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振玉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那紧紧拢着的销金帐幔。
尽管帐子里的人她熟悉之际的人,可萧振玉还是忍不住呼吸一窒,心上逐渐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她瞪大眼睛,隔着层层明黄的绣帷,艰难地辨别着那榻上的人形,只见榻上微有起伏。
萧振玉觉得很奇怪,记忆中皇帝的身躯总是高大而伟岸的,躺下时像座小山,如今却没了人形,躺在榻上时,几乎要被绣着龙纹的锦被所淹没。
方才她用帕子衬住碗壁,小心翼翼地跪地准备将那汤药呈上。
可不知为何,榻上的皇帝好似受到了惊吓,神情癫狂,忽地一下子就扬起了手臂。
那高高抬起的手臂一挥,竟直接将萧振玉手里捧着的玉碗给打翻了。
滚烫的药汁大半都洒在了脚踏之上,还有小半都撒在了萧振玉的右手虎口处。
可她来不及去看来不及去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下就跪在了地上请罪,帐内却迟迟未见声响,宫人方才就在擦身换洗,萧振玉就只好跪着帐外听候吩咐。
她心头惴惴,只咬住了唇,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实在不知道这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是想来召见她,可临到了太极殿却只肯让她奉药,一句话都不说。
亿起方才情景,一个可怕的念头逐渐浮上了心头。
父皇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打翻那碗药汤的,其中之意,溢于言表。
萧振玉浑身一凛,竟不知何时竟引了君王猜忌。
只是不曾想父皇何时疑心居然如此重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塌上行将就木地皇帝半睁了眼,隔着眼前的帐幔,就看见了塌前跪着的人影。
三千青丝坠在脸侧,如堆鸦一般,乌丝中簪着的珠玉还微微摇曳晃动着,虽低着头窥不见其容,只见半边如玉的下颌是清丽无俦的模样,罗裙曳地,体态轻柔腰细如柳,乃是众里盈盈的好身段,袅袅婷婷地立在当下,似乎将这腐朽的太极宫点亮了。
如此之景却没能让他展颜,相反却让他心里的疑犊更深了,利眼微眯了眯,他便轻唤了一声。
……
“玉儿。”
声音几不可闻,可却像是敲在了萧振玉的心上。
这声“玉儿”听在耳中不见慍色,萧振玉心下就是一松,随即响亮地应了一声,提裙迈步入内。
一旁早有宫人卷起了帘帐,萧振玉低头入内,内里的气息更加浑浊。
可萧振玉却顾不上,只因此时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龙床上那个双目凹陷、神枯气槁的老人家是谁,总不该是父皇吧。
可最让人惊惧的,还要当属他脸上的神情,榻上她素来慈爱的父皇,如今的看她的眼神竟有几分怨毒,针扎似的,让萧振玉徒然一惊,后背上竟冒起了薄汗。
她来不及反应,就听到耳边惊起一道炸雷:“ ……朕知道,你与他们一样的,盼着…..咳咳…..盼着朕死….. ”
萧振玉眼睛即刻睁大了,若说宫里有谁希望他好好的,怕也只有她萧振玉了吧。
如果皇帝有了什么三长两短,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了吧。
萧振玉只愿父皇能多活几年,好在得几年庇佑。
如今果然是病糊涂了,竟开始胡言乱语。
难道果真是为了试探于她?
萧振玉苦笑了一声。
头顶上的目光利剑一样,将萧振玉钉在原地不可动弹,她的额上已起了一丝薄汗。
来不及想这些,为今之计还是要刨析自身,于是就忙跪将在地上,轻轻伏下身子,柔顺地脊背弯成了一道弓。
“父皇这是哪里的话,当日玉儿进的宫来,全凭父皇的恩典,承蒙父皇不弃,才有了如今的造化,玉儿又怎么可能生贰心,只恨不能替父皇受这病痛,好叫父皇身体康健,福寿安康,只要父皇安泰了,才是社稷之庆,黎民之福,更是玉儿之幸。”
“只恨玉儿投错了胎,没生在帝王家,做不得父皇的亲生女儿。”
字字饮泣。
榻上原本神情晦暗的皇帝脸上也起了动容之色,他叹息了一声,挥了挥手道了一句:“……起来吧。”
萧振玉便轻轻地抬起了头,就看到榻上的皇帝挣扎地要坐起来。
心一动,她便连忙拿起靠枕垫在了皇帝的背后。
只挣扎了这么一会,萧振玉就看到父皇脸上的潮红就未褪下去过,但看着倒比方才的青白死气好些。
脸上表情也比方才和缓的多,没有那般迫人了,甚至还朝她伸出了手,萧振玉就忙膝行几步,回握住了父皇放在锦被外的手。
萧振玉心下就是一松,情知她现在是稍稍打破了这皇帝的猜疑。
榻上的皇帝浑浊的双目里还存着一丝税利。
他此时此刻却在想
是了是了,玉儿终是与旁人不同,自病重以来,玉儿每日都前来侍候,行时扶持,卧时掖被,恭敬谨慎,不敢有丝毫差池。
心中又想,她一身的荣华富贵乃至性命都系于自己一身,在宫中根基浅薄,他在时处境就颇艰难,若是他…..玉儿又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先下心里不定是怎样的凄惶害怕。
想到这里,榻上的皇帝心里有了丝歉疚,他清咳了声,待萧振玉抬起眼,他便用眼神安抚,悠悠开口:“玉儿,倒是许久未喝你做过的荷花羹了。 ”
萧振玉一愣,面上就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她的眼中顷刻间蓄起了泪花,不说话只不住地点着头,明月耳珰附在脸颊一侧凉凉的。
头顶上那道审视的视线撤离,萧振玉这才松了口气,心知此关是暂且过了,原来古人云,伴君如伴虎莫不如是。
心下不免有些哀戚,天家亲情本就单薄,兄弟阋墙,父子反目,自相残杀,更何况自己一个外人呢……
心下如此作想着,忽听外间传来喧嚣之声响起。
萧振玉皱了皱眉。
因着父皇要静养,太极宫一向不许喧哗,来人宫人都轻手轻脚服侍,殿内时常安静的落针可闻。
可今时今日,这架势是为哪般?还不知是谁来了呢,如今父皇可还在,这些人也敢造次?
萧振玉回头一看。
隔着殿门,就看到有大批宫人簇拥着领头那人走近。
打头那人身姿挺拔,半边侧脸投在殿门之上,只见其鼻梁高挺,脖颈修长,气度出众。
只个影子,都叫人看出许多来。
萧振玉皱了皱眉,心下徒然一空,手不知不觉间就拂在了心口上,眉毛也轻皱了起来。
都这么晚了,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难道是得知了父皇醒了的消息,着急来探听?
忽觉手上一紧,萧振玉回过神来就发现原本靠在引枕上的父皇不知何时何地已经坐直了。
他看着殿外的人,面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发着抖,像畏惧又像是愤怒,看到萧振玉看过来,他忙俯身下来,凑到萧振玉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说完后又地靠回了软枕,重重地喘着粗气。
萧振玉满心惊骇,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起来。
那塌上的皇帝见状手就覆了上去,等过了好久后才移开,移开之前还轻轻拍了拍萧振玉的手背。
萧振玉缓缓就将手藏到了袖子里,而后抬起眼,父女二人对视一眼后,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之后皆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萧振玉不受控制地就将手心的纸团攥了攥。
内心惊骇不已,难道方才父皇做的那一切,是为了试探她,看她到底是否可堪托付。
是看她过了那么一关,所以才向她吐露了真言的吧。
现在的情势已如此艰难了么,父皇现在要靠这种方式向她传递着信息?
她悄悄地抬起眼看了一眼帐外立着的宫人,门边只留下了两个相对站着的小太监,伴着熏炉里袅袅而上的青烟,面部表情是麻木的,瞧着却有些渗人。
萧振玉如今杯弓蛇影,看谁都有些都面目可疑,不知底细。
恰在此时,宫人来报:“誉王殿下求见。”
作者有话说:
萧振玉:我好难哦。
萧廷琰:别怕,有皇叔。
第7章 试探
萧振玉向殿门处望去,就见殿门枝丫一开,殿外立着个人,身后是银殿瑶台的一角飞檐,一半月影落在他的肩头和半边侧脸上,腰束玉带,足踏乌皮六缝靴,因其背着光眉眼不太分明,远远看去只觉眉目舒朗,气质沉郁。
一旁的宫人忙着向那青年行礼,一时间殿内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那青年抬步入内,普一出现在殿内的融融灯火下,就叫人看了个分明。
都说这萧氏尽出美人,不若男女皆容貌轶丽,丰姿俊妍,这誉王萧廷琰并没有堕了这名头。
面庞皎洁如月明,棱角分明,鼻若悬胆,生就了一双狭长的凤眼,可气质却是清冷的,眸子里明明在没有什么情绪,偶尔凝起眼神看人时,隐隐有刀剑出鞘地冷凝。叫人心一凛,无端就挺直了脊背。
行走间也是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只见那青年在离榻前还有很远的时候就遥遥下下摆。
就在此时萧振玉心突的一慌,袖子下交叠地两只手已经无意识地揪紧了,指尖也微微泛白。
心头不由得有些茫然,为何又再一次撞上了这人,亿起前几日的场景,萧振玉还是觉得心惊,已是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她不禁苦笑了一声,连带这次,她已有两回“撞破”这萧廷琰的好事了。
他又会怎么报复自己?萧振玉已是不敢在想,心里却还是止不住的发慌,面上也是一片惨色。
萧振玉拿眼轻瞧,却见方才还靠在龙床上的皇帝兀自躺下,将头对着内侧,不理不睬起来。
心下了然,又有些无可奈何,父皇自己不愿见,又不能直说,看来只能由自己出面了。
萧振玉忽觉有些烦躁,她起身告退,抬起手撩起珠链。
普一出内室,眼前就一亮,室内本就昏暗,大殿却是明晃晃的,此时有些刺眼,萧振玉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等眼睛熟悉这片光亮后,她就看到了不远处立着的那人,立在灯下,龙章凤姿,此时那双清润润的一双眼漫不经心地看了过来。
萧振玉呼吸一滞,她强作镇定,极力忽视那道炽热的视线,低头疾行,只路过他时蹲了蹲身,福了福,叫了声:“皇叔。”
美人容止纤丽,弱不胜衣,轻轻行个礼道个万福,如此简单的动作却分外赏心悦目,袅袅行来宛若步步生花。
誉王萧廷琰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见状只是微微地颔了颔首。
萧振玉一直低着头,视线所及之处就只有眼下的一亩三分地,不其然地就瞥见了那身侧那人的袍角,下摆处坠有宽边横斓一闪。
两人的一边衣角堪堪就要擦在一处,萧振玉心下一怔,连忙侧身,提起一边裙角,就好像身侧人身上有瘟似的,连忙避让了开来。
萧廷琰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一偏头就看到身侧的少女察觉自己退让的幅度太大,当即就懊恼地就抬起了头。
抬起的脸上,脸色如花多娇媚,远山黛眉轻轻皱起,眸光水润润地,让人一睹便是神思翩然。
萧廷琰当下动作就是一滞,凤眸眯了眯,看向的竟不是美人面,而是美人的袖口。
周身便闪过一丝危险气息,可还来不及扑捉,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萧廷琰便站定了身子,对着两臂开外的萧振玉道:“……皇兄如何?”
萧振玉心里一突,心知避无可避,于是就道:“皇叔来的不巧,父皇刚刚用了药,先下已经睡去了。”
“睡去了?”
金玉之声响起,语调还拖的长长的。
萧振玉闭了闭眼,正待要说什么时,却看原先立在当下的人影忽地动了。
抬头看向那销金帐幔,眉目沉沉地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他便朗笑出声:“看来是皇兄不想见本王啊,那本王就不在讨嫌了,这就走了。”
嘴里说要走,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动也不动,只拿眼悠悠地瞅着。
此时殿内静悄悄地,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纱帐里传来一声:“……玉儿,那人走了?”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室内之人听清,萧振玉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头皮发紧,她咬了咬唇,抬头看了看前方的青年动了,转身一甩袍角就走。
足音没入波丝绒地毯里,悄无声息。
萧振玉头皮发紧,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在原地呆立了半晌,见帐内没了声息,遂告退退出了正殿。
刚出了太极宫,被外面的一吹,萧振玉只觉得灵台清明,方才的窒息之感好了许多。
太极宫的地势高,风也利,她低头一看,发觉笼罩在云雾里的层层宫阙被她踩在脚下。
只见雾气映着楼台,琼楼玉宇隐隐约约,翘角飞檐朦朦胧胧。
身后的殿门吱呀呀地又合上了,萧振玉回望一眼,只觉得那朱红色怎么看都觉得腐朽刺眼。
想起方才的惊魂。
方才父皇附在她耳边说的话。
他说:有人要害我!
想到这里萧振玉只觉得毛骨悚然,在联想到方才父皇面对那萧廷琰时的戒备,心知这其中定时有问题。
这萧廷琰难道真是狼子野心?
亿起那张脸,萧振玉觉得八九不离十,因着那人既有手段和又有心计,蛰伏着许多年不就是为这有朝一日能君临天下万人之上?
手里的小纸团早已被汗濡湿,萧振玉不由得后悔,后悔不过一时的心软,就被卷入了这诡秘乱象之中,往后更是不能行差踏错了吧。被迫要背负那些沉重的秘密,被迫地踏上这条诡秘的路上。
注定安稳不了,可身在后宫,身在这权利的漩涡,那还能全身而退,安然度日呢?
萧振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欲转身踏上回廊,可不期然地竟在朱红色廊柱下看到了一个人影。
穿着月白色斓衫,负手而立。
不是那誉王萧廷琰又是谁呢?
萧振玉只看了一眼后,当下眉头就是一皱,心下为难,却不知这人等在这里却是为何,只是她要出这太极殿,而他正挡在她的必经之道上,如此以来必将狭路相逢。
于是萧振玉将心一横,索性不看那人,只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当作没看见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