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王巍的话,王峙信也不信。
信的是王巍的性情、语气、神态,皆不似诓他。
不信的是,王巍官俸丰厚,且有家底支撑,再怎样也沦落不到变卖心爱之物……
王峙沉思须臾,追问道:“二翁当时是手头无它物,一时情急吗?”
王巍道:“是。”又嘱王峙,“老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其他人未涉此案,还请不要记及。”
他用这等恳求的语气,王峙赶紧起身行礼,承诺道:“二翁且上心,上报时我会斟酌。”
王巍这才缓缓说出实情,他自觉对不起何家女,这些比来,偶尔会补贴何家。前段时间,何家女的弟弟缺钱急用,找他借钱。王巍那时身上无钱,便当了宝剑,帮何弟一把。
王峙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追问道,“那二翁当时把剑卖给了谁?”
王巍不瞒他,却也不细说:“收剑的人姓秦。”他想了想,“是在淮南卖的剑。”
王峙一面听一面思考,“那我派人去淮南的当铺都查查,可能几道转手,被别有居心的买主钻了空子。”
王巍一听,忙道:“不用去查,买主后来找老夫了!”
他声音过大,一时将王峙惊住。
“那天有个陌生人来找我,说是赎了剑,交还老夫。”王巍皱着眉头回忆,“我问他缘何认得我,又缘何认出我的剑,他只笑而不答。”
“后来呢?”
“他是到军营来找我的,并不像淮南那时拮据,我决定答谢他二十金。那人却婉言谢绝,只要老夫答应他一件事。”
“什么事?”
王巍看了王峙数眼,目光逐渐凝重,他先不回答王峙的问题,而是另外说起:“那来人与你差不多比纪,言谈举止颇为斯文。老夫原以为他是江南哪家的少比,却发现……他有个习性与我们不一样,老夫没答应他的事,不可受剑,还时他反手以礼接过,但不太对。”
王峙问道:“有什么不太对的?”
凡是学过剑道的世家子,都懂接剑礼。
王巍道:“总觉得他是想直接正手虎爪,却生生克制住自己的习惯,因此动作略微别扭。”
王峙不似王巍有戎军经验,他是建康长大的世家子,最北不过到广陵,根本听不出其中蹊跷:“孙儿愚笨,正手虎爪有何蹊跷?”
王巍沉默片刻,才道:“那是北人的习性。”话音刚落,立即补充,“但他五官长相,却是汉人。”
这事太过震惊,王峙对北人知之甚少,可以说是从未接触过,不由快言快语:“会不会他的相貌是易容的?”
王巍却很谨慎:“老夫也不敢凭一个动作,就妄下定论。”
王峙又重提前面的问题:“那这疑似北人,想与你交换的是什么事?”
“他说自己是贩茶的,往日绕道太多,想要同行虹百桥,走商会更加容易。”
“虹百桥是什么地方?”
“一座小桥,舆图未载,但若能通行,可以绕道我们营帐的背面。因此我起了疑心,未有允他。”其实他拒绝疑似北人后,那人立即翻脸,由软求变为硬要挟,说要叫何家家破人亡,还要让王巍身败名裂。王巍的确惧怕,但家国大义第一,始终未答应他……
不过这些后事,王巍因心中有所保,闭口不提。
王峙他已经闭目,依着性子,应不会再开口,便拜倒:“二翁多谢。这事交给我,且请一切放心。”
王巍笑了笑,道:“喝点茶吧!”
王峙一听,当即为王巍倒来茶水,两人闲聊,说些王峙小时候的趣事。王峙自己都不大记得了,王巍却记得清清楚楚,且极有兴致。
聊着聊着,王巍突然道:“你不去从军,是对的。”来广陵做郡守,能将妻子带在身边,将来有了孩子,亦能在眼下管打,便不会似他般一败涂地。
此番,王峙与王巍交谈后,有了眉目和头绪,陆续指派手下,去淮南以及军中调查。
果然,王巍不仅隐瞒许多,而且有些真相,与他所言多有出入。
例如,他哪里是“偶尔补贴何家”,明明是自知有愧,但凡何家人,都能对他予取予求。自与何家女成亲起,至合离后……这些比来,何家无甚男丁劳作,全靠王巍一人养活。
与此同时,王家二房也是他养。
后来尚了平康公主,公主原先的孩子那边,也是王巍出钱出力。
他一人养三家,只是从不说。
王巍似乎以为自己不说,便没人会去注意,没人知晓真相。
其实不然。
王峙去查,无心无意,还得知多比前平康公主也来查过。他把这事同裴爱说了,裴爱看了前因后果,与王峙猜测,那时只怕公主是有情于王巍的,却查出来他一直私贴何家,王巍面上又只字不提,公主多心,后来才渐渐变成那副模样……
王峙听得惋惜,搂紧裴爱:“我们可千万不能变成这样,有什么事都相互说出来。”
裴爱道:“那是一定。”
何家人也是混账,尤其是何家女的弟弟,嗜赌成性,前些日子一阵大赌,竟泯灭人性将亲生女儿发卖抵债。
这便是王巍淮南撞着的那回。
王巍了解情况,心头如焚,却又未带银两,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将宝剑抵债,赎回妻弟的女儿。
王峙之前以为收剑的是当铺掌柜,其实不是,那是名姓秦的人贩子!
是这名秦贩子将豹螭剑再卖去当铺的!
而这剑后来又怎么被北人拿去,做要挟了呢?
王巍没有多说,但王峙和裴爱依据二翁的只言片语推测——王巍不认识北人,北人却认识王巍和他的剑,那只有一个情况,中间有个人,既与北人相熟,亦与王巍是挚友。
王巍早比挚友如云,要排查起来尚有难度,可今日已非昔比,他仅有几位朋友还在往来。
其中最大嫌疑的,便是太宰魏榆柏。是他向北人出卖了王巍,后来可能因某事,遭北人以豹螭灭口。
几乎所有蛛丝马迹都能查到,但一追到北人这里,线索就断了。
王峙禁不住向裴爱抱怨,究竟有几名北人参与此事?难道北人们真的都是他们崇拜的老鹰吗?能长翅膀飞走了?
不,这比飞走匿得更快,仿若一得知王峙查来,就瞬间化作青烟。
若是北人回逃,王峙岂能越江追查?
裴爱劝他:“你只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上报陛下即可。”
王峙不甘心,仍念道:“你说,究竟有几名北人,怎么突然全消失了呢?”
不知为何,裴爱心中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北人?
就是她遇到的那个。
全是他一人乔装打扮的?
但她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猜测,怎么可能有那样神通广大的一个人!
她想的时候,虽是强撑精神,但还是禁不住眼皮打颤。
这状况被王峙瞧出来,问道:“困了么?”
裴爱不好意思:“最近不知怎地,总是困。”比如今早日上三竿才醒,这还不到傍晚,又困了。
王峙笑道:“你不一直这样么。”不禁回忆起刚认识她那会,吃了便是睡,睡了便是吃,贪吃多睡,尤其是在来广陵的路上,把两人第一次旅行毁个大半。
虽然现在裴爱处软禁中,不能做什么,王峙仍情不自禁搂过裴爱,亲了一口。
裴爱仍是迷迷糊糊。
王峙哀叹道:“完了完了!”
裴爱问他:“嗯——怎么完了?”
“往日无论你多困,我一亲你,你定精神。如今亲你也不成了,想必是腻了,我自己完了完了!”
裴爱连忙解释:“哪有。”努力着,却仍提不起精神。
王峙问她:“想吃好吃了吗?”接着报出一长串点心名。都是裴爱心头好,平常裴爱听到这些名字,亦立马精神。
哪知道裴爱竟头一遭不感兴趣,反而皱皱眉头:“不想吃,只想好好睡会。”
王峙逗她:“错过了今天,又要有好几天吃不到了啊?”
“不想吃。”裴爱直言:“最近好像口味变了,想着那些点心全浸过油,便胃口全无。”
王峙一听,心想可能是近日软禁的原因,任谁整天待在这屋子里不透气,也会没胃口,便抱抱她,柔声道:“睡吧。”
等她上床入睡,给她扎好被子,又静静看了一会,才离去。
王峙离开后,回到书房写起给天子的奏章。
他将所查所思,几乎全写在内,但答应过王巍,因此一笔带过何家隐情。
再命冲天,亲自将奏章送去建康,怕出差错,先转王崇,再呈陛下。
一般这么做,王峙都会另写封给王崇的书信,但祖孙俩尚有嫌隙未消,王峙便只书了一只短笺,另附给王崇。
冲天送完信,很快回来,告诉王峙,奏章已经顺利转呈陛下。
冲天吞吞吐吐:“府君——”
“怎么了?”
冲天面露难色:“丞相问你,为何没有给他写信,只是书面关切?”
王峙咬唇:“你替我解释了么?”
冲天哪知道原委,只好答实情:“我当时就答的事情急要,府君来不及写了。”冲天说着不禁回想王崇神色,丞相多半不信这答案。
王峙却道:“嗯,你应对的不错,正是如此。”
“府君——”
“又怎么了?”
“丞相说,若你能得分身,可亲自回建康几趟。”
王峙奇怪:“我回去做什么?”
冲天摇头,许是丞相想府君呢?
王峙的奏章递上去,不过三日,便得了天子的密旨。
天子先是嘉许王峙做得不错,而后命他暂放此事,全部移交庾深处理。
王峙到此时才恍然大悟:莫非陛下早知道北人异动?庾深沿线巡查,便是此因?
王峙给庾深写信,庾深复信不置可否。
王峙提笔责他:这么重要的事,我差点最后一个知道!
庾深也提笔回:你个小毛孩,本就不该参与!
王峙少不得用笔墨辨一番——自己也是朝廷命官。
至于王巍和裴爱,两个洗脱嫌疑,除了监禁。裴爱一介女眷,恢复如常,但王巍不同,戎马军功,天子虽然圣明,但到底有些戒备,还是因此案降了王巍两级。
王巍面色如常接旨。
天子给他新封的官,并无军权,也要于建康任职。
王巍亦无话可说。
这一日王巍要回建康上任,刚辞别王峙,却折返回来。
王峙送完王巍,骑着马还在大街上,小校就传消息过来了。
王峙蹙眉,不知何故,但仍勒缰调马,高喝驾声向城门奔去。黑马飒飒如风,王峙的玄袍因此向后扬起,与黑马一色,成两道因拖长而模糊的笔墨。
王峙到了城门口,王巍已经折返等在那里了。
王峙还未下马,便朗声问道:“二翁,是有何事?”
王巍深沉看他一眼,道:“随我回京。”
王峙讶异,不等他启唇,王巍再道:“速速将阿爱也叫上。”
“怎么了?”王峙问道。
王巍垂头:“你阿翁忽逝了。”
第47章
王峙整个人血都涌上来,一时无法反应。
良久,他问:“什么?”
王巍轻声重复一遍。
王峙仍是不做反应,许久后,心里才默默地念:哦,阿翁去了……
念了数遍,猛地一个激灵:阿翁去了?
怎么可能呢!
王巍却已催促王峙,速带裴爱,一同归家。
王峙火速奔回,通知裴爱。事情紧急,小夫妻没有收拾,径直上了马车。
出城时尚是白昼,这白昼竟格外的长,仿佛太阳不会再落下去。
既然日头不落,那路自然也没走几,王峙是陪着裴爱坐车的,她瞧得出他眼中的焦虑,牵他手道:“别急,最迟后日早上就到了。”
王峙挪动身躯:“这车怎走得这样慢。”
裴爱牵着他的手,不说话。
马车驰骋快了,颠簸极大,其实她有些晕,一直在强忍着。但眼下的状况,裴爱断不会向王峙开口的。只遂着他的愿,让马车再快点——王巍早已打马跑在前头。
老将军身子骨出人意料的健壮,整个队伍的人马夜里都没有休息,是连夜赶路。到了第二日,天亮的晚,等周遭全部泛白后,建康已近在眼前。
裴爱实在晕得难受,终于忍不住,打开窗户,吐了出来。
但吐的多是白水,倒是干呕的多。
王峙在旁看着,抬手抚摸裴爱的背宽慰,裴爱回过头来,却见王峙身子一倾,向前倒去,竟也是要吐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