,做个正儿八经的妾室还是有得盼的。
那边厢,雁凌霄一手支着下颌,坐姿洒脱恣意,周身凌冽的气魄如有实质,强逼人低下头颅。
皇城司的察子们黑压压跪了一地,当中两个身形壮硕、须髯如戟的壮汉一人一边按住一个削尖下巴、眼若葡萄的黄衣女子。
“说吧。”雁凌霄冷声问,“你是何人?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那女子挣扎两下,竟纹丝不动,眉眼间更生戾气。她大着胆子瞥一眼雁凌霄,戏谑道:“民女田七娘,是连夫人的旧识至交。”
“哦?”雁凌霄眉尾一挑,“想不到我的宠妾还有一位故人?”
“世子不好奇民女和连夫人是如何认识的么?”
“不好奇。”雁凌霄嗤笑,招手对手下人说,“把人带回皇城司,好好招待。”
第18章 七娘
“世子何故如此!”
田七娘勉力挣动,心中不断敲边鼓。她可不想因为一着不慎,毫无价值地折在这儿。
连翘翘先前跟着老沂王,大人的暗桩插不进外宅,留的密信也全无回音,沂王死后更是销声匿迹。若非她田七娘机敏,一眼认出这狐狸一样的叛徒,还不知道连翘翘早已另攀高枝。
只是这样,也不过是清理门户罢了,但沂王府的那张舆图下落不明,如果在连翘翘手里,还得暂时留她一条命……
她牙筋耸动,眼头赤红几欲滴血,强压下心头的恨意,挤出一抹扭曲至极的笑:“民女知道世子爷不信,不如请连夫人来为我作证,也好叙叙旧情。”
“呵。”雁凌霄冷笑,“姑娘说漂亮话前,不妨先把眼底的嫉恨收一收。连氏出身明月楼,什么样的旧识能千里迢迢到京城寻她?若真是旧交,不如写下拜帖,再攀交情不迟。”
说罢,雁凌霄抬手,薄甲银光一闪,黑衣察子们应声将田七娘往外拖。
“夫人,连夫人——翘娘!”
连翘翘心头一悸,捂住襟口,茫茫然问红药:“外间怎么了?刚才可是世子在叫我?”
红药也稀里糊涂的,搀起连翘翘的臂弯疾步往外去。
一踏进院中,就瞧见几位眼熟的皇城司察子在拉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指尖抠在地上,口中咒天骂地。
连翘翘掩嘴惊呼:“七娘,怎么是你?”
听到连翘翘的声音,所有人遽然一静。皇城司的人面面相觑,手上的气力不由松动。
田七娘趁机就地打个滚,膝行到连翘翘跟前,抱住她双腿,哭泣道:“翘娘,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下一瞬,田七娘手中一空,抬起头却见连翘翘被沂王世子遒劲的臂膀搂在怀里。
“你认识她?”雁凌霄压低声音,语气幽沉。
连翘翘茫然:“七娘是妾身儿时的手帕交。世子,可是她得罪了您?”
雁凌霄眯起眼,冷声道:“没有。”
连翘翘松一口气:“那就好。”
她蹭一蹭雁凌霄的颈窝,从他怀里钻出去,而后扶起抽抽噎噎的田七娘,拍几下夹袄上的灰尘,眼神清澈而诚挚:“七娘来京城寻我,却叫你受了委屈,回头我让他们给你赔罪。”
两个黑衣察子偷看雁凌霄眼色,齐齐拱手:“田姑娘,是在下冒犯了。”
田七娘茫然若失,一腔恨意像打在棉花里,一时半会分不清连翘翘究竟是有难言之隐才潜伏在沂王世子身边,还是想过段时日再假借皇城司的手杀她灭口。
“都是误会。”田七娘稳住心神,干巴巴道,“也怪我莽撞,才叫世子殿下错认成贼人。”
连翘翘抿嘴一笑:“七娘怎么还是这样?咋咋呼呼,直来直去的,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她与田七娘确为总角之交,打小在明月楼一起长大。她因三岁就生得跟雪团似的,粉雕玉琢,早早被妈妈认作亲女儿在后院细心教养。七娘却被耍杂技的田叔要去,认了干亲,终日练习顶碗,苦不堪言。
“世子爷,”连翘翘挽起田七娘的胳膊,急急为她解释,“七娘性子冲动了些,但不是坏人。我少时吃不饱饭,总是饿到挠墙,都是七娘从后厨偷点心给我,才叫我顺顺利利活到今天。要不然,哪儿还能遇到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