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下花轿,随着新郎的脚步,缓缓走入大堂。
周太守夫妇高坐明堂,笑得合不拢嘴。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此时此刻,在场的亲朋好友、同僚官宦、商贾豪强,不管与周太守和不和,都不约而同祝福这对小夫妻和和美美。
卫景朝笑着与身侧人寒暄,纷纷道:“是天作之合。”
目送他们拜完高堂,沈柔眼底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羡慕,却很快掩盖过去。
她站在人群中没有说话。
此刻,她蓦然觉得孤单至极。
这里的所有人都对她笑脸相迎,对她温柔殷勤。大约对待卫景朝的妻子,也不过是如此。
可是,她们不知道的是,却早已拥有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梦寐以求,却求不得的东西。
平生第一次,她盼着这一年来的经历是一场梦。梦醒后她仍是平南侯府的女儿,在深闺中盘点着自己的嫁妆,等着春日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如果是一场梦,该多好?
沈柔垂下眼眸,双手握拳,缩进衣袖里,遮住手背上的青筋。
再抬眸时,眼底已含了笑意,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着与人道:“不知新娘子长什么模样?”
周夫人便挽着她的手臂,笑道:“沈姑娘陪我们一起去看看?”
沈柔点头,慢步随她过去。
卫景朝侧目瞥她一眼,微微蹙眉,眼底转过几番复杂的情绪。
很快,他转头低声对一旁的陆黎说了几句话。
陆黎诧异地抬眉,又点头,向周太守告辞离去。
卫景朝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随口与人寒暄着,心底却默默无声地叹口气。
这场婚宴,至深夜方结束。
回程的途中,沈柔疲惫地趴在卫景朝腿上,含糊道:“我困了,等到家叫我。”
卫景朝拍拍她的背,温声道:“先别睡。”
沈柔充耳不闻,并在他腿上蹭了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卫景朝颇为无奈,干脆捏住她的耳朵,“起来,先别睡。”
“疼……”沈柔皱眉,娇声喊痛,不满地盯着他,“做什么不让我睡觉?我这么小,这么轻,压不坏你!”
卫景朝不说话,只扶着她,不许她睡。
沈柔不高兴地坐在一旁,满脸郁色,抬手撩起马车帘子,望着外头的街道。
深夜里,两侧的小贩都收了摊,店铺全都关门打烊,到处都寂静无声,只余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一阵寒风吹来,沈柔打了个寒颤,连忙放下帘子,往里头缩了缩。
卫景朝嘲笑道:“知道冷了?”
沈柔瞪他,却只换来他又一声轻笑。
马车一路驶进都护府。
在前院外,卫景朝就牵着不情不愿的沈柔下车,徒步往院子里走。
穿过花园时,他脚步一顿,沈柔脚下一个趔趄,骤然清醒,抬眼问:“怎……”
她的话,卡在嗓子眼里。
顿时瞪圆了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
夜色沉沉,雾气萦萦。
一顶大红的花轿,停在花园中央,花轿上的流苏随着冬风摇曳。
几个轿夫打扮的人站在一旁。
踏歌领着几个侍女,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手中捧着托盘,托盘上是大红的嫁衣与花钗冠。
沈柔怔然片刻,下意识转头看向卫景朝。
卫景朝轻声道:“去换衣裳。”
踏歌拉着沈柔去一旁的房屋内换嫁衣。
沈柔呆呆楞楞任她扒了身上衣衫,换上一身红绫婚服,戴上花钗冠,一张大红的盖头遮住她的视线。
手中还被塞了一只长命如意锁。
花轿摇摇晃晃,从花园内抬到小院内。
没有刺耳的唢呐声,没有震天响的锣鼓声,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硝烟气息遍布。
卫景朝的手,掀开了轿帘。
他的声音,温柔如三月的春风,带着无尽情意,语调缠绵:“柔儿,把手给我。”
沈柔下意识将手递给他。
卫景朝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大堂。
大堂内披红挂彩,正中贴着大红的“囍”字,几盏灯笼摇曳着昏昏烛火,人影便随之晃动。
卫景朝拉着她的手,声音又轻又低:“柔儿,该拜堂了。”
沉沉月色被雾霭遮掩,门外树影婆娑。
一拜天地,夫妻对拜,沈柔盯着他黑色的官靴,慢慢回过神,有一刹那的犹豫。
可终究是随着他,缓缓弯腰拜下去。
随后,二人牵着红绸进了卧室。
沈柔坐在榻上,双手微微颤抖着。
卫景朝手握撑杆,挑开她覆面的红盖头,露出那张欺霜赛雪的娇美容颜。
灿烂的花冠敌不过她清艳的脸庞,纵然不施粉黛,仍美得叫人心折。
卫景朝弯腰,抚上她的脸庞,轻声唤:“柔儿,这是你的婚礼。”
白日里,她的羡慕那样明白,现在他给她一个婚礼。
卫景朝柔声道:“你的嫁妆,以后我一样一样补给你,好不好?”
烛火下,他穿一身红衣,俊眉修目,朗朗如玉,不似世间俗人。
就好像,是她梦中的仙人。
红衣的男人,更像是一场虚幻的美梦,引诱着她沉沦。
沈柔的眼泪,倏然落下,一颗一颗连成串。
她泪眼朦胧望着卫景朝,几乎是沙哑着嗓子问:“卫景朝,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你觉得,这深夜里无人知道的婚礼,就是我想要的吗?”
不等卫景朝反应过来,她豁然站起身,指着桌上的合卺酒,哑声道:“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吗?”
“拜了天地,天地就能承认我们这无媒无聘的婚姻吗?”
“这红烛燃到明天早上,我们就能一生一世不分开吗?”
“结了发,就能白头偕老吗?”
她泪眼婆娑盯着卫景朝,几乎是质问,“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婚礼吗?”
卫景朝怔然不语。
沈柔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抹了抹眼泪,声音很低,“卫景朝,我只是想光明正大嫁给你。”
若是能光明正大嫁给他,明媒正娶进他卫家的门,那有没有这场仪式又如何呢?
十里红妆她可以不要,青庐拜堂她可以舍弃。
什么合卺酒同牢饭,什么结发白首,什么一生一世,她全都不求。
她只是希望,这一生能够做他的妻子。
若是做不成,这虚无缥缈的安慰,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也想骗自己,接受这场骗局。
就这个沉沦在他如水的温柔中,真的将这场无人祝福的婚礼,当做一生一世的承诺。
可是,她做不到。
她可以不嫁给他,可以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这辈子和别的女人白首与共。
可是明知一切都是假的,再去欺骗自己,她做不到。
她这一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自欺欺人。
可是今天,她真的骗不下去了。
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告诉自己,沈柔,你嫁给他了。
怎么可能呢?
假的就是假的。
永远也成不了真的。
卫景朝站在她身后,一双眼睛沉沉浮浮,泛着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痛楚,疼到几乎透不过气。
忽然意识到,今夜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愚蠢到了极点。
是啊。
他凭什么以为,这是沈柔想要的?
他明明知道,沈柔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在京城,在众人之前,在父母亲朋跟前,光明正大的,受尽祝福的,嫁给他。
她在乎的,又何尝是一场仪式?
没有婚书,没有三媒六聘,没有高堂在上,没有亲朋祝福。
月老不肯牵红线,又怎能算是缔结了姻缘?
他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去想,不肯去做。
只是用他的自以为是,又一次伤害了她,让她如此痛苦。
卫景朝嗓子干涩沙哑,慢慢喊她名字,“柔儿……”
沈柔双手握拳,擦了擦眼睛,缓缓平静下来,没有看他,几步走到床边,低着头道:“很晚了,睡吧。”
卫景朝站在原地没动。
他望着沈柔平静的神情,忽然在想,以往的那些日子,她平静无波的神态下,到底压抑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
她每日里娇娇俏俏,快快乐乐待在他身边时,心里到底是什么想的?
那些时候,她是不是,也和今天一样伤心。
他每一次表示,不能娶她时,她是不是都如此痛苦?
可是,其实有什么不能呢?
他们本就是未婚的夫妻,若他铁了心娶她为妻,世上又有谁能够说三道四?
过了许久,像是忽然回神,卫景朝极慢却极清晰地说,“沈柔,我娶你。”
沈柔蓦地回头看他。
他的眼睛黑沉沉的,一如往昔深邃,此刻却透着认真。
卫景朝提步,缓缓走到沈柔跟前,抬起她的下颌,直视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娶你。”
沈柔怔住。
更漏沙沙作响,桌上的龙凤红烛轻轻摇曳,照进她清透的眼眸。
沈柔狼狈地避开双眼,不知作何反应,最终只勉强笑了声,“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第64章
沈柔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朦胧的泪眼望着他,哑声哭泣:“你不要再骗我,我受不了……”
“我从来不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他盯着沈柔的眼睛,咬字格外清晰,“沈柔,明年春天,我们回京城,我娶你。”
沈柔流泪不语。
卫景朝抬手,拭去她的泪珠。
他望着沈柔,眼底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慢慢道:“三媒六聘,三书六礼,高堂父母,只要是你想的,全都会有。届时,满京城的人来观礼,所有的达官显贵都要亲眼看着你,进我家的大门。”
沈柔愣了半晌。
这一刻,她的心像是被吹动的蝴蝶,一颤一颤的跳动。
她承认,自己心动了。
可是很快,她又反应过来,避开他的目光,缓缓道:“长公主殿下不会同意的。”
卫景朝不以为意:“我的事,她管不了。我想娶谁为妻,没有人能够阻拦。”
“可我是逆臣之女。”沈柔说出这句话时,心底像是空了一块,她咬着牙,“我是死在君意楼的沈柔,你亲口告诉大家我死了。如果我活过来嫁给你,你想过旁人会怎么说吗?”
“旁人会说,长陵侯重情重义,感动上苍,是以显灵让他的未婚妻死而复生,再续良缘。”
卫景朝语气格外冷静,好像在说一件寻常的事情,“丁兰刻木、卧冰求鲤、卖身葬父这样愚蠢的故事尚且有人奉为圭臬,我这个故事,不算离谱。”
沈柔呆呆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驳。
诚然,二十四孝的故事着实离谱了些,但这并不意味,他这个同样离谱的故事能够说服旁人。
就算市井坊间信了,那满朝文武、王侯将相们,又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卫景朝无声叹口气,揉了揉她的脸庞,他弯下腰,与沈柔平视,认真道:“这些事情,都有我来解决,你什么都不用想不用管。”
“沈柔,明年春天,我娶你,你答应吗?”
沈柔张了张嘴,泪珠子又啪嗒啪嗒掉下来。卫景朝无奈苦笑,道:“你再哭,就要把我淹死了。”
他抬起沈柔的下巴,又问了一遍:“回答我,你答应吗?”
沈柔一颗心不知道往何处放,对上他认真的眼眸,终究是点了点头,哑声道:“我答应。”
话一出口,沈柔闭上眼,挡住汹涌的泪珠。她知道,自己委实是没出息,受不得他半句好话。
可是,她怎么舍得拒绝呢?
这是卫景朝的承诺。
是她心爱的人,答应了娶她为妻。
卫景朝抬手将她拥进怀里,用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泪花。
沈柔紧紧攥着他的衣襟,鼓足了勇气咬着牙道:“你不能骗我。”
卫景朝语气坚定,“我不会骗你。”
沈柔道:“你若是骗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卫景朝轻轻“嗯”了一声。
沉沉月夜,红烛高照。
沈柔抬头望着他俊美无双的脸庞,忽然抱住他的腰。
心里像是有一只小人,在疯狂的跳舞,震的她心口狂跳。
她只要想一想,眼前的男人,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夫君,会成为她的男人,一颗心就盛满了愉悦。
再也想不起其他。
卫景朝垂眸看她,摸摸她头上华丽的发冠,入手的冰凉让他叹了口气,低头问:“脖子疼不疼?”
沈柔便点了点头,乖乖道:“沉。”
卫景朝抬手,从一侧为她解下发冠,放在桌子上,随口道:“等你我成婚,侯夫人的翟冠,要比这个更大更沉,你得适应。”
他这样自然而然谈论起以后的生活。
沈柔的心猝然间柔软至极,脾气也乖顺起来,老老实实道:“到时候有法子偷懒,你没见过,不知道。”
卫景朝笑了声,温声道:“那以后夫人教我。”
他嗓音本就好听,如今温柔地喊“夫人”二字,更是如同掺了蜜的糖,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沦进去。
夫人,夫人。
他的妻子,他的夫人。
为什么能有人,将这两个字喊的如此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