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些婢女护卫,全都跟烟蒸似的消散,甚至让裴爱产生了恍惚,以为之前那些看守的,服侍的,皆是梦中。
怎么会这么静呢?
但看地上无叶,柱上无尘,明明是有照料过,怎么突然就无人了呢?
裴爱心中奇怪,却不知凡事皆有因果,桓超与北人高层协商,要人;北人从上至下,层层压下来,到了底下,无人敢与令狐然共同担责。
大天王都下令了要放人,只有令狐然固执不放,谁敢同令狐然一道惹怒上头?
全跑了。
因此只有令狐然一人,独回住处,见宅里没人,晓得属下们跑了,裴爱也跑了。
他悠悠回房内拿出一只蒲团,放在庭院正中央,盘膝坐下。
静待王峙前来。
因此,裴爱和庄晞找遍大半个宅子,才一直没找到人。
两人寻至前院,就看见王峙被五花大绑,矮矮倒吊在院中,散乱的青丝坠下,背对着她。地上还趴着一人,远远眺不清面目,裴爱心猜是冲天。
忽然想到冲天可能已被杀死了,心揪起难受。
庄晞用手肘拐了下裴爱,她这才注意到,王峙前面,还有打坐的令狐然。
也不知是令狐然坐下的原因,裴爱觉得他很渺小,她眼中只有吊着的王峙。
令狐然原是闭着眼的,此时缓缓睁开,仿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竟旋起笑意。
“来了就出来吧。”令狐然缓缓道,“不是救夫心切么?”
裴爱听这话,便从阴影中走出。
庄晞快步,想挡在裴爱身前,但没挡住,裴爱有意走在前头——方才令狐然一说话,她就清醒了,令狐然从不渺小,他依然是强大而可怕的。
王峙他之前斥了令狐然许久,令狐然却一个字都不回应,因此闭了眼,听到令狐然开口,立即意识到裴爱来了,陡然圆睁双目,又开始骂起来。
王峙拼命扭动着身子,试图转过去,去瞧一眼裴爱,口中喊道:“快走!快走!”
叫裴爱走。
却能听见裴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王峙心中焦急。
令狐然眺眼看着这一切,淡淡的眸光似乎不带一丝感情,直到与裴爱对视,他的眸中才有一点微弱的光芒。
他问她:“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呢?他凭什么值得你赴死?”这是令狐然心中最大的疑惑,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自己牺牲。
裴爱道:“仅凭他孤身来救我,不顾危险,就值得我以命偿他。”
相待终老,不得终老,便得同死。
令狐然之前都是不紧不慢的问,只是求个解疑,听这话却激动起来,似乎想要站起,却极力忍住。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苦笑了笑:“他有个忠心耿耿的奴隶跟着,不是孤身。”
要说起来,只有他令狐然是真正孤身一人,为了抓捕王峙裴爱,不顾大天王的命令,置身险地。
可是没人想到过他。
令狐然看着裴爱,又笑了笑,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裴爱近一步:“什么机会?”
王峙在旁边喊:“阿爱,别听他的!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令狐然根本不看王峙,只与瞧着裴爱:“你不是带着剑么?给你一剑机会,若能将绳砍断,他掉下来,我便放他。”
若砍不断,她便没有机会了。
“阿爱,别听他的!你快走!”王峙喊道,又喊:“庄兄,带她走!”
这两人心软手弱,在这里待得越久危险越大。
令狐然似乎不耐烦了,瞪了王峙一眼:“喊什么喊,我是骷髅是狼,不是蛊惑人心狐狸!”
裴爱紧抿双唇,陷入沉默。
其实王峙的话她能听见,甚至庄晞后来也开口了,在她身边张嘴闭嘴,劝了什么,她也能听见……但这些声音都很微弱,在她心里,还是令狐然“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最响亮。
她觉得自己魔怔了也好吧,竟又往前一步,郑重问道:“你说话可算数?”
令狐然半敛笑意:“算数。毕竟你是我本打算讨回去做小老婆的女人。”
这话一出,庄晞愣住,王峙则整个人面皮都涨起来,他本来就倒着,此刻血全往脑上冲,眼珠子里现了红丝,好像快要崩出来。
令狐然欣赏了一眼激动万分的王峙,觉得他就是所谓“睚眦俱裂”,不由啧啧两声。
裴爱却在此时,抽了剑。
此时此刻,她谁的话都听不清了,万籁俱寂。周遭的屋子、院子、秃枝的树木全都消失了,四周只剩下白光,和头顶投射下这些白光的一轮太阳。
她没有用过剑,一抽之下用力过大,且没握对,不是将剑从剑鞘中抽出,而是整把剑包括剑鞘,全提在手中。
令狐然笑出了声,心情终有了开心,提醒她道:“只有一剑,若没砍断,你便没有机会了。”
原本裴爱抽剑失误,就有些紧张,令狐然一说这话,她整个身子都抖起来,担心自己真失败了,丧失掉救王峙的机会。
她焦虑得想咬手指甲,却没有办法咬,握着剑颤呀颤,身上发冷,眼泪自然因恐惧再次流下泪。
一面哭,一面正确地抽出了剑。
她打算砍,却发现绳子连带着绑着的王峙,一直在晃动,摇摇摆摆,自己很难下手。
裴爱此时已经绕到前面来,能够正面对着王峙,她看着他的眼,用目光央求道:不要动啊!我好下手!
王峙自然明白裴爱的央求,他已经努力想使自己定住,但是……
王峙也逐渐湿了眼眶。
后方的庄晞,不敢上前。只敢去查探冲天,还好,虽被揍至晕厥,但还有气,能活。
前面的令狐然,可没打算注视一对有情人相望流泪,他只默默观察着裴爱。
只她一个人。
令狐然原本冷然的眸光里,渐渐有了柔情。
其实他从来不在乎自己是否信守诺言,原本的打算,就是捉弄裴爱一番,解心头之恨。然后杀掉王峙裴爱,还有那个跟着来的。这样,他就连刚刚有的弱点也没有了。
一个人没有了弱点,才能无敌。
但不知为何,瞧着一边握剑一边泪流满面,他不仅目光逐渐柔和下来,连心也湿软一片。
他忽然期盼裴爱能一剑砍断,忽然决定信守诺言。
竟还有了些紧张,怕她砍不断。
令狐然心底叹了口气,将右手收回,之前一直暗中运起的掌风没了,王峙定在空中,不再晃动。
令狐然心里对自己说:其实他只是认识她太晚,不然怎会输给王峙!
裴爱一剑砍下,使出她这辈子最大的气力,整个人都飞出去,绳子断了一半多,还有些悬扯着,王峙顺势用力,往下坠落。
重重跌在地上,响声巨大。
裴爱连忙上去绑王峙解绑,剑还提在手上,庄晞也上前帮忙。
就在松绑的那一霎那,王峙崇裴爱手上夺过剑,直袭令狐然。
令狐然却早有准备,站起迎敌,右手食指和中指,架住王峙的剑。
他斜眼看他,轻蔑道:“还想再输我一次?被五花大绑?”
王峙脑海里浮现出方才他和冲天以二敌一,惨败一塌糊涂的场景。
令狐然继续道:“你也不想在阿爱面前狼狈吧?”
“住嘴,阿爱岂是你叫的!”
令狐然嘴角噙着轻蔑的笑,手下败将多爱逞口舌之快,他不在意。令狐然两指一折,王峙硬生生抗下剑势,收回鞘中。
令狐然则在王峙收鞘的间隙,探身前倾,在裴爱面前耳语一句:“你若后悔了,可以来找我。我才是一统天下的那个人。”
“你同阿爱说什么?”王峙呵道。另一边见庄晞正背起冲天,又不得不投去一眼。
令狐然瞧着他不暇的样子,反剪起双手,竟飘然离去,期间以洪亮充沛之声告知:“王大人,我同阿爱说,她最近有喜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肚里的孩子。”
久久回声。
第59章
此言一出,王峙浑身血凝固住。
裴爱亦是愕然。她是有好几个月隗水没来,但因从小不准,便没放在心上!
裴爱对孕育之事了解甚少。
自家那个粗犷老爹,哪管这些事;裴夫人古板拘谨,觉着教导女儿这类事不好,当年裴爱初来隗水,她都支支吾吾,说这些是脏东西,以至于裴爱落下了日子不准的毛病。
妹妹裴怜,比裴爱年纪小,更指望不上了……
以至于裴爱迷糊,连自个害喜了都不知道!
可能是做了母亲的缘故,她得知有孩子,竟无意识地流下泪来。
王峙瞧着,还以为她怕了,连忙扶住她。
他作为男人,心里第一反应与裴爱不同。
这孩子是谁的?
他的心沉沉郁郁,就像一个多月前,阿父带着他打的最后一场仗,那北人的城啊,黑云坠坠。
但王峙在裴爱面前极力忍住,并不表现出来。
眼前还有个重伤的冲天,庄晞和王峙轮流搀扶,四人回走。
王峙说,这北地是再待不得,纵然冲天重伤,仍旧赶路,过了边境,才找了医馆给冲天疗伤。
间隙打听,桓超已班师回朝了。
王峙道:“我们先不忙回京,等冲天伤好些再动身。”
庄晞告辞,另外三人则在边境住下。
其中王峙是最忙的,他既要照顾冲天,又要照顾有了身孕的妻子。
住下第一夜,其实裴爱已经也想到王峙想到的顾虑,她与他月余未见,又一直与令狐然同路,纵然清清白白,怎说得清?
王峙扶裴爱躺下,正要放帷帐,她却挣扎着要坐起,有话要同王峙说:“我——”
王峙看着她:“怎么了?”
裴爱上齿咬了咬下唇,道:“这孩子……应该两个多月,还是三个月了。”
王峙笑道:“嗯,我知道。这些日子我没有好好照顾你,照顾我们的孩子。”
裴爱听得眼眶湿润,王峙则是缓缓地,轻柔的环住她。
时间并不算太晚,天幕才将将落黑,星辰还未悬挂到最高处。王峙安顿好裴爱,便去再看看冲天。
他到了冲天住处,冲天也正躺在床上,见王峙来,挣扎着起身,要翻身行礼:“府君——”
王峙拦他:“你也躺着吧。”
冲天谢过躺下,王峙问他:“好些了没?”
冲天却还想着主人方才的那句话,“也躺着”,还有谁?
哦,还有裴爱。
冲天道:“府君,这些天你这样照拂奴,奴不过一介……”
王峙拦手:“唉,不必说这些。”
冲天却仍向王峙投去感激目光,何能何德,有这样好的主人。
他哽咽了几下。
王峙看他:“怎么,不舒服?”
冲天道:“府君,奴有一番话,要是说得不对,你砍我的头颅!”
“我为什么要砍你的头?”王峙身子后仰,笑着拂了拂袖子,“说吧,我不会说你的。”
冲天便道:“我上回听人说,是谁不记得了,说夫人有孕了?”
王峙嘴角微抽:“嗯。”
“恭喜府君。”冲天说着起身。
这回任王峙如何拦他,他还是起来了。
冲天又道:“主母有孕,本不是奴这等下人该议论的,但……夫人这一路坎坷,小主人来得……实在是让人猜测!纵然没有猜测,夫人回了建康,也注定会有一番议论!这是奴没有看护好夫人,叫夫人遭此劫难,奴罪该万死。”
说着翻身跪下磕头,王峙不拦他。
冲天小心翼翼抬头窥视,见王峙没正眼瞧他,而是望着前方。
前方是墙壁。
王峙缓缓道:“若有两三个月,便是我的。”
冲天因为跪着,任是窥视,也瞧不见王峙眸中神色,面上表情。
府君到底心里怎么想的呢?
冲天好意道:“府君,要不我暗地里去查一下……”
查清楚月份,好解众人心结。
王峙却道:“不用去查。”
建康的三月,天气还有些冷,但风已渐少。
到底回暖,柳枝都抽了新芽,浅嫩的绿色。
王峙和裴爱便在这万物正生的三月回到建康。
桓超在他们前面回来,带着胜利和荣耀,受到嘉奖,一时风头无两。
许是朝中老将凋零,惹了心病,老态的天子竟也在桓超回后不久,病倒了。本朝尚未立太子,几位皇子皆年幼,一时朝中大小事务,全由桓超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