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超听完,扶向庾慎左肩,笑道:“眼光不错啊。”
庾慎静了一会,对众人也对桓超道:“莫要胡说,我对她根本没什么。”他为了自证清白,补充道,“我与她从未说过一句话。”
他这么一说,众人们交头接耳,再想起素来听的那些议论,的确没有庾慎。好像庾慎与王道柔虽然常常出现在同一宴会上,但两人并不认识。
桓超亦是笑笑。
庾慎又道,王道柔天人之姿,自身又有性子,再加上她的家世,怕是无人可配。
众人听了,附和道:“是呀,建康城里,怕是只有那一位,才配得上她……”
“哪一位?”桓超旋即就问。
众人只能隐晦提点太子倾慕王道柔的传闻。
太子,东宫之主,将来君临天下的那一位。
桓超笑着眯起眼睛:“弟弟,这个王家女郎,待会也会下来的吧?”
庾慎知他问自己,忙道:“是。大家说久荡在湖上也不好,会陆续下来。”
“你指给我看看。”
庾慎怔了怔,但等王道柔下舫时,还是伸手指了:“兄长,鹅黄裙子的便是王女郎。”
桓超按着庾慎所说搜寻过去,舷梯长长,前后走着三位女郎,其中两位都有婢女搀扶,唯独一位不要人搀扶,她步伐轻盈,原是走在最末的,不久便到了最前面。
她穿的便是鹅黄衫子,鹅黄裙子。
桓超曾经送过桓家某位名义上的妹妹一条同色的裙子,当时被嗔了,说这个色显肤黑,不要轻易送女郎这种颜色的布料衣裙。
但此时桓超见王道柔,一身鹅黄,反倒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像雪。样貌上其它他都没在意,独被她一双大眼睛吸引。
从未见过那般大且亮的眼睛,灵动里有水光。
桓超朗声道:“王家女郎便是我将来的妻。”
此言一出,周遭先是安静,继而哄笑起来。几十个人,无一人信他,只当笑话,甚至有人笑着讥讽,说桓超“狗胆包天”!
连庾慎都劝桓超:“勿要妄言。”
桓超却道:“我说了娶,便一定会娶到。”他转身望向众人,说如果他们不信,可以与他赌一赌。
众人都觉是稳赢不输的买卖,少的出五两十两,多则百两,押桓超娶不到。桓超笑着将数额一一记下,说不出一年,定来向众人讨债。他与庾慎关系最好,却见庾慎是唯一一个不押的,便问:“你赌不赌啊?”
庾慎手负在身后,白他一眼:“不赌,怕你血本无归!”
桓超豪爽大笑:“哈哈哈,赢了我成亲,免去你的贺礼!”
王峙讲到这里,裴爱不禁插嘴:“阿父对阿娘果然是一见倾心。”
黑暗中王峙低低反问:“何以见得?”
裴爱答道:“听你讲了这些啊!”她悄悄将小腿放在王峙的小腿肚上,“而且阿娘被掐伤了,本来我要涂药,阿父却让我站到一边,他亲自给阿娘上药。我看那手法很轻,涂完后阿父还拿气吹了吹。”
不是深情,怎会如此呵护?
王峙其实觉得裴爱的推测根本不是因与果,但不想驳她,轻道:“阿父……那时应该是倾心的吧。”
他说话很轻柔,像极了裴爱小时,父母给唱的哄睡小曲。好在王峙讲故事足够精彩,裴爱才津津有味,没有睡去。
王峙继续讲到,父亲桓超说到做到,竟真开始接近母亲。
按理说,桓超根本没有机会,但他凡事敢做,不仅自己去找桓家诸位妹妹助力,而且让庾慎帮忙,动用庾家关系,终于在某一日王道柔出门祈福时,逮住了她。
这逮的方式也很特别,桓超当时是那条路上执勤的禁卫,拦下王道柔的牛车,说她左右冲撞,惊着行人了。
这纯属刁难,王道柔推开车窗,看向桓超。见是个高个的禁卫,威武粗犷,看着像个糙汉子。王道柔没往别有心计上想,吩咐随从,去与桓超理论。
桓超仍坚称王道柔冲撞了,不肯放行。
王道柔脾气上来,下车亲自与桓超论理,随从在旁见着,插嘴自报,斥责桓超吃了豹子胆,敢拦王家的车?
桓超笑道:“莫说王家,纵是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王道柔听了,微微一笑,询问道:“这位官差,你是哪家郎君?能有这般口气。”
桓超含笑,自然而然介绍自己:“桓超,桓是木字的桓,超是超越一切的超。”他眼眶凹陷,眸子幽谧,深深看向王道柔:“你一定要记住了。”
鲜有郎君有这般低沉的嗓音,略带几分嘶哑,却又字字清晰。王道柔都给听怔忪了,回神之后,桓超的介绍再也忘不掉。
她淡淡一笑,表示既然争不过桓超,便愿意吃这个亏,要处多少罚金,与她随从联系。说着转身要回车里。
桓超却拉住她。
是手直接握住手。
王道柔是有许多倾慕者,但世家高门,到底还是知礼的,从未有如此胆大的,纵算轻薄,只是言语调戏。
这是她第一回 被陌生男子抓了手。
桓超的手并不细腻,粗糙得狠,磨得王道柔有些痛,却异样得很。
王道柔回身愠恼,眸中皆是嗔怒之色,这是什么登徒子!还不快快松开!
掌内却冷不丁一硬,她敏感得很,感觉是只花笺被塞到手中。
等她低头看时,果然是一张淡色青笺,写了字句。
王道柔低头看诗,桓超在不远处念了出来:“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的确是春日吹风,桓超念时,正好一阵风吹动王道柔的裙角,她脸上一阵珊红。
这便是两人第一回 面对面。
“阿娘说……”王峙一边回忆一边讲,“阿娘说,那日见了阿父,她本来忘了的,就是把这事抛到脑后。结果到了山脚,登山祈福,沿路是林,枝头有鸟,一啼叫,吵得她意乱糟糟。再放眼四望,林间百花竞开,竟真是千娇百媚。”
春林花媚,春鸟意哀。
王峙叹了口气:“阿娘说,她脑子里不断想起那首诗,从此心神不宁。”
裴爱靠着王峙,两人皆是散发,青丝混到一起:“其实这诗细品不错,阿父挺有才的。”女郎会被这样的才华和炙热的表达感动吧!
王峙笑了笑:“其实阿父这个人,几不通诗文,我就算不爱读书的,阿父比我读的更少。”桓超小时候在桓家养着,假子身份,被故意教了许多恶劣习性,一身武艺就是打架练出来的。至于读书入仕,那是桓家长辈极力避免和阻止他走的道路。
“那他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呢?”裴爱问道。
“阿父说,他为了吸引阿娘,绞尽脑汁在家憋了一个多月,诗写出来时,脑子快破了,肠子也快破了。”
裴爱听王峙学桓超的语气,实在太逗,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峙说,后来桓超一日连着一日,最多间隔两日,只要王道柔出门,就制造邂逅。王道柔一开始都是避开,到后来,渐渐会同桓超说上一两句话。
桓超无论作风还是言语,都不风雅,但偏巧王道柔没遇到过这样的,便觉桓超有趣。
再后来,便遇到真正的春林一事。
第50章
那是真正的春林。
同一年,仍是那个春天,只不过迟暮。
地上成群落着花瓣,甚是好看,但一抬头,满眼茵茵,除了绿,一点其它颜色也无了。
王道柔和桓超落入同一个林子里独处,为什么落入的?独处时又发生了什么?两人谁也不说。
只知道出来时,相互间的情意就不同了。
之后,王道柔便铁了心要嫁桓超。
桓超上王家提亲,王崇原原本就压着脾气接见他,哪知桓超还在席间大放厥词,王崇直接气道:“猖狂竖子,决不可为我婿!”
将桓超轰出门去。
随后,勒令王道柔与桓超断了关系。
王道柔起先依从父命,命婢女送还桓超送她的礼物,同时讨要自己落在他处的手帕。
庾慎与婢女一同返回王家,归还时,她见帕上有血,惊问庾慎。
庾慎沉重告知,桓超还帕,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其人尚在昏迷中。
王道柔既难过又担忧,自觉对不起桓超。
她盼着桓超能多休养几日,哪知不过七天,桓超病气未愈,便投了军。
王道柔辗转去见桓超,拉着他衣袖劝其不要上战场,刀剑无眼。桓超却将袖子一甩,道:“这是你阿父的指令,他就想我战死沙场,你不知道吗?”
王道柔其实隐隐知道王崇不断在给桓超㧏绊,便劝:“你不要去,我去说服阿父。”
桓超却表情漠然:“你不用去。我今生不能与你厮守,早如死了一般,埋骨黄沙,反倒解脱!若裹尸河边,定会头向北方,不南回你梦里来。”
王道柔听得冰凉,泪如雨下。
桓超毅然奔赴战场。
那是南人与北人目前为止,最后一场厮杀。桓超是被士卒们抬回建康城的,身上二十七处刀上,至今后背都是疤痕。
王道柔泪里哭出血来,日日夜夜守在桓超身边,待他身体稍有好转,她便主动恳求王崇,让她嫁给桓超。
王崇仍是不肯。
王道柔这回却不再依从父命,她以刀架脖,以性命起誓,“不嫁桓郎,便弃生向死”!
女儿都闹自刎了,王崇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应允了这门亲事,并给假子女婿谋了一份朝中的好差事。
丈人与女婿相处多了,王崇渐渐发现,桓超这人,除了浮了一点,其它处倒是皆可取,好学长进,才能出群。
但他仍未很明显的提拔桓超,直到王峙出生,王崇心态才有了转变,开始将桓超带在身边,亲身传授官场之道。
约莫过了十年,便放手让桓超独挡一面。
王峙讲到这里,突然困了,有了疲乏的意思。
他抱着裴爱:“睡吧!”
“嗯?”
“若是明日搬家,定会辛苦,还是能眠则眠。”
裴爱觉得夫君说得有道理,便应了好,依偎在他怀里闭眼。
两人手脚纠缠,终是睡不太好,最后散了交缠,各自睡去。
沉沉入眠,直到第二日天空发白,光从窗户外透进来,两人才起来。
这第二日果真是搬家。
桓超命随从来传令,叫王峙夫妻俩在午时前收拾好行李,随他出发。
王峙听完,低头问随从:“阿父可说,要去哪里?”
“奴不知。”
王峙看了随从一眼:“你下去吧。”他自己返回找裴爱,她正指挥着婢女仆从们整理搬运,王峙静静注视了会,上前道:“卿卿,你在这里先照料着,我去找一趟阿父。”
裴爱回望他:“好,快去快回。”
王峙往春林赶去。
路途熟悉,毕竟从小走到大,见草木灰褐,唯松竹青翠,想来就要别离,连脚下鹅卵都要再见不着,不免有些伤感。
待抵达春林,仍有些恍惚难回神。
春林这边,远比王峙裴爱那边收拾得快。王峙往里走,遇见个相熟的仆从,与他说,夫人早上天不亮就命令众人收拾了。
王峙听完,口中喃喃:“这是要去哪?非赶在午时出发……”
到了院内,找不见桓超,只见王道柔。
王峙见阿娘舍不得自己种的那些花,正指导婢女,小心翼翼地连苗带着土,移到一个个花盆里。王峙便上前帮忙,轻轻搬起一盆,笑道:“阿娘这是打算将整个园子搬过去啊!”
王道柔之前心思全在花上,王峙又不让通报,一时没发现儿子来。听见声音,抬头笑问:“你那边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
王道柔便笑:“阿爱能干。”
王峙脸上委屈:“阿娘就不觉着是儿子张罗的?”
王道柔笑:“你也辛苦。”
王峙道:“我们没花,所以收拾得快。”他放眼望过去,院子里已经摆了五六十盆花,但整个春林的泥地里,仍有一半苗株未移。王峙笑道:“这些再栽时,会更费力耗时吧?都说移花更比栽花难。”
王道柔听了,却沉默少顷,才接道:“我们要搬去住的地方小,没有春林这么大院子。”她说话温柔,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这些花盆过去就直接摆着,还怕摆不下呢!”
不会移栽。
王峙便问:“我们到底要搬去哪?”又问,“阿父怎么搬家也不在家里?”
王道柔忙替桓超解释:“他之前一直在这帮我,方才朝里有人来喊他,才出去的。”又道,“我们搬去你阿父之前在城郊购置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