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婕听闻此声,才将自己手里的诗集搁在了一旁,依着哥哥的嘱托,端起一盏茶便往莹雪身边走去。
傅云婕从未服侍过人,她便伸出手将莹雪搀扶了起来,将茶碗摆在了莹雪嘴旁。
莹雪却仿佛没瞧见这碗茶,只目带不解地望向傅云婕:“我怎么会和三小姐在一块儿?”
傅云婕将茶碗重又放回了案几之上,嘴里没好气的说道:“我也是第一次服侍人,你就将就着喝些水吧。”
莹雪恍若未闻:“我的家人和墨书呢?世子爷可有将他们救出来?”
傅云婕躲闪着避开了莹雪探究的视线,只道:“我不知道,哥哥就让我好好照顾你。”
莹雪也不想难为傅云婕,便说道:“劳烦三小姐将世子爷唤来,我亲自问他便是了。”
傅云婕见莹雪面色惊惶,杏眸里掠过几分彻骨的伤怀,便知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意思,一时也有同情怜惜之感,便道:“莹雪,你也别太伤心了,生死有命,谁也没想到七泽镇会遇上那群穷凶极恶的土匪,你家人虽遭了不幸,可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好歹还……”
话未说完,傅云婕便被莹雪扔过来的枕头砸了个正着。
她一时怒从心起,明明自己是在好言相劝,怎么这人还不识好歹呢?
傅云婕便道:“我说这些话也是为了你好,哥哥为了救你,半个手臂都烧伤了,如今敷了药连动一下都够呛。”
莹雪仍没有直面搭理傅云婕的话,只是神情凄惶地重复一句话:“我的家人,都死了吗?”边说着,眼眶内滚下豆大般的泪珠,任谁瞧了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皆知晓她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可傅云婕自小到大便不知该如何去体谅她人的难处,能不在莹雪的伤口上撒盐已是她格外“怜惜”莹雪,“这些土匪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做事穷凶极恶的很,遇到平民孩童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宰杀,哥哥已写了御状呈给圣上,圣上兴许会赐些恤银下来。”
莹雪得了个准信,便再也承受不住心内的怮痛,双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傅云婕被唬了一跳,小竹也被这等变故吓得嚎啕大哭。
船舱内传出一阵阵吵嚷之声。
听到动静的傅云饮便拖着满是纱布的手臂,急匆匆的冲进三人所在的船舱之中。
他一瞧见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莹雪,神魂皆被吓得移了位,立时便跑到隔壁船舱正在晕船的大夫拎了过来。
那大夫本就晕船,忍着心口的呕吐之感替莹雪诊治了起来,只是说出口的话语到底有些含糊不清:“老夫……瞧着这位……姑凉是忧思所致,用些安神的药物下去便无大碍了。”
说到后头,那白发苍苍的大夫声音愈发微弱,仿若下一瞬便要故去了一般。
傅云饮懒怠与他多说,便道:“你去写药方子吧,一会儿我自会与二皇子殿下提一提靠岸捉药一事。”
那大夫便扶着脑袋去了。
傅云饮见小竹仍趴在莹雪身旁嚎啕大哭,一抽一噎的样子瞧着可怜极了,他也动了恻隐之心,便对那大夫说道:“你且替这稚童瞧瞧眼疾吧。”
安顿好这些后,傅云饮又让傅云婕去别的船舱内好生歇息,自己则安心守在莹雪身旁。
他瞧着床榻上的莹雪柳眉紧蹙的虚弱模样,心思忽而飘到了自己前几日在烈火中寻到她时的那丝窃喜与释然。
当时情况那样紧急,自己能做的也只有确保莹雪与小竹的安然无恙。
土匪横行,他孤身一人还带着昏迷的女眷,不可能再冒险去寻找王氏与墨书一行人。
便是莹雪恨他,他也只能认了。
傅云饮心思飘零四散,便忍不住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隔着些距离悬空描绘莹雪那紧闭着的眉眼。
想到自己在得知七泽镇遭了匪劫时心口迎来的那股灭顶痛意,他如今仍是止不住地发颤。
若莹雪当真出了什么事,自己会如何?
傅云饮不敢深想。
好在上天眷顾,她安然无恙。
傅云饮一叹再叹,当真觉得造化弄人,他虽明了自己笃爱莹雪的心意,却因种种原因,迫不得已将她还给了墨书。
此次江南之行,他亲眼瞧见了莹雪安定幸福的平淡生活,本已打定了主意不再叨扰她,谁成想却遇上了这样的事。
傅云饮既不忍瞧着莹雪为死于匪乱下的家人伤心痛苦,也恨不得杀了那群土匪而后快。
可心里竟卑劣地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冀望。
莹雪再也无处可去,便只能陪在自己身边了,是吗?
傅云饮望着莹雪惨白的面容,半晌得不到答复。
*
莹雪也在睡梦中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她梦到母亲和姐姐凄厉的呼喊声,以及自己躲在床榻右侧狭小的隔断处,亲眼瞧见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以及她爱着的墨书,一个个惨死在那些凶神恶煞的土匪刀下。
她想大声呼救,想冲出去与那些土匪拼命,甚至想着要和自己的亲人们死在一块儿,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就在墨书即将被那些土匪们乱刀砍死的前一刻,莹雪含着泪意看见他倒在地上用那样坚毅温柔的眼神,与自己比了“好好活下去”的无声口型。
下一秒,那些土匪们便用刀刺穿了墨书的心脏。
鲜血甚至溅到了自己的脸上。
莹雪被这般残酷的梦魇折磨的惊叫出声来,她猛然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后,心头那股窒息般的痛感方才稍稍得以缓解。
再度眨了眨眼,她发现傅云饮正趴在自己的床榻边上假寐,自己的手还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莹雪立时将手抽了出来,动作之大,险些扯到了傅云饮的伤口。
他茫然地抬起头,瞧见莹雪那蓄满了泪水的杏眸后,方才欣喜地说道:“你醒了?”
莹雪恍若未闻,清丽的声音中染着几分苦楚:“世子爷,您可有瞧见我的家人?”
傅云饮避开了莹雪焦灼探究的目光,只道:“并未,我好不容易在宛铜县寻到了个大夫,那些土匪却闯了进来,若不是二皇子殿下及时出现,只怕连你和小竹的性命都保全不了。”
言外之意便是他根本没有能力再去寻找王氏与墨书一行人。
莹雪心中早已明白了家人可能遭遇了不测一事,只是心口处的绞痛感折磨的她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傅云饮瞧她如此怮哭,吓得便要将她揽进怀里:“莹雪……你……”
慌乱惊了神,傅云饮瞧着莹雪悲伤到了极致的泪容,竟也在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敢问世子爷,那些土匪们如今何在?”莹雪紧紧阖上双眼,任凭泪水肆意在面容上流淌。
傅云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赶忙擦了擦了自己脸上的清泪,回道:“二皇子殿下来的及时,将那些土匪们尽数歼灭。”
莹雪心中尚且怀揣着最后一丝期望,她便颤抖着语调说道:“那……会不会有百姓免于此难,悄悄躲在了屋舍偏僻处。”
或许她的家人们便这样躲过了一劫。
傅云饮不忍心戳破莹雪美好的幻想,思虑再三后,仍是说道:“二皇子殿下花了两天两夜的工夫,带着手下的官兵将整个七泽镇都翻过来寻觅了一番,若你的家人还活着……”
必是会被二皇子的人寻到的。
莹雪自然也听出了这等言外之意,当下连泪也顾不得流了,只呆愣愣地望着傅云饮,恍若失了魂魄的布偶娃娃。
傅云饮生怕她因伤怀太过会再度晕厥过去,连忙欲出船舱去将那大夫寻来。
方要转身,却听得莹雪开口道:“爷,那些土匪可有人指使?”声音虽听着平静无波,可傅云饮却知她已悲切到了极点,只忍着不肯发泄出来罢了。
傅云饮见她这幅强压着悲伤的样子,心中愈发疼惜,便略带祈求地说道:“你若想哭,便哭吧。”
莹雪却只是重复了一遍:“那些土匪们可有人指使?”
傅云饮只得回答道:“如今还未可知,待我回京禀告圣上后,圣上自有裁决之法。”
莹雪咽下所有的悲伤,也不知从哪儿提起的一股气,竟支撑着她对傅云饮展颜一笑,泪意虽浸湿了她的面容,这抹笑容却仍是美的惊心动魄。
“劳烦世子爷将此事的结果尽数告知于我。”
说罢,便阖上眼,再无他话。
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傅云饮生怕莹雪会存了死志,便急切地说道:“我自是会替你查探清楚的,你且等等,这几日好好养伤……”说到最后,他声音已经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你总要挂念着肚子里的孩子。”
第52章 报仇【二更】 “若爷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爷放心, 我不会寻死。”莹雪说这话时,还顶着双红肿的泪意朝着傅云饮粲然一笑,她整个人如同被风吹的凋零四散的花儿, 瞧着有些触目惊心的单薄之感。
傅云饮心里难受极了,只能哽咽着那些话来劝解莹雪,道:“那些土匪们必是要遭了凌迟之刑的,虽不能让你的家人死而复生,总能劝慰一番他们的在天之灵。”
莹雪没有再说话,直至傅云饮自讨没趣后, 落寞地走出船舱时, 她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傅云饮出了船舱后, 便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出起了神。
他也觉得这番匪乱怪异的很,明明二皇子坐镇江南,这些乌合之众便是再有气魄, 如何敢在这样的时候虐杀平民?
二皇子的铁骑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便能赶到, 他们这番做法难道不是在自寻死路?
那些土匪当真如此蠢笨?竟用自己的性命做功绩,为二皇子的南巡履历画上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傅云饮越想越觉得怪异,越品越觉得不对劲, 心中渐渐浮起了些骇人听闻的猜测。
莫非是二皇子为了功绩, 指使着这些土匪去大肆烧杀掠夺, 他再出面将这些土匪杀了, 神不知鬼不觉间便揽下一等功劳。
傅云饮心口一阵凉意掠过, 恰好此时二皇子身边的长随笑着过来与他打了招呼, 只道:“世子爷,殿下有请。”
傅云饮生怕自己会露出什么马脚来,便与那长随说道:“我尚未换衣衫,只怕唐突了殿下。”
那长随却道:“世子爷无须客气, 殿下正在等着您呢。”
傅云饮再难推拒,便跟在长随的身后朝着最中央的船舱里走去。
二皇子李致一身便服,面目疏朗,正倚靠在舱壁斟茶磨香。
傅云饮与李致寒暄了一阵后,便听得李致如此说道:“下一站到了扬州,你便下去抓些药上来吧。”
傅云饮便谢过了李致这般安排,因存着试一试李致的心思,便主动提起了江南的匪乱:“当真是世风日下,这些土匪竟胆大妄为到这等地步,也不知幕后是否有人指使?”
二皇子岿然不动,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留下了那两个头目的性命,为的就是交到大理寺让人查探清楚缘由,断不可让那幕后之人逍遥法外。”
傅云饮一惊,只问道:“殿下也觉得这匪乱事出有因,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江南乃是富庶安宁之地,徭役也不算重,这些土匪们一路上只顾着杀人放火,却不曾大肆掠夺财物,是有故意为之的嫌疑。”
傅云饮越发不解,不明白二皇子这番话是在贼喊捉贼?还是这场匪乱当真与他无关?
送走了傅云饮后,船舱内后头屏风处走出来个发须皆白的年迈老人,他对着李致盈盈下拜了一番,李致却亲自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恩师不必多礼。”
那年迈老人便道:“殿下,臣觉得这镇国公世子堪当大用。”
李致笑问道:“恩师何出此言?”
“忠肝义胆,至情至性,这样的人最好把控,殿下你只需握着他的命脉,便能将镇国公的兵权据为己用。”
二皇子也忍不住轻笑出声道:“这一回的匪乱当真是收获颇丰,瞧着那傅云饮对那女子在意的样子,便知那一家人大有可有之处。”
那年迈老人也附和道:“全凭殿下处置。”
*
直至到了京城的边界内,傅云饮仍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只怕这二皇子当真是在贼喊捉贼,还要将这等脏水泼到大皇子身上。
傅云饮虽急着与大皇子李雍禀告此事,却还是不忘先将莹雪妥善安置好。
莹雪如今怀有身孕,若是让她住在镇国公府里,只怕多有不便。
傅云饮便将她安置在西葫芦巷的一处私宅内。
又过了几日的工夫,傅云饮才带着些奇珍异玩去了西葫芦巷的私宅里。
经过这些日子的修养,莹雪的脸色已瞧着红润了许多,虽则脸色依旧瞧不见一丝笑影,好歹未像在船上那般破碎孱弱。
傅云饮买了好些丫鬟婆子伺候莹雪,因她已怀了七个月的身孕,又因忧思过度而胃口不佳,便去酒红楼聘请了几位专做江南菜的大厨。
他便是白日里再忙,每日也会抽空来西葫芦巷瞧一眼莹雪,因怕莹雪不虞,他便只敢隔着窗影瞧一瞧,并不敢造次。
丫鬟婆子每每来报,皆说莹雪食不下咽,每日只如同傀儡般望着一处地方出神落泪,且她愈发消瘦,再这样下去恐怕会伤了肚子里的胎儿。
傅云饮听了疼惜不已,便只得亲自进了正屋,见了莹雪的真容。
莹雪见了他,瘦的脱相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爷,您终于来了。”声音清丽软糯如初,温柔似水的语调是傅云饮在梦里才敢肖想的缱绻画面。
傅云饮霎时便窘迫的如黄毛小子般不知所措,好不容易平息了心内的慌乱,便听得莹雪继续说道。
“匪乱是人灾还是天祸?”
傅云饮在心内嗟叹了一声,他便知莹雪是绝不可能忘了匪乱一事的,只是这般放不下,伤的却是她的身子。
和自己的心罢了。
思索了良久后,傅云饮才出声说道:“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