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晞闻言,旋即回道:“那我们要快些救出阿爱,不给元帅添太多麻烦!”
北地。
临南边境。
这是一处民宅,五进五出,说实话,装饰布置,不比普通的汉人宅邸差。
这是令狐然安置裴爱的住处,第一次进门时,裴爱着实惊讶了一番。
令狐然瞧她模样,笑道:“怎么,以为我们北人都住帐篷么?”
裴爱被说穿心思,垂头不好意思。
令狐然冷哼一声。须臾,他走近她,道:“其实我们除了住帐篷,不识字,还吃生肉,养狼做狗呢!”
裴爱知他是在捉弄,回身瞪他一眼,估摸错了两人距离,一下子撞到令狐然身上。
令狐然伸双手,扶住她。
而后她后退,他放开,空气忽然变得有些稀薄。
裴爱挑了一把远处的椅子坐下,可能是最近赶路太多的缘故,她除了嗜睡困乏,口味奇怪外,还多了一样怪处——容易腰酸。
她坐在椅子上揉腰,令狐然看着她。
她抬一眼,同他搭话:“没想到北地不太冷啊。”
令狐然冷声接话:“你以为多冷?”
“千里冰封,北风呼啸?”
“呵——”令狐然道,“我们这才离你国家多远,不跟广陵之流,差不多天气?”令狐然轻蔑道,“不过这里倒是比广陵雨少。”
“我们离了多远?”裴爱试探着问。自从过境令狐然联系上北人,就给她蒙了眼,不知路带来。她只觉得没走多远,就住下了。是离境十里左右?还是二十里?
她想从令狐然嘴里套出来。
意图已经被令狐然察觉到。
但他不点破,继续同裴爱聊天气:“不过真正到了北地中央,的确如你所说,北风呼啸。若是去我们北境之北,那更不得了,呼口气都能给你冻成冰柱子,到了六七月份,还得穿棉袍。”令狐然讲得声情并茂,甚至走过来,给裴爱看他新换的袍子。
袍子倒是漂亮,褐色锦缎做的外头面子,衬得令狐然华光溢彩,但裴爱一扫之下,竟发现令狐然袍中偏下,挂了一个小口子。
新袍子,可惜了……她心想,又盘算着若想从令狐然口中套出消息,是不是得先讨好他?
裴爱便道:“你袍子挂了个口子。”说着一指。
令狐然低头一看,果然。
裴爱道:“我帮你补补吧。”
令狐然身体僵硬。
过会,褪下棉衣,犹豫着递给裴爱,目光始终着在她身上,从脸庞扫到身上,又扫回去,不曾离开。
的确是个小口子,裴爱早在屋内见过摆着的针线,很快穿针走线。令狐然看着,北地常常下雪,却少雨,只要无雪便是大晴天。那阳光仿佛不要钱一般泄进屋内,照得裴爱脸颊上,淡淡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令狐然突然想,家,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他摇了摇头,自己不是个需要家的人。
裴爱补好后,笑着将棉衣还给令狐然,令狐然一面穿衣,一面问她:“对了,你冷不冷?要不要也添一件?”
裴爱一脸寻常道:“想来是离边境近,到不觉冷。对了,这里到底是离得多近?温度竟无多大差别?”
她的语气也是轻松的,拉家常般。
令狐然却陷入沉默。
裴爱偷偷去瞧他,令狐然却已移开了目,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虚无之处,缓缓道:“这里离境十里不到。你也不用绕着弯子打听这些,我放你在这里,就是等着愿者上钩。”
良久不闻裴爱接话,令狐然忽觉心头不快稍缓,转回头看向裴爱,咄咄还要说得更明了:“我等你那位不知该姓王还是姓桓,或者姓别的什么的夫君,公然越境,进犯我国来救你!对了,你说你大人公会不会来?如果他能来,堂堂一国元帅,实在是太好了!”
裴爱原本是低着头的,听令狐然嗤笑完,抬起头来,平静道:“我大人公不会来,但我夫君一定会来。”
“哦?”令狐然笑道,“原来你盼着他来送死。”
第57章
令狐然又道:“他来了这里,便是天罗地网,便是个死,你忍心吗?”见裴爱良久不答,他悠悠看向窗外,缕缕阳光投射进来,心情大好,“但我到希望他来,来了死了,我能讨个功劳。他若不来,我带着你可怎么办?”令狐然一副“砸手里”的懊恼⿵情,慢慢道,“到时候……送不回南边,只能把你带回北地了。你是个嫁过人的,但我们北人到没那么多嫌隙,父死子娶继母的,兄长去世继承嫂嫂的,遍处都是。我家有二十二房妻妾,带你过去,充作第二十三房,嗯……真是勉强我了。”令狐然滔滔不绝,兜兜转转,也不知在说什么。
裴爱打断道:“不用勉强!”
令狐然止声,回转头来,看着裴爱,阳光依然盛好,他再一次瞧清她脸上的绒毛,越看越想抬手去触摸她的脸颊。
然后令狐然没有这样做,他打开囊壶,浅抿了一口水。
裴爱却把脸偏向窗户的方向,似乎也去瞧那投进来的光线,她脸上竟洋溢着淡淡的幸福。
令狐然瞧着,手还执着囊壶,勾唇一笑。
他刚想开口,裴爱却道:“我会来的,他一定会来。若正不胜邪,他命丧你手,我会追随而去。”
她说得极为平静,令狐然从前在她脸上读到过惊吓、畏惧、谨慎,甚至讨好,却忽然发现,眼前才是真正的她。
令狐然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凉意,深吸一口气,极是恼怒,抬手将囊壶甩到地上,水溅一身也不管不顾。
“蠢货,给你活路你不要!”令狐然骂道,甩门而去。
自此以后,令狐然又来了两次,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无论裴爱提或不提,他都要说裴爱就是想探听王峙的消息。结果都是没两句话,不欢而散。
而后,裴爱就见不到令狐然了。
一连十天。
但吃穿用度倒是没少。
令狐然还派了六个北人,两女四男,二女为婢在屋内伺候裴爱。外头四男,帮衬需要劳力的活。
这六人虽然不会讲汉话,但极是热情,与裴爱手语指物,倒也能交流。
裴爱一开始以为是令狐然派来照顾的,后来渐渐觉察出不对了,这些人总在暗中监视她。
难道……王峙最近已经来了?令狐然怕她跟着赴死,于是派人看守住她。
不知道便会活下去么?
裴爱觉得可笑。
她偷偷寻找溜出去的机会,脑子里回忆父亲或者裴怜,他们以前要悄悄从家里溜出去,是怎么做的。反正令狐然不来,一切都好应付,这六人北人语言又不同,那四男子虽然壮实难缠,但男女有别,他们不可能时时盯梢,某天夜里,裴爱待着一个机会,溜了出去。
出去后才晓得,这一带北人村镇,皆有宵禁。裴爱一个南人女郎在街上走,本来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前头走来一队北人士兵,裴爱提着嗓子转到背街暗处巷里,心跳加速,还因恐惧有些眼泪。
突然,有人在身后拉了她一把。
双重惊吓,她差点叫出来,但惊恐声到了嗓子眼,生生被理智压回去。
那人也不说话,拉着裴爱,径直进了巷里一扇门。
裴爱原本是不肯随那人走的,但她黑夜里瞪大了眼睛,辨认出是庄晞,便同他进去了。
巷子里是间民宅,内里无人,庄晞点燃一盏烛灯。
裴爱问道:“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最近可有见着我夫君?”
庄晞却道:“说来话长。”问她吃了没有,夜寒冷不冷?
裴爱道:“不饿不冷。”又问起是否见过王峙。
庄晞仍坚持给裴爱倒了杯热水,给她喝顺带捂手,而后才说起来。
那日,王峙自做下决定后,便与庄晞、冲天往北赶去,到了边境,却听说裴爱已经过境了。
庄晞再三问那负责盯梢的友人,裴爱是真过去了?
友人答是,庄晞沉吟。
王峙便同庄晞道:“你留在这里吧,我同冲天过境。”过境之后,安全无保,庄晞有父母亲弟要赡养,不可冒险。
庄晞却道:“府君是官,我是民。此时战火刚休,官去别国,若无公文,恐又交恶。我是一介草民,过过境,没关系的。不如我去。”
王峙却不接受庄晞的主动请缨:“我如何去不得北国?那劫持阿爱的北人,定不是平头百姓,他能在我国家作恶,劫持我妻?我如何不能讨回来?”坚持不听劝。
庄晞无奈,只得与冲天商议,一面陪同王峙,化了伪装,潜来北国。一面暗中回报桓超,请求助力。
三人过了境,到了北地,原追踪裴爱的路径便断了。
只能从是谁劫持了裴爱上查起。
三人都不懂北语,沟通很是艰难,好在之前有些线索,追查一番,得知劫持裴爱的,是北人当中有名的“骷髅山”。
庄晞讲到这里,问裴爱是不是被这人绑架的?
裴爱点头:“是。”
庄晞叹道:“这令狐然杀人如山,喜欢独来独往,又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找不到一丁点可以要挟的弱点。阿爱你能从他手上脱逃出来,真的是善有善报,老天庇佑。”
裴爱沉默,庄晞描述与令狐然自述多有出入,令狐然是个漠然胡言的人,还是该信师兄的。
她又想想其它,问庄晞:“你们打算要挟他?”
庄晞又叹了第二口气:“我担心府君有意外,所以暗地回禀了元帅,保个平安。没想到元帅竟有那么大力量,直接与上头的北人交涉,让他们交出你。北人却说,骷髅山向来我行我素,号令自专,人一旦到了令狐然手上,他们也没有办法……”
裴爱听到这里,倏地站起,打断道:“所以夫君就冒险硬闯了?”
庄晞伸手拦她,想让她坐下:“是的,府君与我,还有冲天等了五天,仍无进展,府君就和冲天去救你了。”
“他去哪救我了?”裴爱心想,不会她逃出来,他闯进去吧?
庄晞道:“我也不知道府君去了哪里,他叫我在这镇上租间屋子等他。说来明日便是约定之时,你莫慌,到时他就回来。”
“约的明日几时?”
“明早寅时一刻。”
裴爱听了这话,便与庄晞一道等待。虽然庄晞分给她一间厢房,裴爱却一宿没睡,辗转反侧,到后来干脆坐起,焦灼地等待王峙。
寅时一刻,无人叩门。
寅时二刻,依旧无人。
寅时三刻,裴爱知道糟了。
时近卯时,裴爱再也等不下去,要出门去,她问庄晞:“你这里可有什么兵刃?”
第58章
庄晞不是个会动武的人,宅子里遍处找了,只有一把来之前王峙留给他防身的剑。
这剑庄晞用过一会,忙着招架,又不大会用,一剑下去,刃口一处卷了。这几天一直放着,又沾了锈。
庄晞还在犹犹豫豫,裴爱已经做了决定:“就这把了!”
她把剑放回剑鞘,佩着出门。
庄晞拦她:“你要做什么?”问出来其实心里也想出来,她要去救王峙。
庄晞无奈,只得跟上她,边追边问:“你能猜到府君现在在哪?”
“他肯定寻着去救我了。”裴爱不回头往前走。
白日里,镇上北人百姓多,也有些行商的汉人,官兵反倒比夜里少了,几乎瞧不见。两人一路摸回裴爱之前被囚禁的地方。
庄晞问她:“阿爱,你几时记忆变得这样好了?”记得她以前不记路的。
裴爱道:“不知道,可能情急吧。”说的时候,离囚禁的宅子越来越近了,心紧张得乱跳。
宅子就在眼前。
北地树枯,这个季节不见绿色,连那蹿出墙头的三两枝,也是光秃秃的。
裴爱咬牙,回头望庄晞:“我们得想个法子进去。”
庄晞问她:“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有个小门,在柴房后头,不亲自做饭下厨的人不知道。”
“那我们就从那进去试试?”
裴爱欲言又止,她逃出来后,那门估计已被令狐然注意到。这会还从原路进去,不是往猎人陷阱里撞么?
但她和庄晞都不会轻功,连翻墙也难,别无它法。
庄晞再次道:“去试试。”他同样清楚这不是个好注意,没有其它办法,才选此下策。心想着若真有埋伏,舍命护着裴爱。
两人都是横下心,往宅子里去。
轻轻推开门,不发一点声音。从门里进去后,是露天的柴房,里头堆了许多柴,绑起来堆满,堆与堆之间只留狭小的空隙。两人就像两只小鼠,弓腰驼背往夹缝里钻,裴爱暗暗把手放到剑柄上——她记得,王峙每次戒备时就是这样的。
竟一路顺顺利利,从柴房绕到后院。
又从后院挨个房间找,竟然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