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半天,回过神来,才发现令狐然已经捡了些长条的叶子,在那编织。裴爱凑过去:“你做什么呢?”又问,“需要帮忙不?”
令狐然摇头,他做事喜欢独自完成,因为他人都靠不住。
裴爱便不再说话,在旁静静看着。吐过的后劲下去,饥饿感重新上来。她偷偷捂住腹部。
令狐然明明在低头编织,却不知从哪个角度看见了,道:“忍一忍,娇贵的夫人,待会下山就能吃上不馊的粥了。”
裴爱一点就懂了,令狐然原来在编斗笠。他样貌与汉人不同,如若下山,到了人群中,需得遮住。
裴爱问道:“你编两顶么?”
令狐然埋头编织,口中道:“当然。待会下去广陵,认得你的人多。不给你强戴一顶怎办?给你易容么?”
说到易容,他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直视裴爱。
裴爱努力镇定心神,以一双疑惑不解的目光回应他。
令狐然心中笑了笑,看来她是真没意识到,自己就是马车上的人,便道:“你知道怎么易容么?”
“不知道。”
“易容要扒脸皮的。”
令狐然一句话,把裴爱吓出几滴泪来,但转念会意他是故意捉弄她。
令狐然笑道:“比方说,扒了我的脸皮,安到你脸上。再扒了你的脸皮按到我脸上。于是我即是你,你便是我。”
裴爱沉默无语。
令狐然编好了斗笠,给裴爱戴好,又给自己戴上,并要挟她,待会若敢求救,立即杀掉她,绝不留情。
裴爱保证不会乱喊。
令狐然这才牵着她下山。这一路下山比起上山,裴爱觉得令狐然温柔了许多,遇到险路,不仅及时扶住她,而且问她走不走得,若是走不得,可以背她。
裴爱惴惴不安。
下到半山腰遇见清澈溪流,令狐然竟然牵着她来到溪边,他一口气喝完粥,而后清晰囊壶。盖上盖子,反复晃荡,清洗了好几遍,直到囊里彻底没有粥味。
他又去上游,灌了一壶清水,给裴爱喝。
裴爱道:“你也喝。”
“你喝囊里的。”令狐然说着俯下身,直接在溪里汲水。裴爱见他喝得津津有味,不觉喉燥咽干,喝了囊中水数口。
清甜!畅快!
她不知不觉喝了大半。
裴爱将囊壶盖子重新盖上,还给令狐然。他却道:“这囊你喝得太多,谁知道有什么口水,送你了!”
裴爱心想:嘿,她不介意了,他反倒嫌弃起她!
敢怒不敢言,跟着令狐然继续下山。
到了山下,是个裴爱从来没去过的小镇,哪里是什么广陵郡!
她看向令狐然,令狐然笑嘻嘻告诉她:广陵郡早过了!
两人在饭馆里吃东西,裴爱不知怎地口味变了,一味嗜酸。令狐然却吃不得一丁点甜味,要了碗面,不住同裴爱抱怨,汉人的东西太过清淡。
裴爱问他:“那你好哪一口?”
令狐然道,他爱草肥水美,牛羊肉撒上各种香料,闻着味烈,一口吃下浑身燥热那种。
裴爱听了,不觉吸引人。
令狐然笑问:“你不想吃?”
裴爱不敢答真话。
令狐然道:“你还吃不着呢!我不会带你去那么北的地方。”
裴爱心想,那你要带我去哪?
急切想知道却不敢问。
饭馆里自然有人议论战事,令狐然和裴爱都很关注,各怀心思悄悄偷听。
得知北人败了,桓超的军队大胜,差不多抵御住这次北人进犯,令狐然气得在心里大骂。裴爱见他脸上恼怒,两眼竟是凶恶,两只耳朵也红了。
她是心里喜滋滋,方才还听有人提到了王峙,说虎父无犬子,王小将军也是少年英雄。
裴爱的心思早幻想着与王峙重逢,面上却怕惹怒令狐然,始终板着脸,不敢表露一丝一毫喜色。
令狐然突然问她:“你很高兴吧?”
裴爱想了想,夹一口菜到碗里,道:“我若说没有,也太假了,骗不过你。”
令狐然突然觉得心情好了些,压低声音,凑近裴爱耳边,对着吹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若我称王,早吞完南面江山,一统天下。
裴爱与他相处数日,倒是不惊了,侧首眨眼看着他。
心里就寻思他告诉她这个,是不是又要灭口?
令狐然问她:“怎么?听这话都不怕了?”
裴爱道:“我怕呀。”
“你瞎说。”令狐然两边嘴角都露出笑意,“我发现了,你若真怕,顷刻就会流下泪来。”
裴爱愣了愣,思忖之后才答道:“我是不怕了。因为觉得你这人什么都说得出,做得出来!”
令狐然笑得很开心,这笑声甚至引来了周遭人的目光。他轻轻道:“你懂我呀!”
裴爱心想:求不懂!
正在这时,裴爱眼前一亮——因为瞧见正踏进饭馆的一家人。
竟是许久不见的庄晞,他不在广陵,不在建康,竟在这个镇上。眼下扶着一中年妇人,跨进门里。后头跟着一中年男子,不住咳嗽,还有一个小郎君。
应该是庄晞一家人。
裴爱赶紧藏住眼中光亮,埋头不认。她清楚自己身边有个恶魔,不可因此害掉庄晞全家。
其实还是被令狐然捕捉到了。
但他不说,仿佛是一位默默观棋者,临到庄晞一家坐定,令狐然便告知裴爱,要继续赶路了。
裴爱埋头答应。
令狐然喊来小二付账,接着牵着裴爱,从庄家所坐那桌,不远不近走过,期间令狐然突然抬手,摘掉裴爱头上斗笠,又给她重新戴上。
“你做什么?”裴爱问他。
令狐然冷然道:“你戴歪了,遮着我的眼了。”
庄晞这边,原本照顾父母亲弟,忽然听见一句熟悉且短促的声音,再看过去,那戴斗笠的一男一女,女郎……像是阿爱?
斗笠重新戴上,没有看清。
庄晞心中疑惑,待令狐然二人出门后,他嘱咐父母亲弟先食,就在这里不要乱动,他自己去去就回。
庄晞一路追随裴爱,小心翼翼。然只瞒得过裴爱,令狐然武艺卓绝,早察觉出庄晞的跟踪,他是有心让他尾随的,却又做得精确,每每欠着一点,不让他彻底追上来。
总是差一丁点,庄晞心渐生乱。
桓大将军的军队,凯旋了!
他同儿子打了胜仗,威凤八面,北地南归,吹擂打鼓,旌旗招摇。汉人们激动勇士,沿路夹道欢迎。
王峙觉着有些太过了,心里尴尬,劝诫父亲,桓超却道自己着了衣锦,便不走夜路。
桓超骑在马上,面对两侧欢呼雀跃,甚至激动得落泪的百姓,不住抬手示意。
王峙跟在阿父身后,紧抿双唇。
“府君——府君——”
突然有男声唤他的旧称号。
第56章
王峙循声找去,眺见庄晞。
他心中一喜,想来也有好久没见庄晞,如今他没做郡守了,不知庄晞在广陵有没有受到欺负?
王峙便勒马减速,想等庄晞追上来,问一问他。
桓超察觉到后头的马匹速度慢了,回过头来。
王峙时还望着庄晞方向,突然,他发现庄晞后头还跟着冲天。
这两人怎凑到一起去?
王峙先楞了数秒,继而浑身血液凝固。
冲天自建康而来,不是母亲便是裴爱出事!
又与庄晞在一处,定是裴爱有难!
王峙即刻打马调转,奔向庄晞和冲天。
桓超已经看他一会了,见他要走,乱了队伍,顿觉不满,提醒道:“魔奴!”
王峙心早就揪起,哪还顾得这些,不回头,马根本不停速。
桓超喊道:“魔奴,回来!你要去哪?”
王峙已经奔出队伍。
桓超见道路左右皆是百姓,人潮锣鼓,十分在意面子,只得抿唇暗压住不满,命队伍无视王峙,继续前行。保持常态,莫叫两侧的百姓看笑话。
但暗地里还是嘱咐一名亲信,偷摸跟上王峙,把他喊回来。
且不提桓超这边,继受风光。只说王峙,很快在人潮中与庄晞、冲天会。
王峙开口便问:“阿爱出了什么事情?”
庄晞看一眼周遭,人多拥挤,不是说好的地方,便道:“事说来话长,我们换一处细讲。”
“还磨蹭什么呀!夫人被北人劫去了!”冲天随了主人,喜欢快刀斩乱麻。
王峙一听,整个亲筋都爆起来,噼啪问了许多细节。可是周遭锣鼓实在太响,人声又鼎沸,三人还得依从庄晞,到背街巷子里细谈。
冲天将北人在建康作乱,劫走裴爱的经过说了。庄晞将如何在饭馆偶遇裴爱,如何一路跟踪,一一告知。
王峙心想,建康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怎无人传信到前线?阿父可能同他一样蒙在鼓里。王峙想着,桓超定会派人来寻他,正好叫那人回去通知桓超。
他又问庄晞:“你最后跟踪到哪里?”
“那北人带着阿爱,到了边境附近,便住下了,一直在徘徊。我们这会连着赶去,若是快,他们应该还没出关!”庄晞又说,他拜托了朋友,在客栈附近盯梢,且最近战火方熄,盘查得紧,两人一时过不去的。
王峙听完,却是沉吟。
他喃喃道:“他为什么带着阿爱徘徊……”
庄晞怔了怔,回道:“盘查极严,北人要过去得找机会。”他方才交待过这个原因了啊?
王峙刚才自然听见,只是他还听了冲天的述说,分析劫走裴爱的北贼,能在建康制造混乱,能从冲天他们手上劫人……说明不仅武艺高强,且极富谋略。
冲天说,裴爱被劫走后,他们立马去追了,贼却狡猾,藏得极好,沿途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关卡,混过盘查,竟毫无痕迹。后来还是庄晞传信联系上,才不再是无头苍蝇。
这么厉害的贼,按理说,过境应也不难,缘何徘徊?且他不该露了尾巴给庄晞看。
除非……北贼是故意这么做的。
听庄晞描述跟踪,到有点像是农人捕鸟,故意撒了一路的诱食。
王峙抬眼,他的睫毛很长,在眸前扑闪:“我怀疑他是故意让你知道行踪。”
庄晞讶异,自己完全没想到这点,细细琢磨了会,后脊梁渐渐起了寒意:“他为什么要这样……”
话没问下去,因为庄晞自己也已经明白了。
北贼要诱捕的鸟儿,不是庄晞,而是王峙。
甚至是桓超。
王峙从庄晞的表情中读出他明白了,眼前三人只有冲天还弄不懂,以后再同他解释。
庄晞道:“府君,会不会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太多?”
王峙点头:“也有这个可能。”
“那……你还去吗?”
王峙长长睫毛后的眼睛闪亮,哪怕刷上了战场的血,也遮不住明亮:“去!”他斩钉截铁答道,“北上不改初衷!”
庄晞闻言,对着王峙抱拳,愿为引路!
这时,桓超派来请回的亲信,已经找过来了。王峙便将建康爆发骚乱的事告诉亲信,又让他转告桓超,自己要北上救妻。
亲信犯难,王峙却已不再与他言语,叫上庄晞和冲天,往北驶去。
前面王峙与庄晞聊什么,冲天听不大懂,但王峙与桓超亲信的对话,冲天还是全明白的。他心里有些难受,斟酌了会,还是决定告诉王峙。
冲天打马,一下冲了,马头超过王峙马头,只得勒住:“府君——”
王峙身子前倾,一直是策马姿势,目视前方道:“什么事?”
“其实、其实建康刚有骚乱时,家里就有人北来送信。”
冲天明显看到王峙的马头一勒。
王峙将缰绳放松了些,继续前驰。
冲天吞咽一口,续道:“后来元帅也有派兵回来,保护我们,那时候夫人已经被劫走了。”
“驾——”王峙突然抽出马背上挂的鞭子,狠狠一鞭,抽在马身上。
他已经许久没动过鞭子了。
王峙到边境不久,就听见南方传来的消息,打胜的桓元帅突然不走了,停留在广陵,不再南下。
周遭谣言四起,都说元帅有将在外之心。
话传到王峙耳中,冲天难免要焦虑几句,王峙见庄晞在场,却道:“没有的事,阿父是为了等我,才不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