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下一寒,便忆起昨日霜降定要强塞给自己的那只金钗,她本就觉得那金钗太过华美,不似丫鬟之物,却没想到那是大小姐妆奁里的金饰。
幸好自己寻了理由搪塞了过去。
莹雪便施施然地走下了台阶,与那几个三等丫鬟站在了一起。
瞧着她这幅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样子,霜降不免在心里嗤笑了声,当真是个蠢丫头。
“大小姐仁善,不欲将事情闹大,只要你们自个儿将金钗还回来,一顿板子过后,大小姐仍让你们在向晚阁伺候。”那高大的婆子睥睨着底下的二三等丫鬟,如此说道。
众丫鬟皆面面相觑,眼里都闪过同样的茫然无措。
上首的霜降见状则捂嘴一笑,凑到高大婆子身边,说道:“马嬷嬷,您是大小姐的奶娘,本就身份尊贵,断不能因这些小蹄子气成这副样子,大小姐瞧了可是要心疼的。”
冬至在侧翻了个白眼,心里又酸又恨,只嫉恨这霜降惯会阿谀奉承,又恼怒自己笨嘴拙舌、不会捡些好听的话来奉承马嬷嬷。
马嬷嬷待霜降的态度也较为和善,只淡淡一笑道:“霜降姑娘客气了,老奴本就是奴婢,何谈尊贵?”
霜降脸色微哂,转瞬又娇笑起来:“都是那贼人可恨,偷了大小姐的金钗便罢了,如今嬷嬷您这么苦心劝导,却也没胆量站出来承认。”
马嬷嬷面色一沉,瞪着底下小丫鬟的目光愈发阴狠,她怒道:“你们既给脸不要脸,老婆子我也不得不使些手段了。”
话毕,马嬷嬷边从二门外引了不少粗壮婆子来,只吩咐道:“去各个丫鬟床铺里好好搜一搜。”
莹雪偷偷往那些婆子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收回目光时,却与上首霜降探究的视线不期而遇。
她心下一窒,心中生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午后的日头毒辣,莹雪站在庭院中,洁白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些细汗,因站久了脚乏的缘故,几个小丫鬟便窃窃私语了起来。
“那人自己胆大包天便算了,白白赔上我们做什么?”
“快别说了,大小姐都出来了。”
莹雪抬头一瞧,却见马嬷嬷正搀扶着刘婉晴往廊下走来,冬至与霜降也急忙搬了软塌来,好让大小姐落座。
一时又有婆子递了几块被井水浸过的西瓜,霜降拿了小匙将西瓜上的黑籽挑去,这才奉到刘婉晴嘴边。
底下在日头里曝晒的丫鬟们个个口干舌燥,见状不免愈发口渴,连嘴唇都干燥地翻起皮来。
去丫鬟们住所搜查的婆子也兴冲冲地跑了回来,虽被马嬷嬷数落了几句“不成礼数”,却将手上缀着翠丝珍珠的金钗扬了起来。
马嬷嬷发了狠,接过那金钗后,便盘问道:“是从哪个小蹄子屋里搜来的?”
那婆子只说:“是西间第二所屋子中靠窗的那一床,藏在了被褥里。”
刘婉晴朝着马嬷嬷使了个眼色,马嬷嬷便分了不少碎银两给那几个婆子,又三两句打发她们走了。
“是哪四个人住在西间第二所?”马嬷嬷冷声质问道。
莹雪并身旁的三个丫鬟缓缓出列,对着马嬷嬷行礼道:“回禀嬷嬷,是奴婢们。”
马嬷嬷冷哼一声,指着四个丫鬟的鼻子骂道:“说话瑟瑟缩缩的做什么?有胆子偷东西没胆子承认了?靠窗的是哪一个?”
其余三个丫鬟皆哭丧着脸望向了莹雪,莹雪了然,便上前跪倒于地,只道:“回禀马嬷嬷,奴婢便是靠窗的那个床铺,只是奴婢没有偷金钗。”
马嬷嬷见莹雪生的清丽可人,说话又不卑不亢,颇有几分光明磊落的坦荡在,一时也未曾给她定罪,而是回头在刘婉晴耳边密语了一阵。
刘婉晴认出了底下的莹雪,便是那日水榭中容貌身段让自己倍感惊艳的丫鬟。
只是却没想到她竟是个眼皮子如此浅的丫头,一时间也有些不喜,正欲发落她时,却听得莹雪说道:
“大小姐明鉴,奴婢来向晚阁伺候尚不足一个月,不过进了两三次正屋,一是不知大小姐妆奁里放着如此华贵的金钗,二是不会愚笨到做这等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傻事。”
她说话不慌不乱,且口齿清楚,刘婉晴见状也多了几分耐心,笑着问道:“哦?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且仔细说说。”
莹雪高声说道:“奴婢乃是家生子,娘亲在外厨房做活,父亲管了车马上的琐事,仰赖老爷夫人之恩,每月颇有些盈余,自可安分度日,奴婢又何必偷拿这金钗,以至于惹了一身腥,连累了爹娘的差使?”
这番话也称得上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刘婉晴一时便笑出了声,挑着眉反问道:“你可知有句话叫做‘贪心不足蛇吞象’,你话虽说的头头是道,可万一就是你起了歹心呢?”
霜降眼见着刘婉晴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愤懑之意,反而望向莹雪的眼神里还有几分赏识之意,她便慌忙开口道:“大小姐说的很是,这蹄子这几日还总往外头跑,说不准便是与人相商着该如何将这金钗偷卖换了钱财去。”
刘婉晴有意要试试莹雪的性子,虽对霜降随意插话有些不虞,却也没有出声驳斥,而是似笑非笑地瞧着下首的莹雪。
莹雪惶然抬头,见霜降脸上正挂着一脸得意的笑容,而大小姐也好整以暇的瞧着自己,那审视的眼神里藏着几分遮掩不住的鄙夷。
这点鄙夷来自于上位者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霜降这话不仅是要坐实了自己偷盗一事,还有要将王氏也牵扯进来的意思。
可自己明明从未得罪过她。
莹雪不解地望向霜降,饱含怒意的眼神好似要把她凿穿,只见她朝着刘婉晴猛然磕了个头,道:“回禀大小姐,昨日霜降姐姐拿了这金钗来与奴婢攀谈,只说她与奴婢相见恨晚,要将金钗送给奴婢戴着玩。”
话音落地,上首的霜降却丝毫不意外,她只红着眼对刘婉晴道:“大小姐,莹雪妹妹自己眼馋您的金钗便罢了,非要攀扯上奴婢,奴婢伺候你三年,侥幸得了您的几分垂怜,您也赏下了不少好东西给奴婢,奴婢断不会眼皮子这么浅。”
霜降一口一句“奴婢”,倒让底下的莹雪失笑出声,既同为奴婢,皆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她何必如此暗害自己?
刘婉晴扫了一眼泪眼斑驳的霜降,反而转头审问莹雪道:“你笑什么?”
莹雪又磕了两个头,洁白的额头上渗出些红涟涟的血丝来,瞧着很是有些触目惊心。
“霜降姐姐倒是好口才,只是昨日却不是这么与奴婢说的。”
刘婉晴瞧着莹雪额头上的惨状,心便不自觉地向她靠拢了几分,只问道:“她是如何说的?”
“霜降姐姐可不把自己当成奴婢,她只说以自己来日的手段,比这金钗更名贵的首饰也未尝不可得,大小姐的金钗她能戴,大小姐将来的夫郎她也……”
马嬷嬷已惊叫出声:“快住嘴。”
莹雪该挑拨的话已说了大半,便身形一抖,装晕倒在了地上。
刘婉晴脸色铁青一片,只吩咐马嬷嬷将莹雪送回屋里养伤。
霜降吓呆在了原地,好似不知道莹雪为何会编出这等诛心的话来诬陷自己,她心内惶恐不已,正要膝行上前向刘婉晴哭诉陈情。
却被冬至扭着腰挤倒在了地上。
刘婉晴连半个眼神都未施舍给她,冬至也抓住了这等来之不易的机会,搀扶着刘婉晴进了里屋,嘴里还不停说道:“大小姐消消气,且不跟这等张狂的狐媚子计较。”
第10章 媵妾 “媵妾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莹雪再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是暗沉入幕。
她正躺在自己的通铺上,小丫鬟娟儿正趴在几案边打盹。
莹雪坐起身来时发出了些细微的动静,娟儿便陡然睁开眼睛,端起茶碗便朝着莹雪走来:“姐姐,可要喝水?”
莹雪就着娟儿的手喝了一口清水,方才觉得心中那股燥热不安的郁气消散了大半。
娟儿在一旁歪着头笑道:“姐姐你可醒了,你已睡了一个时辰了,咱们向晚阁可都要翻天了。”
莹雪羞赧一笑,午时在庭院内,她不过是装晕罢了,谁成想被那婆子抱到通铺上后,她竟一闭眼睡了过去。
许是昨日一夜未睡,太过疲累的缘故。
莹雪替娟儿拢了拢头上的碎发,温声问道:“你可别大声嚷嚷,待会儿又要被人教训了。”
娟儿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与莹雪说起了向晚阁的变故。
莹雪晕倒后,大小姐便气得进了正屋,霜降自然是在门外哭着跪求原谅,娇娇媚媚的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了似的。
谁成想大小姐见了她这般柔弱的样子,更是激起了心头一股火气,竟让马嬷嬷掌了她十记耳光,并不许她在向晚阁伺候。
连大夫人也被这等动静逼得出了山,先是来向晚阁敲打了一番丫鬟婆子,又听马嬷嬷说了来龙去脉,也没严惩霜降,只说她大了,也到了该配人的时候了。
莹雪惊骇不已,她当真没想到自己随意编排的一句话会让霜降彻底失了大小姐的欢心。
她早就听王氏说过,霜降样貌美丽、身段婀娜,大夫人必是要让她做媵妾,来替大小姐拴住未来夫郎的心。
是以方才自己便在庭院中大声嚷嚷出了那等话语,只想着大小姐也是女子,必不是心甘情愿要与霜降分享未来夫郎,这等话足以在大小姐心中扎下一根刺。
只是没想到这根刺竟会发作的如此快速。
莹雪并没有一丝喜悦之感,她只觉得心力交瘁,若不是霜降蓄意暗害自己,她又何必说出这等谎话来挑拨离间?
同为奴婢,何必倾轧相斗?
与莹雪的疑惑相同,大夫人黄氏也倍感不解,霜降这等陷害栽赃的手法太过拙劣,可也不过是丫鬟们的争斗罢了。
底下的丫鬟们越是相争相斗着讨好你,做主子的便愈发舒心。
婉晴也深知这等驭下之道,又为何要如此大动肝火呢?
她知晓此事很是有些门道在,便特比赶来向晚阁,以雷霆手段收拾了霜降,这才让明珠去小厨房要了碗牛乳羹,亲自端着后,迈步进了向晚阁的正屋。
此刻的刘婉晴正身着一身织锦花样素裙,捧着一本《苏子诗集》落座于炕前。
黄氏瞧瞧屏退下人,只悄悄走至刘婉晴身后,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可看累了?”
刘婉晴见是黄氏,连忙搁下诗集,屈膝行礼道:“见过母亲。”
黄氏将牛乳羹放在梨花木桌上,这才一脸爱怜地说道:“晴儿,这般小事,你着实不必这样生气。”
刘婉晴扯了扯自己的衣裙,素来沉稳的面容上浮现几分难堪。
黄氏见状蹙起了眉,只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刘婉晴立时便跪伏于地,只趴在黄氏膝上哀声痛哭了起来,声音悲怮伤怀,直戳着黄氏的五脏六腑。
她虽心疼不已,却并未出声叫起,只等刘婉晴哭声减弱后,方才淡淡地说道:“哭够了罢?哭够了便起身吧。”
刘婉晴擦了擦眼泪,这才起身坐于黄氏身侧,双眼通红,只盯着桌上的牛乳羹出神。
“这个霜降不好,母亲便再为你去寻一个,最好还是要家生子,性子胆小些,将来也好拿捏。”黄氏苦口婆心道。
刘婉晴却恍若未闻,足足怔了片刻,才出声道:“母亲,女儿不想要媵妾。”
她知晓自己面貌平凡,便是用心妆点后也不过被人夸一句清雅大方罢了,是以她自小便苦学琴棋书画、管家之术,只央着未来夫郎能心悦自己的才华。
她与镇国公世子的接触虽不多,可仅有的几次中,世子爷皆对她彬彬有礼,说笑间也自有一份温柔缱绻在。
她想,也许不靠媵妾,世子爷也会瞧见她的才情过人,而后敬她、爱她。
刘婉晴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豆蔻少女,对待情爱方有一份天真的幻想在,可黄氏却霎时沉了脸色,只厉声说道:“不可。”
黄氏何时这般疾言厉色地与自己说过话?刘婉晴方才压下去的泪意便又涌了上来,她只道:“母亲可是嫌女儿生的太过丑陋,丢了您的脸?”
黄氏气极,正欲好好教训一番刘婉晴,却瞧见女儿的双眼红肿的桃儿般,眼中仍溢着泪光点点,她顿时软了心肠,只说道:“你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一块肉,母亲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年老而色衰,色衰而爱驰,这话可是醒世恒言,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不明白?”黄氏道。
刘婉晴擦了擦眼泪,仍是争辩道:“可父亲与母亲成婚二十载,依旧这般疼爱母亲。”
黄氏顿时如哑巴吃黄莲一般说不出话来,她本就奇怪婉晴为何会生了这等邪心左性,原是自己将她保护的太好的缘故。
黄氏卸下了平素那副贵妇人的雍容,只满脸疲惫地说道:“你父亲敬爱的不是我,是我身后的金陵黄氏,这几年为了你父亲升官提优,你外祖父和舅舅可出了不少力,他仰赖黄家的财力,自会做足表面工夫。”
“表面工夫?”刘婉晴喃喃出声,眼里有些不可置信。
黄氏冷哼一声,说道:“是了,不过是表面工夫罢了,你父亲在东六巷有个相好的寡妇,西街又养了个戏子,听闻在扬州还养了个外室,我只不愿拆穿他罢了。”
刘婉晴怔在了原地,好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
黄氏风情万千的眸子里并无多少怨怼之意,她只笑着说道:“索性他没给我弄出些庶子庶女来,我也懒怠管他,只是母亲定要告诉你,这世上当真没有一心一意、只爱一人的男子,连平民百姓银钱多时,都会纳几房妾室,又何况是那么尊贵的世子爷?”
“母亲自是知晓咱们晴儿温婉大方、知书达理,生来便是要做世家冢妇的。只是这世上的男儿皆贪图美色,以色侍人绝不是正妻之义,所以咱们还是要早些备下这媵妾才好。”
刘婉晴的脸色一变再变,百般挣扎之后,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黄氏见她转过弯来了,便也放柔了语气道:“这媵妾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若是乖顺些,便给她抬个姨娘,若是不合你意了,便索性发卖了,卖身契都在你手里攥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