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女郎便主动提出与王巍合离。
王巍舍不得,但母亲妹妹都说合离了好,他一时矛盾,去询问大哥王崇。
王崇道:“若你不动手,我自然是劝合不劝离。但你已动手,便是覆水难收。”
王巍没觉出大哥话里的深意,便与何女郎合离了。
何女郎返家五年,可能是在家中过得也不好,竟得了失忆症,将家人,前夫,包括三个儿子都忘了。王巍得知此事,一颗心揪起,竟是从未有过的不安。他悄悄从边境回来,探望何女郎。
何女郎痴痴傻傻瞧着她,道:“你来看我了。”说得王巍鼻头一酸。
可下一秒,何女郎呆呆笑起来,竟是不记得他,将他认错了。
王巍无比难过,他后悔了。
何女郎虽然忘了所有,但王巍依然想同她复合,努力了三四年,何家人都答应了,可何女郎就是不答应。
哪怕王巍将三子带到她面前,苦苦呼唤,何女郎就是痴痴傻傻笑,问:“你们是谁?”
又过了十几年,三子都长大了,王达过继给王崇,后来因为五石散一命呜呼。王递倒是争气,入仕做了侍郎。最小的王近,是三子中最聪明的,若凭实力,中正评议至少能当个三品,他却自毁前程,效仿王达,溺于五石散,宠爱美姬。
儿子都大了,该管的管了,不该管的管不了了,王巍可能执念放下,尚了平康公主。
所以亭中堂上,屡次与王峙作对的王迢,虽然比狼君小一岁,却是他辈分上的叔叔。
裴爱听得唏嘘。
中间王巍揍妻那段,因为是当着众人面打的,王道柔栩栩如生描述给王峙,王峙又身临其境描述给裴爱,裴爱家里都是母亲揍父亲,且是假揍,第一回 听说夫君打娘子,还是真打的。
她听得害怕,不仅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而且还流出眼泪来。
王峙见她哭,止住脚步。
裴爱也不走了,擦擦眼泪。
王峙愁眉注视着她。
冲天这个时候默默上来,在裴爱身后低语道:“夫人,你放心,我们府君是绝对不会打你的。”
说完不等王峙发怒,自觉重退远三步。
王峙还是怒目圆睁,瞪向冲天,接着转回头注视裴爱,又化作双目柔情和忧愁。
他怎么会打她呢?
而且真没预料到,一个故事,竟把她吓哭了。
裴爱收了收眼泪,仰面道:“我没事了。”
王峙伴在她身边走,不知不觉缩了步子,竟成大狼小心翼翼跟随小白兔,声音既低且轻:“对不起。”
“不是夫君的错。”裴爱告诉他,“我其实不是真哭。我就是有个毛病,一害怕就会流眼泪。”
这时,冲天埋头又要上前,却被王峙事先瞪回去了。
他不让仆从讲话,牵起裴爱的手,道:“我知道了。”
王达已死,他的儿子王峤一来不算二房的人,二来已经断交,便不在拜访之列。
按着长幼顺序,王峙引着裴爱,首先拜访的是王递一脉。
王递虽已上朝,但妻子严幼妃和儿子王屹,应在屋中。
进入院中,却不见人。
严幼妃的亲信仆从出来告知,严幼妃带着小郎君,一同去伺候萧老夫人了。
据说自老夫人中风后,便衣不解带,亲力亲为,已经一天一夜了。
王峙裴爱对视一眼,裴爱迈步上前:“嫁进来后,还不曾好好拜会从婶,想着登门拜访,却又错过了。”裴爱话音顿住,冲天非常机灵的抱来礼箱,交给严幼妃的仆从。
裴爱继续道:“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礼物,特意给从婶买的。”
仆从连忙鞠躬,说一定会将美意转达给自家主母,又说,严幼妃离开前已吩咐好,若有新妇来访,定要将她备好的回礼送出去。
仆从道:“奴婢失礼,郎君与夫人稍候。”转身入屋,取来一只檀木礼盒,双手递呈给裴爱。
裴爱命冲天收好,又让仆从一定转达谢意,还道:“从婶美意,改日有空,我和夫君定再登门道谢。”
仆从弯腰应答,又说几句,才将夫妇俩恭谦送出院外。
一出门,冲天就不住瞅王峙,欲言又止。
王峙却淡淡看向他,眼神示意,先不要急着讲。
裴爱瞧着,猜到冲天要讲什么,正好她心中是同样疑问,便问出来:“夫君,记得你说过,从婶是个不好相与的,可昨日堂上劝架,今日院中备礼,怎么与夫君形容不同?”
冲天忍不住抢话道:“她装呗!”
王峙看了眼冲天,冲天便带着另两名仆从,取另外一条道去下一家。
这条路上,只剩下王峙裴爱两人。
沿途极少仆从来往,几乎遇不到。
王峙便道:“严从婶心机颇深。”
裴爱的声音比他低,且比他轻:“我初来乍到,其它的事不了解,但听夫君讲往事,二房三位叔叔,应该都……对太婆不亲吧?”
人之常理,难道有不维护母亲的儿子?
裴爱道:“但严从婶却对太婆如此殷勤。”
王峙嗤鼻一笑。
裴爱又道:“我娘家有门亲人,做的是生意经,不仅经营粮食布匹,而且京中药铺八成都属他家。那一门两个小姊妹,与我极熟,她们曾同我说,中风的老人,要么是胖,要么常久坐不动。可我见太婆清瘦,不知……她平日爱动否?”
王峙蹙眉,萧老夫人好管事,因此那是宅中南来北走,每天不知兜多少圈。照裴爱这么一说,萧老夫人不是中风?
祸因不是谢英?
裴爱对上王峙目光:“我可以托人去查查。”
第16章
裴爱对上王峙目光:“我可以托人去查查。”
“托人?查什么?”
裴爱道:“查是不是有人下毒啊!”托陈妙慧去查。
王峙嘴角抽了抽:“你怎么会想到那?”
裴爱如实道:“嫁过来前,阿娘嘱咐,说世家人多,可能毒来毒去,叫我谨慎。可是我忘了……”一顿胡吃海喝,“直到见你只吃冲天准备的饭食,我才记起叮嘱。”
所以,就联系到下毒上去的。
王峙的双手,不知何时负到身后。
“也有可能吧!”他轻叹道。
裴爱在一旁,偷偷拿眼瞄他。王峙生得高大,她需眼珠子往斜上转。
王峙又道:“但也可能是太婆装病。”
“怎么可能?”裴爱当时近前看过,萧老夫人躺着不能动,面部歪斜不似装的。
王峙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都是猜测,这事等拜访完再议。还有,暂时不要告诉他人,尤其是外头的人,不要去托。”是场家丑,不可外扬。
裴爱点头。
按长幼顺序,接下来该拜访的是王巍的二儿子——王近。
昨日他不在正堂,裴爱算是第一次见。
她和王峙来到从叔住处,院落干净,不仅里外皆未植树,甚至连绿草也无。经过之处,不是石板路便是沙石,只一条溪跃过乱石往下流,寂静无声。
溪水清澈能见底,见着零星鱼苗,若闪般蹿来蹿去。
近至楼前,一色白房,有些房子甚至没有四壁围墙,只散散搭着些灰的、白的纱幔,飘起,落下。
王峙突然回头,冲裴爱道:“别怕。”
裴爱摇头,这里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清冷了些。
王峙颔首。
此时冲天和另两名仆人从另外一条道上赶来汇合。
王峙牵起裴爱,在纱幔中穿梭。
冲天另其余两仆原地待命,他自己则接过礼箱,跟在府君和主母身后。
少顷,见着一人素衣长裤,跪坐中央。
风动,帘动,他不动。
裴爱以为这人便是王近,王峙却问这人:“你家郎主在哪?”
原来是名仆从。
仆从转向,面朝王峙,匍匐道:“奴引郎君、夫人去。”
说着站起,在前面引路。
纱幔越来越密,裴爱走着,恍觉隔着纱幔,总有人影闪过,这才觉出怕来。
不由自主攥紧王峙的手。
王峙感应到,侧首看她,见她眼中有星星泪,便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从叔不是坏人。”
不必害怕。
裴爱信他,便不怕了。
行不了多久,密集的纱幔忽然稀疏,间距极远,几乎只在四角,天地顿时开阔。
左上角处躺着一人,膝盖弓起,背对众人,有叮咚声若泉水,应是这人在击筑。
裴爱心想:这回该对了吧!这人应该就是王近了。
她无意瞥头,见之前引路的仆从已经离开了。
筑声仍响,明明知道有客人来,却没有丝毫要停止敲击的意思。
王峙鞠躬道:“叔叔,侄儿携新妇来拜会了。”
筑声这才渐渐轻了,一下一下,敲击的间隔时间也长了。
躺着的王近没有起身,而是直接在地上滚半圈翻身,他穿着广袖白衣,原本泥土就沾到身上,一翻,彻底脏了,袖子上全是泥。
王近却毫不在意,手上还拿着击筑的竹尺,似乎是看向王峙裴爱这边。
为什么说“似乎”呢?
因为他戴着一张面具,五官目光俱见不着。
面具上画着白脸红眼红唇,一瞧素雅,二瞧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见王近手不抬,并不打算摘掉面具,裴爱便鞠躬,埋头道:“叔叔,新妇自嫁进来后,还不曾好好拜会。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礼物,特意给叔叔买的。”
话音落,她见着冲天的一双靴子从身边经过,应该是抱着礼箱拿给王近了。
“都拿走,我用不着。”
王近开了口,声音沙哑,仿佛耄耋老人。
出乎裴爱的意料,她不仅抬起头来,见着王近手放在面具上,缓缓摘掉。
是一张光彩照人的脸,眉目英俊且标致,裴爱从未见过如此深邃的双眼,如此高挺的鼻。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是因为喜欢而跳动,而是惊艳于人间绝色。
可惜,王近还是老了些,眼角有皱纹,淡淡笑起,额头也有。
要是年轻二十年,不,仅年轻十年,无人能比。
王近冲王峙笑道:“你俩小夫妻新婚,以后持家需要的东西还多着。我这里有的,尽管取去!”
说完便唤仆从,方才引路的仆从原叫“自在”。他听召唤而来,说要领王峙三人到仓库去。
王峙摆手拒绝,而后朝王近再拜道:“多谢叔叔美意。但您不要我们的礼物,还要馈赠我们,愧难收受。”
王近笑着抬手:“我都用不着,放在我这可惜了。”竹尺松手坠地,裴爱瞧着,只觉他潇洒扬手间,指可触云。而世间万物,于他都是身外之物,视若浮云。
王近手再往未靠着众人那一侧探,摸得一个酒壶。
原来他是要拿酒。
王峙顿时蹙眉,脚下不由自主走近,劝道:“叔叔,酒还是少喝,这里无墙无屋,风吹酒凉,不利于身。”
这几天返寒,要喝酒也该回屋内,暖融融的喝。
王近笑道:“能有多不利?难道比五石散还伤?”
整个王家都知道,王近离不开五石散,日日服食,谁也劝不住。
王峙劝过好多次,都失败了,此时王近提及,他不禁抿唇。
一时不知如何再劝,
王近却继续道:“再则,何来无墙无屋?”他饮酒击筑,笑看苍天,竟歌道,“天是顶,万象是墙!”
本性空性,世间如此广阔,没有什么割舍不了的。
王近缓缓看向王峙,用不容质疑的口气道:“魔奴,你来看我,送礼,我不收,是因为我不需要。但我回礼,你不收,便是蔑视长辈没有礼貌了。”
王峙当即单膝跪下:“叔叔,侄儿绝无此意。”
王近哈哈大笑。笑到畅快尽兴,命自在引众人去随意择选。王峙只得和裴爱双双道谢,大家正准备走,王峙却仍忍不住再劝王近:少饮酒,注防寒。
王近当然不会听。
正说着,一年轻郎君双脚并跳,来到众人面前。
离得近了,裴爱瞧见,这郎君与王峙一般高,年岁同样差不了多少。他相貌很像王近,五官都是极出挑,但却无一星半点风流惊艳,反而奇奇怪怪的。
因为他的每一个表情都略过了,以致扭曲,不太像个正常人。
而且两颗眸子空洞,没有神。
这郎君明明跳至众人当中,却视若无睹,喘两口气,继续跳到王近面前,直扑入怀,喊道:“阿娘!”
他应该是王近的儿子。
这分明喊错了。
王近却笑呵呵应声,还拍了拍儿子的后背。
小郎君撒娇道:“阿娘,我想吃糖!”
王近旋即从袖袋中掏出一颗甜糖,递给儿子,看来是随时备好了的。
甜糖外头包着纸,小郎君却不拆不剥,直接往口里塞,仆从自在看在眼里,连忙上前,道:“郎君且慢!”
小郎君歪着脑袋回过头:“嗯——怎么了?”
自在熟练地剥纸取糖,塞入小郎君口里。
小郎君拍手笑道:“糖甜。”
拍了半天,巴掌响亮,也不觉疼,突然停下:“咦,自在,你怎么在这?”
敢情方才根本没意识到是谁给他剥的糖?
自在躬身含笑,刚要说话,小郎君却继续叫道:“自在最好了,自在你那里有糖吗?”
自在竟然真也从怀中掏出一颗糖,剥开呈给小郎君。小郎君抢了瞬间丢去口里,一时塞了两颗,口齿不清,却含糊不住喊甜。
王峙见状上前,笑道:“岫儿,我这也有一颗。”说着从袖内掏出一颗糖,纸剥开,单手递给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