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书怕莹雪误会,便直接说道:“这是三小姐。”
莹雪一愣,心中只诧异:原来傅云饮没有说话,他的妹妹果真跑到江南来了。
她有些疑惑地瞧了一眼墨书,似是不明白墨书为何要将傅云婕带回家中。
墨书回望见莹雪疑惑的杏眸,面上头一次露出了些尴尬的别扭神色,他道:“三小姐无处可去,我只能将她带回家来了。”
莹雪也未曾多说些什么,只将傅云婕领进了家中,又翻出了件自己未怀孕时的素衣,并拿出胰子香帕等供傅云婕净面梳妆。
傅云婕含笑接过,眸光却一直落在莹雪身上。
她身上的衣裙粗陋的尚且不如自己身边伺候的粗使婆子,脸上也未曾施任何脂粉,头上也只挽了支翠竹素钗,且她还有孕在身,身段也不似从前窈窕婀娜。
可她的清媚容色比之从前却丝毫未减,反而如今多了几分温婉动人的平柔之感,一颦一笑皆带着些母性的光辉。
傅云婕低头瞧了瞧自己满是脏污的双手,以及脏乱不堪的小厮服饰,忽而有了些相形见惭的感受。
莹雪见傅云婕忽而有些情绪低落,低头瞧着自己的手发呆,便轻声劝慰道:“三小姐快梳梳妆吧,我去备些饭菜给你吃。”
傅云婕磕磕绊绊地应了下来,望着自己所在的屋子发起了呆。
后头的床榻边摆着一对龙凤花烛,是以这屋子必是墨书与莹雪的婚房。
这屋子虽狭小,还比不上自己院中的耳房,可不仅拾掇的十分干净,木桌凳子皆是粗品,却被人小心地擦拭安置过,屋里未曾摆着名贵的屏风与花瓶,却也插着几只春意盎然的花枝。
傅云婕撇了撇嘴,望着这清贫且温馨的屋子,心中提起的那股气忽而泄出了大半。
扪心自问,若是她与莹雪换一换身份,有女子大老远来江南寻自己的夫君,她必不能像莹雪这般心平气和的善待那个女人。
她还去为自己备饭菜了,大着个肚子还忙东忙西的做什么?
傅云婕草草地净了面,换上了莹雪递给她的衣物后,便走出了这间狭小的屋子。
一到了正堂,她便瞧见了王氏、方大、丝竹、莹雨一大家子围在木桌旁,莹雪怀里抱着个眼神呆滞的小女孩,墨书则站在她身后。
傅云婕一出现,所有人的视线皆落在她身上。
墨书已向莹雪解释过他与傅云婕过去的渊源,莹雪只含笑与他说道:“墨书,你不必这样害怕,我从不曾疑过你。”
墨书心下安定,便替傅云婕搬了个团凳过来,请她坐下后,方才问道:“三小姐,您为何偷偷跑到江南来?”
傅云婕低头摆弄自己的双手,她已瞧见了墨书与莹雪郎情妾意的模样,心头盘桓起的不忿也随之烟消云散。
她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邪心左性,念了那样久的墨书,也只是想问他一句,是不是别人逼他与莹雪远走高飞,他心里是不是不愿意?
可如今瞧见了莹雪一家与墨书其乐融融的景象,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一时半会儿地为了不让自己的颜面扫地,她便道:“母亲和哥哥要把我许给一个纨绔子弟,我不愿意,所以逃了出来。”
墨书与莹雪心内皆是一叹,深有同感的莹雨便率先接话道:“您可以与家中长辈好生说一说,若实在不愿……”
未等莹雨把话说完,傅云婕便打断了她的话:“世家大族里,联姻多是为了维系两姓之好,如何会在意我的意愿?”
这倒是实话,便是沈氏与镇国公再疼爱傅云婕,遇上这样颇多好处的婚事,他们也会强压着傅云婕点头。
墨书与莹雪心中又是一阵嗟叹。
“只是你哥哥已经寻到了江南来,只怕……”王氏对傅云婕说道。
傅云婕早已知晓哥哥寻来了江南一事,她一是太过难堪不知该如何面对父母兄长,二是当真不愿嫁给那贺云洛,借着往江南来避一避也好。
除了这些,她对墨书仍是有些不死心,总想亲口问一问他是不是当真对自己没有半点情意。
如此想着,傅云婕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将王氏一伙儿人都唬了一跳。
“三小姐别哭,俗话说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您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丝竹开口劝道。
傅云婕却越哭越伤心,想到莹雪与墨书这般如胶似漆、琴瑟和鸣,自己却要嫁给贺云洛那个蓄婢纳妾的纨绔子弟,一时便悲从心来。
还是莹雪瞧傅云婕这幅伤心的样子软了心肠,便道:“三小姐难道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了吗?京里对闺秀的规矩极严,若您在江南久了,只怕会止不住京里的风言风语。”
傅云婕自小就是有些离经叛道的性子,她回道:“我才不在意什么名声,凭什么男子去秦楼楚馆收外室纳小妾,别人也不过点评他两句风流而已?我什么都没有做,只不过不想嫁人而逃出京城罢了,别人却要说我名声尽毁?”
莹雪心里钦佩傅云婕的气魄,可嘴上却仍是劝道:“三小姐当真不后悔?”
墨书也道:“世道如此,三小姐活在俗世中,便少不得要遵循世道的规矩。”
傅云婕拭了拭泪水:“我也不会在江南久留,总要待上个把月儿,将那亲事搅黄了才好。”
傅云婕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王氏与莹雪面面相觑后,便由莹雪应了下来:“只是世子爷也在七泽镇上,若他……”
傅云婕忙道:“劳烦莹雪姑娘一定要为我蒙混过去,若是被哥哥找到了,我是必嫁那纨绔不可了。”
莹雪心中担忧,傅云饮虽则于情爱之事上愚笨的很,可这些事上却没那么容易搪塞过去。
只是傅云婕既是为了躲避婚事才避来的江南,自己家的宅子也是因镇国公府的赏赐才得以买下,她也说不出要赶傅云婕走的话。
索性过一日瞧一日吧,若是傅云饮明晃晃地登门要人,到时并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事了。
莹雪便把小竹抱到了自己和墨书的房里,让傅云婕睡在小竹的屋子里。
换好床褥被套后,莹雪才对傅云婕羞赧一笑道:“家里没什么空闲的屋子,只能委屈三小姐睡小竹这儿了。”
傅云婕望着眼前这间逼仄的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屋子,心里不受用,脸上却只能勉强笑道:“不妨事。”
莹雪便把小竹带进了自己与墨书的婚房内。
她虽与墨书成了婚,可因为身怀有孕的原因,尚未行周公之礼。
墨书并未猴急,莹雪倒生出了些不安之意,她只怕墨书是因自己做过傅云饮的小妾而不愿碰自己。
可思及平素墨书对自己的百般爱护,便又放下了心。
*
翌日一早,莹雪方才送了墨书与丝竹出门,便迎头撞上了……有些狼狈的傅云饮。
傅云饮牵着一匹马儿站在自己门前的一棵树下,不知怎得,莹雪竟从他宽厚的背影中瞧出了几分萧瑟之意。
傅云饮自然也瞧见了莹雪,他语气熟稔地说道:“外头冷,进去说话罢。”
莹雪只当是自己藏匿傅云婕一事已被他知晓了,说话间便带着些心虚的意味。
傅云饮也同样心虚不已,概因他如今身无分文,除了莹雪家也无处可去。
他平生最恨向女子讨要财物、亦或是靠女子救济才能活命的男人,没想到如今自己活成了最讨厌的模样。
他跟在莹雪身后进了庭院内,本以为能去正屋里吃上些热粥小菜,谁成想莹雪却立在前方停下了脚步。
只见她回身与傅云饮说道:“世子爷来寒舍,有何贵干?”说话时的视线却飘忽不定,并没有往傅云饮身上瞧去。
傅云饮也无暇在意莹雪的异样,只假模假样地说道:“昨日伯母好生款待了我一番,可我竟然不告而别,回客栈后我左想右想都觉得自己着实辜负了伯母的一片好心,是以特地来与伯母道歉。”
话音甫落,莹雪惊讶得许久说不出话来,她印象里的傅云饮可不是这样知礼的人,半年一别,他竟变成了这副样子。
“就是为了这事儿?”莹雪有些疑惑地问道。
傅云饮语气沉重地点了点头,想引据典义说些君子有所为的大道理时,却听得莹雪捂嘴一笑道:“那倒是不凑巧了,我母亲带着姐姐去医馆了。”
医馆?
傅云饮随即便蹙起剑眉,担忧的目光落在莹雪身上:“为何要去医馆,是你身子不适?”
他炽热的目光让莹雪心中倍感不适,她便移开视线,含糊其辞道:“只是江南多阴雨天,爹爹的腿疼毛病又犯了而已。”
话毕,傅云饮才放下了心,只是一阵思虑又缓缓爬上他的心头,既然给王氏道歉这个理由行不通了,他该如何开口要留宿在莹雪家呢?
便是留宿不得,也得先吃饱了饭才好。
思及此,一阵饥饿之感漫上傅云饮的心头,肚子也随即发出了一阵“咕噜”的声响。
傅云饮的双颊便以极快的速度窘红了起来,外人一瞧,便知他此刻定是局促羞恼急了。
他忍不住在心内唾骂自己道:
——傅云饮,你不仅没用,如今还把一世的英名都丢尽了。
莹雪听到这咕噜声后也是一惊,抬眼见傅云饮脸色如此鲜活丰富,杏眸里也不禁染上了几分促狭之色。
“原是世子您饿了”她恍然大悟道:“可要喝些青菜粥?”
傅云饮难堪至极,可如今硬撑也不是个法子,便极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莹雪便扶着自己的腰走进了厨灶间,忙活了一阵后,方才将一碗香喷喷的青菜粥端了出来。
傅云饮仍站在廊下候着,见莹雪将青菜粥端到了自己跟前,且并没有要领着自己进正屋的意思,便不解道:“你是让我站着吃吗?”
他堂堂一个镇国公世子,如今落得这么穷困潦倒的局面便罢了,竟连一把凳子都不肯施舍给他?
莹雪因怕傅云婕忽然起身被傅云饮发现,是以不敢让傅云饮进正屋,让他站着吃似乎也有些不妥。
莹雪便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小方墩,道:“不如,你就坐在那儿吃吧?”
傅云饮暗自生恼,可念及吃人嘴短的这个道理,便只能端过那青菜粥坐在了角落里的小方墩上。
边喝青菜粥,傅云饮边在思索着该如何向莹雪开口自己要留宿在她家一事。
若她拒绝,自己该如此自处?
还有那不省心的傅云婕,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等傅云饮喝完这一碗青菜粥后,小竹也推开门摸索着走了出来。
莹雪再也顾不上傅云饮,只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小竹,笑道:“小竹,昨晚睡的好吗?”
小竹喜滋滋地笑道:“嫂嫂给我挠背啦,可舒服啦。”说罢又一派天真地询问莹雪道:“那个姐姐起床了吗?”
莹雪心下一惊,连忙轻轻捂住了小竹的嘴,她生怕傅云饮听见了小竹所说的话,便回头往庭院中望去。
却见傅云饮正捧着那只空碗站在自己身后,脸上满是羞恼之色:“什么姐姐?”
莹雪见他这样阴沉的目光,心里仍是有些发憷:“小竹说的是我姐姐,你也见过的。”
傅云饮见她如此慌乱,心下愈发疑惑:“你刚才说,伯母带着你姐姐去医馆了。”
莹雪暗道不妙,自己慌乱之下竟编出了这样漏洞百出的话语。
傅云饮收起了那等玩笑的神色,肃容与莹雪说道:“云婕藏在你家中?”
莹雪知晓自己露了馅,一时半会儿地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傅云饮,便垂下头不再言语。
傅云饮望向正屋两边的屋舍,左侧是方才小竹走出来的地方,傅云婕应该不会藏在那儿。
傅云饮便迈开步子往右手边的屋子里走了过去,莹雪还来不及阻止,屋门已被傅云饮推了开来。
只见傅云婕正着了一身素衣,满脸惊慌地坐于狭小的床榻之上,四目相对间,傅云饮的怒意已是遮掩不住:“傅云婕,你是要自己走出来,还是要我将你拖出来?”
傅云婕从未见过哥哥如此愤怒的模样,她艰难地挪动步子往傅云饮的方向走去,途经他身旁时,还能从自己的方向望见傅云饮眼角闪烁的泪意。
傅云饮忍住了心内的泪意,指着傅云婕骂道:“你眼里果真只装着你自己,母亲在家里险些哭瞎了眼睛,父亲也连日闷闷不乐,所有人都为你的安危揪心不已,你如何能做的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来?”
骂归骂,傅云饮还是第一时间察看了傅云婕有无受伤,见她只是脸颊消瘦了些,这才放下心来。
“随我回京城。”他语气冰冷地说道,声音里含着些不容置喙的威严在。
傅云婕被他攥住了手腕,又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往前走去,她心下害怕,便道:“哥哥快放开我,我不想嫁给贺云洛,我不要回京城。”
谁知傅云饮却回头瞪着她,讥讽道:“你是为了不嫁给贺云洛吗?千里迢迢来江南不还是为了你的墨书?既在家里敢寻死觅活,如何到了江南又不敢了?”
莹雪微微讶异,三小姐为了墨书寻死觅活?这是为何?墨书与自己说,他只是在大国寺时救了三小姐一回罢了。
傅云婕被戳破了心中的隐秘情思,愈发羞恼,声音中都带着些哭腔:“哥哥说这些做什么?我当着是不愿意嫁给贺云洛。”
傅云饮瞧着妹妹这副倔强的样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只骂道:“贺云洛有什么不好的?他能给你正妻之位,能给你尊重体面,还能保你一世锦衣玉食,将来兴许还能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回来。”
傅云婕自是知道嫁给贺云洛有诸多好处,可她一点也不想要这般纨绔的正妻之位,她才不要整日与小妾通房争抢男人,若她要嫁,自是要嫁给眼里心里皆只有她一人的人。
她本以为墨书是这样的人,如今瞧来墨书的确待心上人忠贞不二,只是他的心上人不是自己罢了。
“我不要,贺云洛既有千万般好处,哥哥你怎么不嫁他?”傅云婕反唇相讥道。
傅云饮愈发觉得这个妹妹难以管束,便放了狠话道:“你且与我说说,贺云洛究竟有哪里不合你的意?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便打断你的腿。不过你放心,依着我们两家的和睦关系,贺云洛必不会嫌弃你是个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