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丞相,却胜过当年王崇的权力。
王峙回京后,之前对他白眼的那些人,又青眼回来。
风云变化,他心里愈清晰。
这一日,桓超难得有闲,正在家中与王道柔絮叨,王峙却擅自闯了进来。
他火急火燎,差点踢翻王道柔放在口的一盆花。
王道柔忍不住说他:“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冒失。”
王峙先向阿娘赔礼,而后将一包药粉,当着桓超的面,重重拍在旁边桌上。
啪——
桓超笑看王峙。
王道柔不明就里,轻声询问:“你们这又是发生了什么?”她走过去,见那药粉是被拆过一次,拆的人胡乱包着,就拿来了。因此重重一摔,外头的油纸散开,见得里头是褐色的药粉。
王道柔掏出一只帕子,裹住食指,而后粘粉,放在鼻前闻闻,似乎有红花的味道。
若真是红花……想来心惊。
王道柔只能默默祷告不是。
王峙开口,是冲着桓超质问:“阿父,你为何给阿爱下药?”
竟真是了!王道柔心头狂跳,不可置信地看向桓超。
桓超却是面色坦然,他近日主政,更添数分威严仪态。
不错,是他命人给裴爱下的滑胎药。
小夫妻回京不久,就将喜事告知父母,当时桓超和王道柔听了,面上都是喜色,一面嘱咐裴爱注意休息,以后切莫再劳累,一面叮嘱王峙,要多照顾自己娘子。同时还从知道之日起,给裴爱添了许多日例进补,婢女也多添了两人。
王峙原以为,父母是欢喜着接受裴爱肚里的孩子的。
王峙哽咽注视着桓超:“阿父若不喜欢这个孩子,大可直说。”
王道柔亦道:“桓郎,我们不是已经查清楚了,那就是魔奴的孩子啊!”
王峙闻言,迅速扭头看向母亲。
心猛地一怵。
桓超脸上仍是微笑。
是的,他知道自己要作阿翁了,一派喜色,是因为当时人多,不想让旁人看自家的笑话。
但桓超心里是一时千般想法的。
人静后,卧房里拥着,王道柔向夫君轻吐自己的忧虑:裴爱为北人劫走,回来就怀了一个孩儿。北人向来喜欢糟蹋汉人女郎,这孩子是谁的?说不清。
王道柔心里很想问一问,又怕问出来,问清楚,伤了裴爱,更伤了自家魔奴。
桓超彼时道:“你别闷着发愁了,我们派人去查查便知。”
两人派了探子,又悄悄询问给裴爱号脉的大夫,推算日子,裴爱肚里的孩子,应在建康就怀上了。
王道柔便道,阿爱被劫北上,吃了许多了苦,也是他们对不起她。这事就当没查过,不再提。一家共享天伦之乐。
桓超当时答应了王道柔,满口应好,可私下却派人去给裴爱下药。
桓超有桓超的想法。
裴爱肚里的孩子,其实不在乎真正是谁的,而在乎世人觉得孩子是谁的。
但凡有一丁点可以被人拿住质疑的,就注定会有止不住的闲言碎语。
这流言漫长,将飘摇十年,几十年。
与他桓超是影响,与王道柔和王峙是伤害。
甚至那出身的孩子,都将一辈子活在阴影中。
不如不将那孩子生出来。
依着桓超的性子,是会除掉裴爱的。
堵住民口,最优从根拔出。
但桓超心想,自己这个傻儿子,能千里救妻。若真除了裴家女,止不住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所以桓超委屈委屈自己,退上一步,只除掉裴爱腹中的孩子。
可惜做事的人手脚欠了一步,被王峙发现。
这手下,以后是不会用了。
第60章
桓超便向屋内妻儿道:“阿爱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多有隐晦,不可能向人人解释。闲言碎语,你们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孩子考虑。”
屋内听得三人的呼吸声。
王峙清了清嗓子,但依旧哽咽:“阿父,一条性命重要?还是闲言碎语重要?”
桓超旋即追问:“这么说来,你们……不怕闲言碎语?”
“不怕!”王峙目光炯炯,一字一句,“不知道阿父怕不怕?”
桓超拂须,哈哈大笑。
王道柔见此情景,亦劝道:“是呀,桓郎,我们家里的人,有谁惧怕过闲言碎语。”
王道柔始终清晰记得,当年她与桓超一开始在一起,并没多大勇气,尤其是面对外人的议论。桓超便给她讲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故事,说他是自流言里千锤百炼而来,从来不惧闲言碎语,叫她也不惧,鼓起勇气与他相爱。
王道柔记得,且觉得桓超也一定记得清晰。
就像那年春林的花,春林的露,还有那首诗,她脑海里永远也忘不掉。
所以王道柔才说出现在这句话,这样劝道。
桓超好像真的记得,听完一笑,竟不反驳,且答应王峙,不会再加害裴爱腹中胎儿。
王峙跪拜,谢过父亲。
桓超只是道:“谢我不必了,你走的时候,仔细别再踢坏门口那盆花,你阿娘可宝贵着它呢!”
“喏。”
待王峙走后,桓超缓缓转头,看向王道柔。
他只是默然看着。
令她不安。
王道柔抬眼,发现桓超近日劳累,发丝里夹着许多根白发。不由说了出来,心疼他的操劳和辛苦。
桓超笑道:“我老了,不及娘子青春。”余光却偷偷去瞟王道柔笑时眼角的皱纹,默不作声。
桓超突然伸了手,看似环住王道柔的后背,但手掌却有毫厘的距离,并未碰到她。
他总是这样,王道柔早已不在意,只觉夫君温柔。
桓超笑道:“春天又快来了,待花烂漫时,今年我们去一趟林子里吧!”
“真的?”王道柔高兴得直起身子,惊喜而单纯的目光,仿若十七八岁的女郎。
“真的?”她又追问,“我们又快十年没去过了吧?”
桓超笑着点头,许诺道:“今年一定去,到时候我抽时间。”
三月二十七。
建康前些日子下了场连绵的雨,今日方晴。
这一放晴便是骄阳灿烂,天空碧蓝如洗。
出门时王峙特意仰望了天空,而后才钻进车厢,喜滋滋同裴爱分享:“前些天雨下得大,我还担心路不好走。今日我们回家,就这么好的天气了。”
裴爱笑道:“老天成全。”
王峙点点头,脑袋伸出窗外,特意叮嘱车夫,慢不要紧,要行得稳些稳些再稳些,而后才允牛车出发。
自从知道裴爱有孕,王峙便没再骑马。但凡裴爱出门,他必陪同乘车。
夫妻俩回到建康不久,就将喜事告知裴家。裴一听说不悲不喜,裴夫人却是喜上天了,让人传话过来,说她原本就打算催了,又不住喊裴爱回去看看。
裴夫人派人来捎了一回又一回话,几是日日叮嘱,放心不下。
于是夫妻俩与裴家约定了时间,王峙陪同裴爱一起回娘家。
路上,偶有行人骑马路过,其实不算冲撞了,王峙却每一次都紧张得推开窗户,呵斥那些骑马的人避得远些,马不要太靠近牛车,免得引起冲撞。
怕车颠簸,伤了裴爱。
裴爱在心中偷笑,心想身边的夫君,哪还是当年骑马横冲直闯,差点将她们的车整个掀翻的莽撞少年。
牛车行到半程,路上刮起风来,是那种带着涡旋,颇有些冲的风。王峙担心裴爱吹着,就将窗户锁起,待到近得裴家,他扶裴爱先坐到避风处,而后自己才开窗探看。
风停了。
王峙远眺眯眼,身子靠着厢壁,同裴爱道:“丈母出来接我们了。”
裴爱听了,倾身过来探看,王峙旋即扶住她。
果然,见着裴夫人在门前踱步,小时她也是这样,一旦裴一过了点不回,就在门口等着。越等越焦急,脚步越快,等裴一回来,先把他痛骂一顿,而后又心疼,伺候他梳洗歇下。
裴爱担心阿娘太焦虑,迫不及待想下车。待牛车刚刚停稳,车夫才放了脚蹬,就蹿下去,把王峙看得心惊肉跳:“你慢点。”伸手抓住她。
裴爱叹道:“我只是大了肚子,又不是不会走路。你这样扶着,我反倒不会下了。”
王峙这才松了手,看她自己下去,仍在后头展开双臂护住她。
裴爱刚下来,裴夫人已经迎上来,问她最近如何?
裴爱答道:“能吃能睡。”
这孩子!裴夫人无奈,又追问女儿,她关切的是身体可有不适?
裴爱反问:“吃得太多算不适吗?”
“不算!”裴夫人表情僵住。
裴爱笑了笑:“那没有了。阿娘放心,一切好的很。”她那些恶心挑食,已经全都过去了。
裴夫人仍旧追问了许多,了解到裴爱是真的没事,才放下心来,露出笑意,并伸手摸了摸自个的后脑勺。
裴爱注意到阿娘这个动作,阿娘伤了风后便容易后脑勺疼,可想而知,她在门前等了多久。
裴爱反挽起裴夫人,道:“我们快进屋吧。”
裴夫人听了,却慌忙伸手,拦住女儿。
怎么了?
裴爱和王峙,包括后头跟着的冲天,三三望向裴夫人。
裴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先岔开话题,问女婿近日如何?
王峙边作揖边回道:“谢丈母挂念,十分康健。”
“听说你最近做了侍郎,还适应吗?”
王峙笑笑,朝中的官职是桓超替他谋的,有什么适应不适应。凭风顺水,岂能不一帆风顺?
裴夫人还要再问,裴爱忍不住了,打断道:“阿娘,到底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让我们进家门?”
裴夫人实在难为情,低头小声:“王侍郎啊——”
她尊称王峙,王峙连忙让礼。
裴夫人道:“按理你是同阿爱第一回 回家,也早早与我们约好。是我们不对,不该发生这样的事。”
“无妨无妨,却不知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事?”
王峙和裴爱最后合声,齐齐问道。
裴夫人这才惭愧告知实情,原本说好了今日大女女婿回门,裴一也答应过,会在家里迎接,不办玄谈。可昨日他性子起了,收不住,今日此时,竟在家里开坛讲玄。
现在家里满门学生,裴夫人担心迎王峙进去,王峙尴尬,那一班学生也觉得尴尬。
王峙听了,与裴爱对视一眼,两人皆笑。
想到一块去了。
裴爱出声:“阿娘多虑了,我和夫君轻手轻脚进去,阿父大意,根本就不会发现我们。”
“委屈你们了。”裴夫人道,心里继而把裴一再咒骂一百遍。
第61章
王峙扶着裴爱,后头跟着冲天,裴夫人引路,明明是回自家,却似做贼似的,轻手轻脚,猫着进来。
裴一果然是讲法,王峙和冲天都是第一回 见,觉得新奇。学生们不似别处听讲,地上摆着蒲团,却没几位学生端坐。大伙虽聚精会神听讲,但姿态不雅,有人一起倚靠着坐着,有人坐在石头上荡着脚,更有甚者,一边饮酒一边听讲,酒气王峙和冲天都闻得到。
裴爱给王峙使个眼色,告诉他这其实是家中的常事。
王峙再瞧老丈人,堂堂师表,竟直接躺倒花丛前,口中讲的是《秋水》,手上却拈着欲放未放的花苞,讲河伯和北海若的对答,讲到尽兴处,直接踢鞋脱袜,露出一双赤足蹦起来。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王峙和冲天不知不觉都停滞了脚步。
裴夫人给裴爱使眼色,让拉他们走。
裴爱伸手,拉拉王峙的袖子,他反应过来,点点头,正与裴爱要撤到后面厢房,裴一突然道:“今日闻花醉了,就讲到这里吧。”
呼啦啦,一群学生全散了。原本专心致志的学生们随意同老师鞠个躬算作告辞,先后转身往大门这边走,一下子,所有人都瞧见王峙裴爱等人。
裴夫人两颊瞬红,觉得羞愧,埋头走过去,一面帮裴一擦拭他方才倚花污了的袖口的袍角,一面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训斥,早不该晚不该,偏选这个时候讲罢。
裴一笑着回应,说自己只有两只眼睛,哪里瞧得着那么多!
“两只眼睛都瞧不着啊?”裴夫人不气得出声。
裴一眯眼而笑,两只眼睛像月亮,眼角是细细的纹路。他往裴夫人耳边小声道:“我一只眼里只有天地顺畅,一只眼里只有你,哪还瞧得见其它……”
裴夫人知他是胡说,训斥一口,心里却忍不住羞涩甜蜜。
且不说裴一和裴夫人这对老两口,说回王峙这边。学生当中不少高门的,有些人曾与王峙打过照面,如今桓超如日中天,既然见面,自然不少涌过来叙旧。还有人未与王峙打过交道的,听旁人说他是谁是谁,便也周遭徘徊,有心结交。
这些学生跟着裴一学玄,却只为清名美誉,未曾通透半点道理。
当然,也有十来真把裴一的道理听进去的,目不斜视,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