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道:“奴……不大懂。”他书上的知识都是王峙教的,裴爱方才讲的,王峙没有教过,所以一头雾水。
冲天思忖片刻,问裴爱:“夫人,你去玄妙观,可是蒙着眼睛?”
“没有蒙眼,但也差不多。他勒令马车直接进去的。”
“所以他们一直都等在外头?”
“不是,他们进去了,后来又被勒令退出来。”
冲天听得握拳,其实死的几个随从,都与他关系不错。昨日尚在谈笑,今日已经永隔。
冲天想了想,还是告诉裴爱真相:“之前我去送女郎了,并未亲历,都是听人所说。但今早我去了一趟玄妙观,已经围起来了。夫人你坐车直接进去,可能没有看到,观门有三扇,中间正门,车从正门行。两边是侧门。正门没有匾额,左右两扇门,左门书着玄静、右门书着妙门。”
裴爱听完,颓然坐在榻上。
所以暗号其实就是门上题字,根本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她突然觉得,她和王峙这回要面对的对手,是从未有过的强大。
“你们在做什么?”王峙处理完事务回来,远远就眺见门开了,心一慌,加快步伐走过来,睹见眼前乱糟糟一切。
他首先跪在裴爱旁边的榻上,掏出绢帕,给她把脏兮兮染了墨汁的脸擦干净,一面擦一面问她:“墨汁好吃吗?”
裴爱才晓得自己脸上有墨,茫然回应:“没吃到啊。”
王峙看她发笑:“我怎么摊上这样一位傻娘子。”又说她裙子上全是墨,要喊婢女进来,帮她把裙子换了。
裴爱低头一瞧,忙道:“待会再换,夫君,我有事要和你说。”
王峙心中猜到数分,缓缓看向冲天,见他脸上神色,愈发了然。
哼,小奴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王峙愠声责备冲天:“我怎么吩咐的?”
主人的话都不听了。
裴爱闻言,忙道:“别怪冲天,是我非让他帮我复案的。”
王峙道:“他懂什么。”
裴爱却是迫不及待,将方才与冲天分析的那些,与心中所有思索和疑惑,毫无保留向王峙托出。
冲天被训,原本退到墙角,但听裴爱讲述,他心中痒痒,忍不住重上前插话补充,被王峙骂回去。
冲天退回去,握着拳,怯怯道:“府君,你要替阿洋他们报仇!”阿洋是死的随从中的一个。
王峙道:“自然。”他心也痛,死的那几个,最少的也跟他三年了,骤然惨死,已逐一安排厚葬,抚恤家属,至于真相和血仇,他也会一一解决,但这些……王峙看向裴爱,柔声劝道:“你说的我知道了,接下来,你不要再操心这些。”
裴爱听他言语,是仍不愿她涉及此事,可她已经是涡旋的中心了啊!
裴爱坐得有点低,此刻王峙躬身,她也躬着,显得比王峙矮了一截。裴爱便坐直,连脖子都努力伸长,与王峙持平,道:“案发时我在现场,杀人的宝剑也是我握的,我怎可能置身事外?”
王峙道:“我说能,便能。”
裴爱摇头,此事死去的官员,仅比丞相小一级,肯定已经惊动圣上。王家手可遮盖半边天,却也有半边遮不住。
裴爱道:“可我不愿被你护着,我心头也有痛恨和不甘,更愿与夫君一道,侦破难案。”
王峙闻言,反复看她。
他的眸子里波光流动,如果说之前当她是娘子,是心上的人。此刻浑浑黄钟,振聋发聩,觉裴爱于伴侣之外,亦当引为知己。
从此刻起,她的名字是镌刻在他心上。
冲天眼瞅着气氛微妙,已不是他该杵在这的了,便埋头默默倒退出去,顺带关上门。
当然,冲天以为的,关上门后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裴爱和王峙都没有那个心思。
裴爱向王峙再呈述一遍她的所见所闻,每一段都是仔细回忆后再说,以免遗漏任何细节。最后,裴爱道:“我完全想不到,魏太宰会在我身边,更想不到,我会握着杀他的剑。”
王峙道:“我知道太宰不是你杀的。”又道,“陛下也不认定你是凶手。”
裴爱望着他。
既觉刻在心上,要共享苦乐,王峙便不再隐瞒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告诉裴爱,此事重大,当天他就上报了天子。
同时,自己亦做分析。
裴爱握着的剑,是从背后插进魏榆柏心脏的,乍看之下,是裴爱从背后偷袭了太宰,恰好一剑毙命。
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要知道,魏榆柏虽是文官,但父亲曾经是武教头,少年练起来的功夫,现虽年纪偏大,看着就是个旁老头,其实两三个壮汉,都近不得他身。
这事是久远的家事,魏太宰平时文雅,也不在他人面前漏。只有他少时的玩伴两人知道——其中一人是当今天子,另一人则是王崇。
所以裴爱要偷袭,哪能轻易成功?
而且那一剑是直插心脏的,无比精准,很有可能是高手所为。
好,就算不是高手,裴爱是碰运气,恰巧刺准的,她一个女郎,哪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将人从背后碎骨贯穿?
这一点,肯定是个练家高手所谓。
更何况,还有其余近十条人命,会武功的,不会武功的,都被凶手结果得悄无声息。
王峙继续道:“你呈述的事情,我都听进去了。照我看,那个假冒的令郎,是来广陵办他要办的坏事,途中出了岔子,或是遇着仇家,或是内部起了火拼。他受了伤。我们家牛车未有标识,他可能并不知道车是郡守府的,或躲避追杀,或找地喘息,躲进了你的车里。然后挟持着你,一路到了他本来要去的玄妙观。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并且成功杀了魏大人,逃之夭夭。”
王峙慢慢牵住裴爱的手:“这个假令郎很聪明,所以不会蠢得去嫁祸一位女郎。”
裴爱道:“是,我看他待我如草芥,怕只想结果了我,并不觉得我重要。”
王峙听这话,心中一扯,极是疼痛。他视若珍宝的女人,不仅被别人蔑视,甚至还想轻易了结她的性命。
王峙的手掌覆在裴爱手背上,反复摩挲,默默想着,以后要好好保护她,再不能置她于危险中,而那个假令郎,自是要抽筋剐皮才解恨。
王峙的五指,慢慢插进裴爱的指缝,与她反扣:“而且哪怕是九品的县令查案,也晓得眼见的凶手,几乎都不是真正的凶手。那假令郎只是将你放在殿内,做个最浅薄的障眼。他等着我们追查到另外一人身上,那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谁?”裴爱问出声,谁才是假令郎想要陷害的人。
王峙道:“你握的那把宝剑,我很熟。”
裴爱虽然猜不到是谁,但心立马揪起来。
“那把剑名唤豹螭,是我二翁多年随身的佩剑。”
第44章
裴爱失声道:“大将军?”
这事怎么扯到二翁身上,王巍不是常在军中吗?他几乎无法从军队里脱身,两位孙儿的婚礼都没有赶回来。
王巍随身不离的佩剑,怎会长了翅膀,飞了千里,到玄妙观杀重臣?
王峙看透裴爱所想,叹道:“且太宰大人与我二翁,情义不浅。”
裴爱道:“会不会是那个假令郎,偷了二翁的佩剑?”
王峙一口否决:“二翁多年才觅得这把宝剑,夜不离身。且他武功了得,不是说偷就偷的。”
言罢,双双陷入沉思。所以豹螭是怎么千里飞来,刺进好友的胸膛呢?
是个谜。
就像假令郎的身份,亦是谜团重重。
裴爱问道:“那这事你上报陛下了吗?”指宝剑主人一事。
王峙道:“这如何瞒得!”自然报了。
“陛下怎么说?”
“陛下准我这个地方官,先全权审理此案。”王峙看向裴爱,语气由商榷转为恳求,“我已向军中传令——”王峙斟酌用词,“——召二翁来此。将在外,状况难料,若是二翁真来了,只能先将他羁押。”见裴爱眼中各种情绪,王峙硬着头皮继续道,“但羁押肯定不是关在牢里,软禁在衙门,一日三餐不会亏待。所以,若是二翁真来了……”
裴爱晓得他踌躇不决,以至于将同一句话重复两遍,便道:“我知道,如果二翁真来了,虽然陛下信我,但我与二翁眼下俱是疑犯,我也会被软禁。”
王峙垂眸:“委屈你了。”
裴爱道:“这有什么委屈的,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眼下你是郡守,首先是一方秉公的父母官,而后才是我的夫君。”
王峙无言,外头下起雨来。
广陵近来连着晴好三日,阳光灿烂,还没等到能带裴爱出去晒太阳那日,又开始下雨了。
王峙不禁另起话题,说起这几日太阳出奇的好,连带着冬天都暖热起来。
裴爱道:“那街上岂不是人特别多?”她来了月余,稍稍了解了广陵人的习性,难得的连续晴好,百姓多会放下手头劳作,上街享受阳光。
王峙摇头,嘴角挤出一丝似笑非笑,告诉她发生了血案,民心不定,少有人肯上街。
“等案子破了,就好了。”王峙安慰道。
“嗯,一定的。”她亦安慰他。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竟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谁都没有预料,这雨已经下了七天。
等王巍抵达广陵时,半座城市都泡在水泊中。
王峙身为郡守,除了持续调查魏太宰案,还得组织官兵,解救和安置被困的百姓,疏通积水。可谓是焦头烂额。
但得知王巍到来的消息,他还是到城门口去接了。
王巍骑着爱马,浑身透湿,腰板挺直,虽两鬓苍苍,然气度不改。他站在城门口,见王峙第一句话,就是问广陵水患处理的如何?可有百姓伤亡。
王峙道:“暂无伤亡,可惜房屋良田损害不少。”说着命随从将伞递上。
王巍却摆手拒绝:“湿都湿了,要伞做什么。”他转而数句,皆是指点王峙几句,如何应对雨患。
王峙仔细琢磨王巍的话,句句及时,喜道:“二翁还会治水?”
王巍迎风而笑:“这世上有什么是你二翁不会的。”他上下打量王峙,眸中慈爱之色,王巍与王崇年轻时不大想象,到了老了,神情动作却渐渐神似。王峙见着,仿若自己的阿翁在身边。
雨水噼里啪啦,打得王巍发粘颊上,双目模糊:“二翁这趟出来,不能给你带新婚贺礼,下回一定补上。”
王峙忙道:“二翁,之前你已经送我许多贺礼了!”当初成亲,家里除了王崇,王巍给的贺礼的第二厚重的。
王巍含笑:“走吧。”
王峙这才惊觉,自己带着人马过来,俨然是要羁押王巍的姿势。
他赶紧解释。
王巍却不置可否,众人上马,水患未退,高头大马犹如一艘艘涉水行船。
一路行,王巍一路观察,见得雨势虽未减弱,但疏通有效,水情退的比雨下得快。王巍欣慰:“魔奴啊,你这回处理对了,动作也麻利。”
“我新雇了个主薄,是个好帮手。”王峙道。
王巍听闻,转头似乎要问王峙,却想起如今身份,闭口不言。
一行人很快来到衙门住处。
裴爱已经在王巍隔壁屋子住下,们外头有士兵守着。王峙觉得她还是应该来见礼,就命人将裴爱放出来,引她相见。
王巍本来是不换衣裳的,听说孙媳要来见礼,立即换了干净衣裳。
裴爱是头一回见王巍,步入房内。外头雨若珠大,兼电闪雷鸣。
她以前王巍只在众人口中传说,各种故事,尤其是打妻那事,让裴爱以为他是凶神恶煞。
亲眼见了,被众人围在中央的王巍,一点也不凶,个子颀长,比王峙还高,是一位慈祥且英俊的老人。
是的,虽然年纪老了,但依然英俊,身板比许多年轻人都要硬朗挺拔,可以想象,少年郎时,迷倒多少建康女郎。
王巍笑着将她端详,问王峙:“这就是孙媳妇?”
“是。”
“怎么称呼?”
“单唤一个爱字。”
王巍便道:“阿爱不错。”说着随手解下一只玉环,递给裴爱,“眼下二翁手头匮乏,只有这个还拿得出手,送给你做见面礼。”
裴爱见那玉环小巧平常,并不似稀罕之物,但难得一份情谊,笑着收下,并恭敬道谢。
余光无意扫到,王峙眸光深深,似有压抑色。
后来过了许久,她还是从王峙口中得知,王巍少年时,曾于宫变中救过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太皇太后感谢他,将做女儿家时便随身携带的玉环赠予王巍,说虽是女郎的东西,但让他好生收着,等有了女儿,传给她。
王巍这辈子没有女儿,没想到他竟给了裴爱。
裴爱彼时听完,感叹王巍那时是羁押,没有其它的东西,迫不得已,只能赠予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