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超将王道柔手牵住,笑看王峙:“这你就伤心了?就忿忿不平了?”
王峙扬起下巴看向父亲。
桓超轻笑道:“血缘至亲,仅只那么几位。这个家里,真正悲哀你阿翁阿婆去世的,两只手都数得出来。其他人只是仁义礼貌,体面往来,你信他们有什么真感情?”
“桓郎——”王道柔轻声止住桓超。
桓超却抓紧她的手,转头冲王道柔道:“他不小了,已经成家。眼下的情景,该让他成熟些了。”
王道柔闻言,不再言语,只是担心地看着王峙。
桓超又道:“魔奴,为父教你,莫要对太多人动喜怒哀乐,亦莫要信大多人的喜怒哀乐。”
王峙听着,不言不语,但见他神情凝重,应是在仔细思考。
桓超道:“我前些天见了个天竺国的胡人,他试图向我传授佛法。我问他佛法哪里好?他说信了佛,照着佛说的去做,便不会下地狱。我不置可否,因为人间极是地狱。”桓超捻须,“这地狱人间,淡薄得很。所以他向我传佛,没有成功。”
王峙渐渐眯起眼睛,少顷,反驳道:“阿父淡薄之言,真是凉了诸位挚友,我的叔父们的心!”
桓超的一班朋友,以庾慎为首,都是很地道的。无论是王崇还是谢英的道场,都足足守满七天,夜不敢眠。
桓超听了,一笑:“什么是挚友?我现在要去做都督,这些人都是有求于我,所以环绕左右,最是殷勤。但等我不在其位,不拥其权,可能除了庾郎,我不会有第二个朋友。”
桓超中气十足,长篇大论几不换气,“你阿翁阿婆,身后事缘何差距巨大,亦是一个道理。因为大家都畏惧你阿翁,虽死慑服犹在,所以满城祭拜。等他下葬了,这威慑就消失殆尽了,所以鲜有人再给你阿婆面子。现在你就觉得大家不买王家的面子了?呵,往后的日子会更艰难!”
桓超这番话,不知王峙听进去几分,但王道柔在旁边,却是句句听进耳朵里去。她与桓超结发数十年,知他是个稳重谨慎,极少言内心的人,也只有教导儿子,才会苦口婆心说这么多。
不仅是王峙,这屋子里剩下三人,桓超都当了自家人。
如此场景,王道柔心里明白,应该劝王峙好好听话,把父亲的话印进心里去。但另一方面,她却不赞成桓超的观念,尤其是讲王崇谢英那几句,十分膈应。
矛盾之下,王道柔最终开口,劝桓超道:“你少说两句吧。”
桓超一听,打哈哈不再聊这些,转而看向裴爱。他鲜少与裴爱说话,她连忙拂身行礼。
桓超问她:“阿爱,我听闻多年前你家办白事,也有人闹过场?”
裴爱无奈答道:“不是旁人,是我阿父。”遂将裴一演滑稽戏,全家只笑不哭的事说出来。
王峙在旁听得愣愣的,呆呆看着裴爱。
桓超却是抚掌大笑,道:“玄道也说不服了我!”
谢英的丧事,最后一日,在一片寂静中收场。
这丧事刚办完,不过三日,王瑰儿竟提出分家。
王巍早不愿与王瑰儿来往,亦是应承。
王道柔起先听这话,倏然站起,坚决不肯,王峙亦随母亲,然而他们这边,却有一人悠悠开口:“可以,我同意分家。”
母子俩闻声回望,一口答应下来的竟是桓超。
于是,分家便被正式提上议程。
王崇去后,萧老夫人虽然解了毒,但奈何时中毒日久,如今虽然恢复了,却仍不能离床。
按规矩,王家的郎主,轮到王巍了。这分不分家,怎么分家,甚至每一房分多少田地、财产,都得由王巍拍板钉钉——他甚至可以将王瑰儿扫地出门。
但王巍仍是王巍的性子,已经不与王瑰儿来往,却也不愿欺负女郎。他同意分家,一分为二,给王峙这房一半,给王瑰儿这房另一半,也不问公主和王迢的意思,独断做了搬出去的决定。
王巍一房几乎是净身出门,王瑰儿却仍不不平。她私下找到王道柔,诉说自己要赡养萧老夫人,甚是辛苦,王道柔这边轻轻松松,却与她平分,着实不公。
王道柔忍不住了,与王瑰儿言语相呛。
期间不知是哪句话激怒了王瑰儿,她竟上来与王道柔撕扯。因着是私下找到的,桓超王峙皆不在身边。
裴爱上去护婆婆,试图言语化解,然而王瑰儿已经红了眼,好话歹话皆听不进去,情急之下,裴爱咬了王瑰儿手腕一口,王瑰儿这才松开掐住王道柔脖颈的手。
后来,这事被桓超王峙父子知道了,桓超命王峙跟随自己,去与王瑰儿聊一聊。
让裴爱好好守着惊魂未定的王道柔。
这对父子一去,到了深夜才回来。王峙喊裴爱回房,她举着烛灯探看,王峙脸色很是不好。
裴爱内疚:“是我不好,不该咬人的,让你们理亏了。”
王峙看她一眼。的确,因为这一口,裴爱的恶名已经传去了。但他无所谓,反正他也有恶名。老虎和狼不正好凑一对么?
这些都是小事,他并不在意。
王峙问裴爱:“阿娘的伤好些了么?”
裴爱如实答道:“之前被掐出现红痕,阿父亲自给她涂了一种药膏,已经渐消了。”
王峙点头。父亲桓超对王道柔也不是事事关心,但只要他亲自做了,肯定都是最好的。
裴爱继续追问谈判的结果。
王峙便告诉她,桓超做主,把宅邸几乎都让给王瑰儿了,只留角落起春林那一块院落。
裴爱低头愧疚,心想终还是因为她,吃亏了。
王峙看穿她在想什么,笑了笑:“放心吧,阿父做事,一般不会吃亏的。”他告诉裴爱,桓超其实是将部分宅院土地给王瑰儿,而王瑰儿给了桓超需要的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裴爱追问。问完又有些后悔,想起桓超的样子,两三分害怕,自己不该问的。
王峙淡淡道:“一些财物罢了。”
裴爱微微讶异,桓超竟会贪财?但想起他上回说了那几段话,倒确实似个看得穿却还贪念红尘的。
裴爱想起一件好奇的事,做到王峙旁边,轻轻道:“卿卿,有件事我想问问,只是不知该不该提?”
王峙道:“这种话,多半对你是该提。”
裴爱便问起春林的事,是不是对于王道柔和桓超,有特别的意味?
春林花多媚,
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
吹我罗裳开。
王峙叹了口气,说这是件挺美好的事,但阿娘讲了二十年,便没了意思。
裴爱听他这话,便不再提。
不久后吹了灯,两人在床上歇息。
想来应是在这地的最后一夜了,之后便要交给王瑰儿,王峙不能眠,辗转翻身。
细碎的身影,是裴爱同样动作。
王峙面对裴爱,黑暗中似乎可以看见她眸子里的亮光,却又恍惚是错觉。王峙犹豫片刻,问道:“卿卿,你睡了吗?”
“没有。”裴爱很快回答,像泉水的声音。
两人面对面,枕着同一张枕头。王峙看着模模糊糊的裴爱,开口讲述了阿父与阿娘的故事。
那时,说王道柔是全建康最骄傲的姑娘,也不过分。
她家世显赫,只有宫中的公主可比——但公主都没有她命好,因为公主总是下嫁,要么远远的和亲,却那孤苦蛮夷之地。要么嫁给世家子弟,终不及禁宫富贵。
但王道柔不同,以她的地位,是可以嫁皇子的。
甚至那时候有个传言,说某次宫中宴会,王道柔只穿了一袭白蓝相间的素雅裙衫,却于满目的金碧辉煌中仅凭一张脸出脱,将周围所有的公主都比了下去。
甚至连太子都对她上了心。
这个传闻传了一年多,到现在若是提起,老人们还隐隐约约有印象。
那时许多人当了真,但当时的世家子弟,不知多少人对王道柔痴狂,炙热到连太子也不怕了。
求亲之人,亦是络绎不绝。
期间有两位王崇的老友,和一位谢英的闺中密友,这三人老人都已经去世的。但那时都是名声显赫的大家,先后登门,要替家中嫡子求娶王道柔。
王崇谢英是宠女儿的,虽然满意,但也不愿强求,设了家宴,邀请诸多高门子弟来家赴宴,这三子皆在名单内。
事后,王崇夫妇试探女儿,问方才宴上,可有她相中的郎君?
时是春日,王道柔精心栽培的花都开了。她就站在株株垂丝海棠间,好似花神一般,脸上洋溢的,是那种保护极好少女才有的天真赤诚。
“没有。”王道柔摇头道:“一个都入不了我眼。”
王崇和谢英面面相觑,而不知真相的王道柔则欢喜着离去,去忙别的了。
夫妇俩望着女儿背影,心头浮起一丝无奈和担忧。
谢英只得去回绝她那位密友,结果那位大家说,王道柔没看中家中长子,不要紧,她还有三个儿子,任王道柔挑。
四子都喜欢她。
裴爱听到这里吃惊,禁不住插嘴一句:“是哪位大家啊?”
王峙道:“大家已逝十数年,你怕是不认得,但我可以告诉你,那四子的名字……”说着,挪了几分脑袋,在裴爱耳边,轻轻告诉她四个名字。
裴爱啊呀一声,当年的倾慕少年,如今皆是如雷贯耳的重臣。其实仔细排一排品阶,其中有两人还比桓超官职大。
裴爱也不瞒王峙,说出心中所想。
王峙笑道:“他四人还不是最高的。”他又在她耳边,告诉她另一个名字,热乎乎的气息,挠得她耳朵痒痒。
裴爱一算,果然品阶更高。
“这位呀……”王峙道,“他倾慕阿娘,连阿娘自己都不知道。那时我已经有十岁了,某回阿娘带着我赴会,他突然跑过来,告诉阿娘,他要成亲了。还不敢自己亲自过来,找了另一位郎君引荐,说完话转头就溜。我当时小,完全懵住,阿娘也是楞的,还是那位引荐的郎君,告诉阿娘,这位已经思慕阿娘多年。”
裴爱叹道:“求而不得,不敢靠近。”
“据说,这位多年前曾与阿娘是同一位先生求学,彼时便喜欢,有一回对答时借题表白。只是他太隐晦,阿娘对他没有心思,完全没领悟到,白费一场功夫。”
裴爱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了:“那阿父是怎么入阿娘眼的?”
竞争者佼佼,桓超如何力拔头筹。
王峙此时却卖了关子:“你猜?”
手在被窝里抱住裴爱。两人已经无比熟稔,他的手便也不太安分。
裴爱想了想,道:“是宴会上认识的?”
照着前面的故事,应是一回又一回宴会,终有一宴,郎君入眼。
王峙立即否认:“阿父的身世你知道,桓家人任何宴会,都不会带他。”桓超可不是被邀请的高门子弟。
“那是怎么认识的?”
第49章
王峙忽然沉默,阿父与阿娘是怎么相遇的?他听过阿娘的故事,也听过外头流传的故事。
思忖之后,将两边的故事糅合起来,讲给裴爱听。
王家的宴会举行完不久,仍是春天,那年建康气候暖和,阳光格外灿烂。
高门子弟除了办宴赏花,还喜欢游湖。
那一日便是湖上聚会。
早早清了场,偌大的湖上只一只三层画舫,其木料雕工,嵌玉鎏金,一望便知,这舫不是普通人能登得上的。
王道柔自然在画舫上,一班女郎当中最为耀眼,全部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而桓超自然没有登舫机会,他与一群同样高不成低不就子弟在岸上喝酒,倒也自得其乐。
划拳喝酒间隙,桓超时不时往湖中舫上瞟两眼,眯着眼睛,不明其意。
众友人只当他是记挂庾慎,道:“桓兄,你放心!庾郎说好了,待会就从舫上下来,与我们一道作乐!”
众人说着,心中都默默感叹,那庾慎明明是嫡子,高贵出身,却整天追随桓超这个假子,跟屁虫似的。
人心呐,情义呐,都是怪!
约莫半个时辰后,郎君女郎们湖上晃累了,画舫靠岸,船夫们齐力放下舷梯。率先走出来一位郎君,紧跟着第二位便是庾慎。
众人起哄:“庾郎还是想着咱们!”
第二个就下来了。
庾慎早在舫上眺见,此刻不用探查,径直朝桓超这边走来。
及到近前,向桓超拜过,桓超却突然问庾慎:“是什么羁绊住了你?没有第一个下来?”手犹捻着酒杯。
庾慎脸一白。
旁边的狐朋狗友,皆是喜欢开玩笑的,当即囔道:“据说画舫里头有王女郎,庾郎定是被倾国佳人定了身!”
桓超听了,问众人:“那是谁?”他根本没有赴宴的机会,除了桓家那几位,从未没见其他任一位高门女郎。
众人一听老大竟然不知道王道柔。当即于熠熠生辉中再添光彩,将王道柔似仙女般描绘一番,连带着那些求她不得的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