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峙却道:“二翁疼你,当你是孙媳,亦是孙女。”他自己又感叹,“二翁总是这样。”
王巍被“羁押”在裴爱隔壁厢房。
这一关就是半个月。
据王峙向裴爱转述,说王巍人虽然来了,却只说剑是他自己不小心丢的,人不是他杀的,其它一概不知。
问来问去,王巍就只这两句话,不多一句,也不改口。
王峙硬着头皮告诉裴爱:“我再多试试吧!”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从王巍口中撬出点什么。
裴爱点头。
这十五天里,她被关在隔壁,也没闲着。
见了许多人。
先是爹娘妹妹,听见她出了事,连夜赶来,据裴怜描述,“阿娘听说以后,脸都白了,这会亲眼见到姐姐平安,脸才不像死人了。”
裴一在场,斥道:“阿怜,你说的什么话!”
是的,出乎裴爱预料,阿父也来了——她原以为,阿父已经超脱生死和羁绊。
裴一探望女儿,嘱她好吃好睡,并道:“这世上大多数冤屈,都是能洗清的。”而后王峙来拜见从未谋面的岳丈岳母,交谈对策。
裴一嘱他:“丞相不能亲来,他有几句话让我转述府君。”
王峙:“岳丈请讲。”
裴爱在旁,与阿娘妹妹同坐,之前从未想到,王峙第一次见齐全家,会是这样一副情境。
王峙与裴家人相处得还可以,只是他公务繁忙,而裴一有官职,不能久待,很快便带着家人回去的。
裴爱不敢在父母面前落泪,至始至终都是带着笑。直到送走家人,才依偎在王峙怀中,蹭蹭他的胸膛。
除了裴家人,庄晞也前后三次,来探裴爱。他晓得裴爱喜欢吃什么,每次都给她带一大堆钟意的美食。
裴爱可不是吃不下的人,尽皆笑纳,还分出一部分,送给隔壁的王巍。
王巍笑着收下,搁置在一旁。
裴爱瞧着他,若有所思。
相比她这边,天天有人探望。王巍的门前,却无比冷清。
之前来了个祖朗,就是王瑰儿的儿子,王巍却不肯见。
王峙从中协调,仍是不能,王巍甚至因此将祖朗连带王峙,一道臭骂。
王峙一开始摸不着情况,后来修书给王道柔,才了解了——一年前,王巍迟了多年,才得知何家女当年的真相。
他是真的冤枉了她。
那个打在萧老夫人身上的大包,的确是何家女用棍子打的,但原因却是王瑰儿故意使坏,气得何家女拿棍,假意要打她。哪知萧老夫人护女,凑过来。何家女被惊到,一失手,棍子掉下去,砸到萧老夫人,起了大包。
自那以后,王巍就同王崇和王道柔都讲了,他再不会与王瑰儿来往,连带她的子孙,这辈子都不相见。
所以祖朗来探,是心中为阿娘愧。而王巍拒他骂他,亦是因为王瑰儿。
可是王巍自己的子孙,还有妻子……二房中无一人来看他。
裴爱告诉不常在衙门的王峙:“其实二翁每日都会走到房门口,很多次,每次都站很久。”
他在等着那些没有来的人。
王峙沉默。许久,话锋另起,告诉裴爱:“阿娘给我回信,说她这几日会抵达广陵。”
王道柔也过来了?
第45章
王峙说是“这几日”,哪知王道柔坐的马车不是牛车,翌日傍晚便到广陵。
她轻车快马,眼下情况,也不允她多带物拾。到了广陵城门口,雨过天晴。
王峙赶来接她,正好瞧见雨后的天空,泛出两道彩虹,映照天空。
王道柔亦随王峙目光,回头仰望。
王峙笑道:“阿娘为广陵带来晴天。”
“我哪有那么大能耐。”王道柔不急思索否认,“快带我去见阿爱。”路上又说,王峙公务繁忙,下回再来不必接她,去郡守府和去衙门,她都知道路。
路上,王道柔几乎都在挑窗观察,来前亦听闻广陵水患,眼前见着水虽褪去,房屋白墙淡灰,地上仍是湿漉漉的。
不过这不是一位女郎该管的事,王道柔只在心中默念,未对儿子提及。
不一会儿到了衙门,先见裴爱。王道柔安慰媳妇,莫要莫要害怕,又嘱咐王峙,要好生照顾自家娘子。
王峙应声。
三人叙话良久,而后陷入沉默。
王道柔之前一直执着裴爱的手,此时松开,转而看向王峙,轻道:“我想去看看你二翁。”
“阿娘——”王峙道,“二翁此时,是谁也不见!”
王道柔点头,她知道情况,王峙在信中都说过了,连他都痛骂,这几日审不下去了!
然后起身,仍执意要去。
王峙不再阻拦,他也不能在裴爱房里多待,退去前面堂上。临行让裴爱仔细听着,若隔壁情况不对,立即通知守在外面的护卫。
裴爱听命,走过去,脑袋和耳朵几乎都轻轻贴在墙上——是能听见动静,似是两人在絮叨,但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
其实里头,王道柔正与王巍对坐。
两人也有两、三年未见,王道柔觉着,王巍年纪上来,整个人比从前要矮了些。
王巍则是欣喜见到侄女,双眼不可控眯成新月。
王道柔笑道:“每次见到二叔,都会想起二叔当年对我的好。”
她当时要与桓超成亲,家里不大支持,但依旧给她办了风光婚宴。王巍时值壮年,正是本朝最威风的将军,为王道柔的婚事倾财倾力。彼时建康城流行铺虎皮,寻常人家没有,都是假皮画虎,王巍一力捧簇侄女,竟亲率手下,于山中打来数十匹吊睛白额大虎,制皮铺路。
王巍听王道柔讲起,亦是止不住的笑。
知是旧事,却爱旁人记得他往日的风光。
两人又聊其它旧事,王巍一时畅快,放声笑开去,却突然整个人停滞住,手捂胸口,痛苦皱眉。
王道柔连忙倾身扶住:“二叔!快请大——”
“不用!”不等她喊完,王巍便呵斥制止她。
他道,自己只是心脏不太好,老毛病却也是小毛病,万万不可惊动。
王道柔晓得王巍与王崇一样,都是宁愿放在心里,也麻烦别人的性子。
她扶住王巍,给他倒茶,揉背顺气,待他好点后,王道柔叹道:“我阿父上年纪后,也是这个毛病。”
王巍颔首,道:“家人多有这个毛病。”
他与王崇的父亲便是这样,这是代代传下来的毛病。
想起逝去的父亲,王巍不由得一肚子气。
王道柔不知她心中所想,恰好接口:“既是家人……二叔,你与姑姑年纪都大了,纵然年轻时有隔阂,何苦如今还置气?再则,阿朗是个好孩子,你……”
她尚未劝完,王巍便打断道:“你以为我缘何同瑰儿置气?”
王道柔见王巍注视自己,此时再扭捏不妥,便斟酌自己,委婉地说出大家以为的原因——王瑰儿陷害了何女郎。
王巍听完,一声冷笑:“那事是她做得不对。但我仅因那事,便与她兄妹阋墙成仇,那我也忒小气了!枉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王道柔问他:“那二叔究竟是为何?”
王巍说起另一件事来,他曾有一段时间,与何家女从家里暂时搬出去过,但人尚在建康。
王巍不提离家的原因,但王道柔猜测,很有可能是何家女与家人不合。
那时候,王崇外放,整房不在建康。
一家子女,只有王瑰儿陪着父亲。
王巍气的,是父亲断气时,王瑰儿没有来通知他。
时至今日,他仍一面说一面气,愤恨难消。
王道柔听着,劝着,却想起这事她其实挺祖朗提起过,却是另一个版本——是王瑰儿抱着父亲哭,喊祖朗去通知王巍。祖朗至院门口,久叩门无人应声。他心中焦急,逾矩翻墙进去,再叩屋门,仍是紧。
祖朗泣道:“外公不行了!二叔二嫂,你们快去看看吧!”
屋门紧闭,里头先有响动,明明有人,但很快寂静,仿若从未有人居住过的空宅。
祖朗等来彻底的绝望。
祖朗很少在背后说人坏话,唯独这一件,在王道柔面前微词过。
王道柔将两边的话一合计,估摸是场误会。
可能王巍并不在家,何家女不愿开门……但这只是她的猜测,没调查清楚前,不轻易开口。
等查清楚了,再来为两房说和。
王道柔让王巍好好休息,少顷辞过。
王巍见过侄女,心情起先还是高兴,到了夜里,却渐渐沉郁下来。
这房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可以打开的窗户,但有雕花窗楹,王巍走近,透过缝隙向外探看。广陵空高,一轮明月独挂苍穹中。
星稀几近不见。
不知为何,对着这孑孓月明,他忽然忆起自己从前的风光,少年拜将,战无敌手,那时普天下就是皇帝太后,也有求于他。门前车马若市,天下尽是知己。
而兄妹当中,王崇无后,王瑰儿守寡落魄,只有自己底下一房,乃族中第一显赫。
王巍的人生憾事,从前只有输给北方蛮夷的三场败仗。
他一直这么以为,甚至到前一刻,都浸在这得意中。可是见月冷清,自个竟也是酒后醒来般清醒。
时境已迁,今非昔比。
大哥王崇已是丞相,女孝婿强,孙辈王峙亦是佼佼。王瑰儿虽守寡多年,但子女皆有好归宿,有进宫做娘娘的,如今的三皇子,便是祖嫔诞下。有嫁去萧家的,还有祖朗……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优秀男儿。
而自己呢?落得什么?
王达王近,二子已绝。且死因或多或少与五石散有关,叫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从前还有个王递算是骄傲,自下毒案后,他虽脱了身,却也难再升了。
平康公主,是他尚的什么公主?夫妻不同心,一年半载,甚少通信。
她的长子,是前夫所出,他却视如己出,带在军中,一手栽培。如今落难,继子可有来看他?
至于公主给他生的亲儿子,随着母亲,本就不亲……
王巍细数近况,才发现自己是族中最落魄,最凄惨的。
愈年愈差。
因一直逃避面对,同僚聚会王巍几不参加,更不会与族里人说。平生就魏榆柏一个,算得上知己,三两杯下肚,能轻吐一两句牢骚。
如今老巍却死在他的豹螭剑下……
本来王道柔走后,裴爱就没有再听了。时到戌时,她就上床睡觉了。结果感觉自己做了梦,一片漆黑中呜呜咽咽的声音。
裴爱迷糊睁眼,梦醒了,怎么呜咽声还在?
裴爱听了一会,坐起身,彻底醒了,声音是隔壁传来。
她披衣下床,慢慢走到墙边,仔细听了一会,心中大惊:隔壁不是呜咽,是王巍正在大哭一场!
翌日清晨,王巍突然,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呼唤守卫,说要见王道柔。
守卫赶紧传话王峙。
王峙听完,命左右屏退,暂停手中事务。眼下境地,阿娘不能在广陵久待,以免闲话四起。今早她乘车回建康了——这事昨天也告知了裴爱。
王峙吸了口气,沉下心来,替王道柔去见王巍。
果然,王巍听说来的是王峙,一开口拒不相见。
王峙在门外朗声告知王道柔已经归家的事实。
约莫过了一刻钟,也有可能是冬日的严寒延长了时间,其实更短些。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门外的王峙,听见苍老却仍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你进来亦可。”
王峙命守卫退下,自己推门入内。
床榻都在屏风后,王巍却似乎不愿隐身屏风,就席地盘膝,坐在门前不远处。
见得王峙来,如入定老僧般抬眼:“魔奴——”
王峙恭敬行礼,续道:“我给二翁添茶。”
“不喝了。”王巍摆手。
王峙闻言,心里明了王巍是要开口,讲他久盼苦求的秘密,便向王巍再行一礼。
王巍颔首。
王峙掀袍,盘膝对坐。
王巍开口问他:“魔奴,我看你小时候喜欢舞刀弄剑,跑马涉猎,现在怎么不喜欢了呢?”
王峙一楞,说实话:“现在也喜欢啊!”
王巍问道:“那为何来做郡守,没想过从军?”
“阿父当时是想让我从军,但我自己想先外放历练,再入军营。”
王巍闻言,轻轻点头。
王峙直视着他,以为还有问题,王巍却骤然开口:“豹螭不是我遗落了,也不是遭窃。”
“那是?”王峙迟疑。
“我把它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