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朝的心,倏然憋闷的难受,像被轻轻撕扯了一下。
不疼,却难受。
沈柔却一无所觉,依旧笑意盈盈。
她是真的开心。
卫景朝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避开她风露清愁的眼眸,慢慢道:“你给自己取一个别号,印在书上,以后……”
以后也是流传千古的人物。
他咽下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沈柔已逝,纵然流传千古,也是某个别号。
谁也不会想到,这出戏文的作者,是昔年的侯门千金。
沈柔却骤然来了兴趣,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我吗?要写我的名字吗?”
卫景朝缓缓点头。
沈柔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笔,想了半天后,终于苦着脸,仰头看他:“我想不到叫什么才好。”
卫景朝看着她的双眼,略想了想,抬脚走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笔,替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如月。
沈柔看到这四个字,蓦然怔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问出口:“你不是不许我用吗?”
之前,她要给戏文里的女主角取这个名字,卫景朝三令五申,逼迫她改名字。
如今,怎么主动提出来了?
卫景朝不答,只问:“你用,还是不用?”
沈柔忙不迭点头。
点完了之后,不免又有些迟疑:“叫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正常?”
旁人的笔名,都叫什么先生,什么居士,什么老人,要么便是有一二典故,文雅至极,偏她用这两个常见的字,未免太招人注目了?
这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凡事不寻常,就容易叫人注意。
卫景朝垂眸,问她:“你想叫什么?”
沈柔咬着下唇,思考片刻,忽道“又疑瑶台镜,非在青云端,不如就叫瑶台居士吧。”
月似瑶台镜,瑶台镜自然如月。
她既然是如月,那居于瑶台之上,倒也十分合宜。
这三个字,既是如月的意思,偏又不落俗套。
卫景朝微微摇头,道:“不如玉镜先生。”
传说中,瑶台是神仙居所,又名玉镜台。
此外,玉镜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便是指人间清明之道。
取这个名字,倒让这出戏文,显得是天生掉下来主持正义的。
沈柔点头应了,自己拿起另一支笔,直接在书稿上写,“玉镜先生作于建安二十五年暮春。”
卫景朝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看她眼角眉梢的满足,看她提笔写字时的力道,缓缓移开了目光。
他轻声道:“沈柔,世人不会知道,玉镜先生是你。”
沈柔笑笑,“我自己知道啊。”
旁人夸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夸她。
旁人骂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骂她。
若是有幸,玉镜先生能够流传千古,她也知道,这个流传千古的人是她。
这篇流传千古的戏文,是她写的。
沈柔已经“死”了,若能用玉镜先生的名字,续上未完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卫景朝蓦然无声。
他的心,像是一座钟,被人用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这声响让他一时之间失了所有的语言。
他此生自诩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倚马成文。
到了此刻,所学所知,却完全形容不出自己复杂难言的心绪。
他有千言万苦萦于心头,无法诉说。
此时此刻,他只是望着沈柔的眉与眼,轻声道:“会有人知道的。”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待到来日,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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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方过,很快便迎来了夏日,燥热的空气伴随着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一出戏文,从京畿萌芽,比夏日蔓延的速度更快,不过月余光景,四散至朝野内外,全国遍地。
全国各地,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戏班子,都排上了演上了这出“燕燕于飞”。
反而是距离京畿最近的京城,到了之后的六月份,才第一次从一个外地来的戏班子里,听到这出戏。
随即,这出戏便风靡京城,引来无数夸赞。而戏文中的两个男人,齐王章昀和江燕燕的未婚夫,则遭到了无数谩骂。
两个男人,一个暴虐无道,不堪为人。一个懦弱无用,背信弃义。
他们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江燕燕。
夏日的阳光亮得晃眼,哪怕已是黄昏,仍旧热腾腾的。
于是,沈柔便抛弃了窗下的书台,斜靠在美人榻上看书。
踏歌从外面进来,满头大汗,却还是遮不住脸上的怒火。
沈柔不解扬眉:“怎么了?”
踏歌怒道:“今儿我慕名去听了那出燕燕于飞,真是气死我了。该死的齐王!该死的未婚夫!江燕燕碰上这两个男的,真是晦气,倒霉!”
沈柔手中的书,便翻不下去了。
鹿鸣苑事事都在卫景朝眼皮子底下,她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儿,他全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踏歌今儿的话,会不会传进他耳中。
等他听见“该死的未婚夫”这六个字,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再听见“晦气”“倒霉”这些字眼,会不会恼羞成怒?
只求他别生气,毕竟这戏文,是他自个儿点头发出去的。怨不得她。
踏歌见她不说话,反而坐在那儿发起呆,有些奇怪,问道:“姑娘怎么了?”
沈柔蓦然回神,摇头道:“没事。”
踏歌却误会了,低声道:“姑娘若是也想听戏,不如求一求侯爷,让他将戏班子请到家里头来。”
沈柔的身份,断然不适合出门,否则,但凡被某个曾认识的人看见,就是欺君的死罪。
反而是请戏班子来家里,更安全些。
最近这些日子,侯爷对姑娘更好了些,若是姑娘开口求一求,侯爷肯定会答应。
沈柔摇了摇头:“我没想听戏,只是在想,侯爷今儿没有大朝会,怎么回的这样晚?”
踏歌望了望天色,也有些纳闷,最终只道:“许是有事耽搁了。
被她惦记着的卫景朝,此时此刻并不在枢密院,而是被同僚们请到戏班子里,坐在雅间里等听戏。
今儿的主家,是左都御史陈善舟,陪客的是长乐侯世子于逸恒,九门提督程越。
卫景朝进门时,陈善舟去方便,程越未至,室内只于逸恒一人。
瞧见他,卫景朝略有三分讶然:“何时回来的?”
于逸恒笑一声:“昨儿才从江宁府回来。今天慕名来听戏,谁知道一进门先碰上陈大人,就被拉来陪客了。”
卫景朝摇摇头:“这戏文早已在江南传遍,只怕你早就听出花来了,又何必非得来这一趟。”
于逸恒以折扇抵住下巴,如妖似孽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漫不经心笑:“戏不戏的不要紧,我主要是想看看,我们背信弃义的未婚夫是个什么表情。”
卫景朝瞥他一眼:“不是被临时拉来的?”
于逸恒哈哈大笑:“当然是骗你的,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去听一出破戏。”
卫景朝冷笑:“我看你闲得很。”
于逸恒俯身,趴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问:“说真的,这戏文到底是何方神圣写的?竟将弘亲王、圣上和你一起骂了,胆子大得很啊。”
卫景朝侧目,眼神微凉,慢慢问:“谁告诉你,这戏骂的是我们?”
于逸恒桃花眼迷离带笑,“好弟弟,哥哥我呢,虽然不及你聪明,但也不是个傻子,不至于连一出戏都听不懂。”
卫景朝道:“你不是个傻子么?”
他讽刺得毫不留情,“那你说,为什么旁人都不戳破,单你一个人冒头来显摆自己聪明?”
“莫非全天下就你一个人能听出来?”
于逸恒顿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自唾骂自己。
果然还是心急了,又被这小子羞辱一顿。
还是他自己白送上门的羞辱。
卫景朝冷笑,收回目光,垂目看向戏台。
又过了片刻,程越与陈善舟一同进门。
这波人里头,程越年最长,如今也不过不惑之年,陈善舟年三十又八,于逸恒与卫景朝同年,早生了三天,常年以哥哥自居。
几人坐下后,寒暄几句。
楼下锣鼓喧天,乐声起,戏已开场。
先出来的,是扮演江燕燕的花旦,油彩勾勒出少女清丽妩媚的脸庞,身姿窈窕,摇曳生姿,回眸便是国色。
紧接着,是扮演他未婚夫的小生,亦是年轻俊俏,姿容俊美。
于逸恒笑着打量卫景朝,片刻后凑近他,低声评价道:“这小戏子倒不像你,没有你半分神韵。”
太瘦弱,太斯文,太温柔了些,半分不像卫景朝这个冷脸煞神。
认识的人看了,绝不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卫景朝默默抬手推开他,嫌弃地掸了掸衣袖。
于逸恒嗤了一声:“你再嫌弃我,我就劝长公主,早日给你娶个媳妇,最好是个丑的。”
卫景朝道:“姑娘家再丑,也不及你。”
于逸恒冷哼一声,撩了撩头发,问一旁的程越:“程大人,我丑吗?”
程越一个三十几岁的大老粗,闻言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于世子,您还年轻,千万别自暴自弃,男人还是要阳刚一些。”
于逸恒反手指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我不阳刚?”
戏文唱到高潮处,卫景朝微微蹙眉,制止他的无理取闹:“住口。”
戏台上的小花旦双眼亮晶晶的,含着无尽的绵绵情意,望向远处。
那一刻,戏台上好似生出无形的花灯,好像天上真的有一轮明月。
明月照着她的情郎,让她情不自禁,说出要嫁给他的话。
她独自唱出心里话:
十里长街一眼难望,花灯比月亮。
我一眼望见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她做出奔跑的姿态,奔向站在不远处的小生,在他面前停下,唱出最后一句词。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开,等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语气欢快,欣喜不已。
那小生红了脸,回道:“六月上,荷花开,我骑高头大马拜高堂,牵红绫,饮美酒,与你做一个新官郎。”
正胡闹的于逸恒,听到此处,倏然沉默下来,看卫景朝一眼。
去岁冬日,卫景朝奉命至苏州剿匪。
彼时,他正在苏州游玩,他们见面时,他说等回京便要与沈家女成婚。邀他早日回京,喝他的喜酒。
多年好友,于逸恒看的一清二楚,卫景朝当时是真心实意要娶妻,没有别的算计。
是真的真的,有些开心的。
结果几日后,京城就传来消息。
平南侯谋逆,沈氏女下了大狱。
再接着,他听到的消息,便是沈柔死了,卫景朝为了她与弘亲王撕破脸。
他终究没能等来自己的婚礼。
如今,他听到这戏文,不知道心里该有多难受。
于逸恒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景朝没吭声,脸上神色淡淡,只眼底一抹怅然,没逃过于逸恒的眼。
一旁,陈善舟抹了把眼泪:“燕燕多好的姑娘啊,结果……天妒红颜啊!”
陈善舟的感触,比旁人都深些。大概是因为,真正的“江燕燕”是他看着长大的,世交家的女儿。
昔日里江家遭此大难,他恨不得咬下孟允章的肉,却不得不生生忍下,今日情景再现,怎能不泪流满面。
卫景朝声音冷然:“陈大人说的不对,是人祸,非天妒。”
他盯着楼下的戏台:“若非孟允章行恶,今日的江氏女,也该成婚生子,而非……”
陈善舟终于擦干了眼泪,不敢再听台下戏文,只叹口气,站起身道歉:“本来是说请景朝你们听戏的,只是我这……着实没法子听下去了,今儿先告辞,来日设宴宴请诸位,以作赔罪。”
没有人责怪他。
连于逸恒都道:“陈大人慢走,若有安排就叫我,我定及时赶到。”
陈善舟摆摆手,听到楼下一句唱词,又落了泪。
无奈,只得生生抹着眼泪出了门。
又过了一会儿,戏文唱到齐王提亲,卫景朝豁然站起身,淡声道:“我有事,先走了。”
程越想阻拦,于逸恒先摆手:“走吧走吧,恕不远送。”
待他走后,于逸恒才跟程越解释了来龙去脉。
程越听后叹口气,感慨道:“长陵侯倒是难得的情深义重,沈氏女,可惜了。”
若是活着,能得这样一个夫婿,倒是一生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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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景朝回到鹿鸣苑时,月色已半挂中天,园内一片寂静,只余蝉鸣和蟋蟀窸窣声。
沈柔已沐浴后躺在榻上,翻看手中的书,缓缓酝酿睡意。
卫景朝推门进来时,她诧异抬眉,半直起身子,朝着他惊讶道:“您怎么回来了?”
问的是这句话,真实意思是,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如今说话,越发有水平。
卫景朝闻弦歌而知雅意,没有生气,解释道:“有点事耽搁了。”
他脱掉外衫,沐浴后出来,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在沈柔身侧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