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峙见信上插着雀羽,还盖有虎印,是十万火急之件。他便没多想,在桓超拆信时,直接问道:“阿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桓超读信极快,一如他果决地一次又一次决定。
“什么?”桓超似乎没听清儿子的问话。
王峙又重复一遍。
桓超已收信揣入怀中,哈哈大笑:“不算太急,等下一仗拿下后告诉你!”说完,桓超的笑意即刻收敛,策马向前,嘱咐王峙:“专心一点,等下遇到北人,就刀剑无眼了。”
王峙连忙应诺,专心致志跟在父亲身后,不再做䴘想。
桓超面上不流露,心中却有隐隐担忧。北人狡诈,方才他收到的急报,便是有北人人马,于建康城中制造了骚乱,谎诈攻进城来。天子一下惊慌,失了判断,竟南狩先离。
城中百姓见天子都逃了,纷纷跟着逃出城中。
桓超其实很忧心王道柔,她这个人心软得很,十有八九会跟着跑出城。出去了可就远没有建康安全,山匪路贼,一个高门家的女郎哪里应付得来。但桓超贪功,眼见万人之上的功名唾手可得,岂可放弃数年筹谋。
便打算先拿下致胜一仗,再凯旋救建康,保护王道柔。
他知道儿子定力尚浅,若把消息告诉他,定会躁得像一匹被划伤的马,说不定会扯了缰绳,狂奔回去,救他的阿娘和娘子。
桓超需要身侧这个一同驰骋厮杀的爱子,做自己的左膀右臂。所以纵然王峙事后斥父,也不能现下告诉他。
桓超手勒缰绳,马步不停,指挥有序,心里却能二用,思忖建康事宜。他与儿媳裴爱谈言稀少,但能感受得到,她是个敢担当的女郎。婆媳同逃,若真有事,裴爱定会舍命维护王道柔。
这令桓超心内稍安。
桓超想到这里,不侧首,不摆头,只用眼角余光,不易察觉地看了王峙一眼——想来新婚小夫妻,结发不足一年,且无血脉。若她真有个三长两短,魔奴应哀伤不大。
桓超把建康事利弊权衡完,便不再挂念,全身心投注到即将面对的战役中。
前几战王峙进步很大,但还得提点提点,桓超喊道:“魔奴!”
王峙收马左靠。
桓超目光锐利如鹰,给他讲解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及对策……
袁阳道。
这是建康城外的一条极长的南向古道,据说数百年前,有一位叫袁阳的官员外放,说是只放半年,便未携妻儿一同前往。
可半年之后,袁阳未归家。
他妻子便带着儿子,在这条约定的道上等他。
望穿秋水。
一年又一年,袁阳的儿子长大,成亲,又生孩子,孩子又生孩子,渐渐成了三十几口的大家庭,袁阳的妻子也老了。
但一家人每到约定的日落,仍会站在这条道上,等待袁阳归来。
终于有一天,老态龙钟的袁阳,拄着拐杖,由远及近,从一个小点变成了真人。许多子孙从未见过袁阳,一时全拥上来,一家人终得团圆。
所以这是条建康人认为团圆和重逢的古道。
而如今袁阳道上,烟尘遮蔽,人潮拥挤,各个脸上只见焦虑不安,不见团圆喜色。
王道柔和裴爱的车马亦在潮海中,被赶着往前。
原先听说贼人攻进建康,她们在近郊的宅子里得了消息,便由冲天和一干随从护送的,乘车南避。
跑了很远,四方全是逃难的百姓,一直听说北贼在后头追,但是到底追到哪了,不知道。每次喊北贼来了,引起一场慌乱,到后来发现都是误会,至今没见过北人。
可回头望,建康城的方向狼烟四起,根本不敢回去。
王道柔起先逃出来时,还带着她最爱的两盆花,沿途有什么典故,都要同裴爱讲一讲。但南行得久了,周遭百姓干粮渐耗,渐渐多了骚乱,尤其是针对他们这些乘车簇拥的大户人家——不知是饥饿成仇的百姓,还本就是贼匪,好几伙人盯上了王道柔和裴爱的车队,好在冲天护卫,大伙衷心,唬退了那些人。
正是夕阳归家时,王道柔在袁阳道上,却不再想讲出任何一个字。
她们不敢怎么开车窗,只微微眯开一条缝隙,裴爱从缝隙里眺见,侧边打马,正朝他们这里跑来一人一马。
这人马越来越近,裴爱已经可以判断,是朝她和王道柔的车奔来。
裴爱仔细想想,来人跑马的姿势极为熟悉,再看身形,不由喜悦呼道:“阿父来了!”
心下立马想,王峙呢?怎么没来?他在哪里?是否出了意外。
骤然就揪心起来。
王道柔闻言,面上亦流露出良久未见的喜色,径直推开窗户,只看一眼,便黯淡失色。
“你认错了。”她告诉裴爱。
“那是谁来?”裴爱刚问出口,那人已经近了,直接打马分开人群,冲过来。面容衣衫皆满布风尘,裴爱在王家见过这人,是桓超的挚友庾慎。
第52章
王道柔与庾深熟稔,相视一笑。
王道柔问道:“庾郎,是我家夫君让你来的吗?”
庾慎迟滞了会,才笑道:“是啊,兄长在前线无法脱身,但又记挂嫂子,所以连夜修书给我,让我来照料。”
王道柔道:“他是不能来,军令如山。”又问庾慎,战事情况如何?桓超可好?
庾慎道:“嫂子一切放心,兄长大捷。”庾慎栩栩如生描绘桓超英姿,仿佛自己亲临一般,为让王道柔安心,他还提及了王峙,说魔奴已经长大,与父亲一同冲锋,万夫难挡。
王道柔听完,眉头舒展,展开笑颜。
庾慎又请嫂子回去。
王道柔转惊:“回去?”
庾慎道:“北人并未大举攻入建康城,不过是几个北方小贼,故意制造动乱。现在已俱被制服了。”庾慎的马受人潮影响,不大听话,总要往前走。庾慎执缰将它勒住,俯下身与王道柔交谈:“现在城里人蜂拥往南,形势不定,保不准会形成流民,反而回了建康城,才最安全。”
王道柔和裴爱听得将信将疑。
庾慎始终佝偻着背,劝道:“嫂子,我送你们回去吧?”
众随从包括冲天在内,却不动静,只等王道柔的命令。
王道柔想了会,叹道:“回去吧!”
冲天这才命令车夫转向,众随从护在周围,车马逆人潮而行。庾慎在前开路,最为艰辛,期间时不时回头张望,似在看后头王道柔一家人,是否安全。
车马往北走,几乎到袁阳道的尽头,人流渐渐少了,几乎就他们一家人马。
垂柳枯枝,暮色哀哀,夕阳淡淡洒在前方道路上。
庾慎突然想起什么,打马调转,回到与车厢平齐,保持同速。
王道柔早听见马蹄折返声,抬了抬下巴,示意裴爱重开车窗。
裴爱一打开,庾慎就拽着缰绳问道:“魔奴媳妇是裴家女吧?”
他以前知道,还但是再确认一番。
裴爱应是,探头出来,问庾叔有何事?
庾慎道:“方才忘了说了,你家安好。”
裴爱不禁接口:“我家?”
庾慎笑着点点头,说侄儿庾深已从巴东郡返京,今日骚乱,特意去裴家看过。以为裴家也会像其他人一样,随天子南去。哪晓得到了门口,见家里平平静静,一如往常。仆人该浇花浇花,该做饭做饭。
裴一和裴怜这一对父女,正在各自房中睡大觉。
裴爱听到这,禁不住道:“外头那么大动静,都吵不醒他们!”
庾慎笑道:“不过听说唯独裴夫人,坐立不安,收拾了身家行李,却无一人肯随她南去。”
这故事说得好奇,王道柔听到这,都禁不住也探出头,与裴爱同听。她关切裴爱:“是不是侍中大人睡得太沉,不知消息?我们待会回去,要不去看看?”
裴爱见王道柔一脸关切,知她想岔,连忙摆手。
连庾慎也在马上摆手,道:“嫂子多虑了,是侍中不让家人出门,说骚乱如谁,不杂则清,莫动则平。”
裴爱听到这,嘴角不由自主勾起笑意,是阿父的所作所为。想到这,突然一转念,庾深作甚要在骚乱发生时,第一时间去裴家?据庾慎所说,还是主动去的……莫非,他真对裴怜有意思?
裴爱正想着,不明就里的王道柔已经开口,谢过庾慎:“庾郎,难得你有心,护我一家,还叫深儿去护阿爱家里周全。”
庾慎笑了笑,轻声道:“都是兄长叮嘱我做的。”
王道柔闻言,不由欣慰,继而更牵挂桓超数分。
众人一路说着,虽然速度慢,但其一直缓缓向前。突然前面窜出一队人马,瞧着方向,是从城门方向过来。
王道柔和裴爱俱问,是什么人?
冲天命随从做好防护,与庾慎一道探看,太远了看不清,但见穿着打扮,又想是从城门那过来的,便回复两女郎,说是逃窜的百姓,待会避开便是。
王道柔和裴爱听了,俱安下心来。
哪晓得这群人马,二十来人,离得近了,却立即引起一场惊慌。王道柔和裴爱为赶路方便,坐的不是牛车是马车,那二十人到来,惹得随从和车夫皆惊——惊什么?这些人各个高鼻梁深眼窝,浅发异色瞳眸,竟全是北贼。
不仅庾慎讶异,京中制造骚乱的北人不是都被制服了么?甚至连冲天和一众随从都没料到,楞了会才抄刀,那二十余名北人却是一路杀过来的,早红了眼,上来就撂倒了两个。
冲天等人这才迎敌。
而一班随行婢女,则尖叫划破天际,有吓哭吓晕的,还有吓得蹲在地上的。
这场慌乱中,最受惊吓的是马夫,见北贼冲来,本能地举马鞭抵御,可手却不完全受脑控,竟一鞭子抽在马身上。
而后被北贼双刀砍倒。
马本来就受惊了,又失了车夫控制,直接扬起一双前蹄,接着又掀屁股,车左颠右颠,竟开了门,将王道柔和裴爱似倒豆子般倒出来。
这距离和速度,冲天听见动静回头都救不得,庾慎却不知如何能从应战中抽身,斜飞过去,与他对战的北贼见了,趁机在他背上砍了一刀。
庾慎浑然不顾,直扑向王道柔,以身做垫接住她。
裴爱就没那么幸运了,摔在地上,脑袋昏昏,一时爬不起来。
就在这时,有一北贼拽住裴爱,径直将她翻身扛于左肩上,还顺手重重打晕了。
北贼囔道:“都住手!”
冲天眼睁睁见主母被抓,心惊胆战,不待北贼发话,已自大喊道:“停手,统统停手!”
冲天上前,那北贼喊道:“别过来,过来我杀了她!”
北贼不是说着玩的,刀已经反手对向裴爱。
北贼道:“退后,全部退后。”
冲天赶紧带着随从退后,王道柔此时已被庾慎扶起,痛哭不止,喊着“阿爱”,可惜裴爱听不到。
扛着裴爱,举着刀的北贼使了个眼色,剩下活着的贼人全跑到这边。
北贼厉声道:“站着别动!若跟过来,走一步,我砍她一刀!”
北人从来不开玩笑,冲天不敢动作,庾慎亦不让王道柔上前,拽住她道:“没事的,没事的,之后救她回来。”
裴爱醒来,昏昏沉沉,尤其是一双眼,总觉得眼前罩着黑。
直到她瞧见一团跳跃的篝火,才明白过来:不是自己仍晕,是时至黑夜,漆漆一片。
篝火跳动,噼——啪——,动静虽大,却一点也不温暖。
裴爱隐隐约约听得一连串北语,是北人在对话,却听不懂。
他们在聊什么呢?
裴爱不知道,这群北人在谈论她。
有人说,这女娃娃用处大,定是个高门贵女,不然怎地为了她,那一群汉人都不敢动静?
又有人说,女人再高贵也不过生种的母禽,不如还像之前捕获的汉女那样处置?
议论纷纷,讨论不出结果,所有北人都将目光投向他们的头领——也就是挟持裴爱,会讲汉话的那位。
篝火近熄,万籁俱寂。
有个北贼喽啰讨好头领,说若真按常规处置,这贵女的初尝,肯定是头领的。
头领一声冷笑。
众北人呆愣。
头领声寒,自带一股凛冽之气,用北语嘲笑道:“汉女一旦嫁了,都会将发髻盘起,她是个嫁过人的瓜儿浸!”
瓜儿浸是北语里颇具侮辱意味的词语,有万人尝之意。
北人们一听,纷纷喊道扫兴。
头领领命道:“把火加起来!”自己则起身走到裴爱身边。
裴爱见他,是有恐惧的,眼泪渐溢,继而潺潺。
头领盯了她一阵子,缓缓用汉话道:“我可是我们那的美男子,难不成到了你们汉女眼中,就成了面目丑陋,都把你吓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