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峙这边,出门未出院,面沉声沉:“冲天!”
冲天听召唤跑过来,见王峙依旧挡着袖子,便问:“府君可是要沐浴?”还冲王峙笑,“这回有热水了。”
王峙面色冷峻,目光缓慢与冲天对上:“房内的胭脂水粉,是谁准备的?”
“院落是丞相命人收拾出来的,亲事是老夫人主持,但家里掌管吃穿用度的,一直都是公主殿下。”
“阿娘和阿婆可有插手?”
“都没有,咱们这边只有丞相出面了。”
王峙眸中锐光一闪,吩咐道:“待会我与夫人出院后,你把里面的胭脂水粉都撤了,换上我们自己的。”
“喏。”
第10章
冲天正准备退下,王峙又喊:“慢着——”
“府君?”
“我先想想。”沉默数秒后,王峙抬头,“家中名单你那可还有?给我一份。”
“没有带在身上,府君稍后,属下这就去取。”
王峙颔首。
冲天动作麻利,很快取来一副名册,形似折子,交到王峙手上。
王峙拿着折子进屋了。
迈步入内,见裴爱竟还在比划簪子,他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打扮完?”
裴爱愣住,在家从来都是裴怜比她慢,她自以为动作算爽快的了,王峙竟然抱怨慢吞吞?裴爱笑道:“这些簪子都好看,我一时喜爱,就比来比去了。”
王峙道:“这些算不得好看。要是喜欢,我天天买给你。”
无意一句话,却惹得裴爱心花怒放。
王峙将折子递前:“你快些,第一回 切不可迟到,去之前还得把这看了。”
裴爱接了,徐徐翻开,口中道:“这是什么?”
王峙已在旁边榻上坐下:“我家人多,怕你出差错,这是名录,读完你能认个大概吧!”
这是王峙第一回 向她交待家人,裴爱觉得两人又亲近了几寸,便仔细从头浏览,见上面只有男子姓名、官职和从属女眷。
通读完名册也不能认人呀,男子们又不会把三品五品贴在额头上!
裴爱利落合上折子:“这不是认人的办法。”
王峙抬头,注视着她。
房内物拾一应俱全,裴爱取来笔墨,圈圈又圈圈,画了无数个圈。
王峙疑道:“这是水泡还是滚环?”
“这是人脸。”裴爱说着抓住王峙的手,将笔塞给他,“你就画每个人最显眼的特征。”
王峙被她抓手,心中倏地一跳。
面上镇定住,思忖片刻,挨个画开去:“家中辈分最长的,是太婆,大家也称呼她老夫人,或是冠姓萧老夫人。太婆的特征……额上皱纹最多。”
王峙理清思路,画得迅速:“其次便是阿翁,也就是丞相,他威严最盛,与他见面便能感受到。阿婆是谢家嫡女,单讳一个英字。她素与太婆不合,两人不会在同一场合出现。”所以不用画。
“再往下,我家这边,便是父母了。”王峙话音顿住,侧脸凝视裴爱。
裴爱转眼珠子,怎么了?她脸上有脏的吗?
王峙道:“也就是你的公婆。”
裴爱面上一红。
“阿父有虬髯,好认。阿娘名讳道柔,这两字也要注意避开。她好相与,最不需怕,山根处有颗痣,小时候抠破肿起来。”王峙搁笔,“我们这一房,没人了。”
裴爱心想,看来王家人不多,好记啊。
王峙再次提笔,沾墨:“太婆次子,是辅国大将军王巍,他那一脉,便是二房。”王峙唰唰画了十来人脸,“二房子嗣多,但庶子不能出席,所以我就单讲今日会来的。”
王峙告诉裴爱,大将军之前有妻,合离后娶了平康公主。这两位正妻,前后共生下四子,除一过继,还剩三人:侍郎王递,和没有官职的王近、王迢。
王递和王近又生了许多儿子。
裴爱听着,这才意识到,王峙之前介绍时,漏掉了王峤。
故意的,他说“我们这一房没人了”。
裴爱晓得原委,便也装糊涂,听他介绍二房,人是真多,真不好记……
王峙讲完二房王郎,竟然还画起一家三口,刘玄之和李夫人,以及他们的儿子刘元旦。
裴爱疑道:“不是见家里人吗?”外姓朋友有来?
王峙叹口气,告诉裴爱,王家复杂。平康公主在嫁过来前,是有过一段婚姻的,生了一子一女,大女已嫁庾家,儿子便是刘玄之,一直跟随继父在军中,回家……便也住在王家。
王峙讲完,继续画,这会他画的全是姓祖的。
裴爱有了经验:“也是住家的亲戚。”
王峙点头:“太婆生过一个女儿,比阿翁小十来岁,最是疼爱。她嫁了祖家,夫君早逝,当时才十九岁,且抱定主意不再嫁,太婆难过孤儿寡母,就将一家子接回来了。”
这一住便是二十几年。
如今,祖家大女入宫侍奉陛下,二女回嫁萧家,就剩下儿子一家,还住在王宅。
这回也要见的。
王峙这么一说,裴爱隐约记起,母亲提过,说是萧碣的母亲姓祖,便问:“嫁去萧家的,是萧碣阿娘?”
王峙想了想,确定后才点头:“你认识?”
裴爱道:“他是我父亲的学生。唉,好复杂。”
“是啊。”王峙深深叹口气,“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聊家里的事。”说不清楚,别人也记不住。
他不觉头疼,右手抚了抚太阳穴。忽然,一双柔荑按上两侧太阳穴,淡淡清香,顺觉一股清凉。
是裴爱为他按摩。
从夜晚到白天,连接几次,都是王峙从未有过的与女郎接触。亲也亲了,看也看了,这会裴爱轻揉,他脑子里不可控地回想画面。
见了鬼了,心跳竟然加快了。
手上握着的笔画都画不清了。
王峙道过谢后,赶紧站起,以此中断裴爱的按摩。
“时辰不早了,你随便簪一支我们便出去了。”他说。
裴爱问他:“哪支好看?”
又来?王峙头大,却仍认真扫过,指道,“这支吧。”
他挑了最金灿灿的一支。
金簪上镶满宝石。
王峙误以为,女郎都爱这种晶莹的。
裴爱心底叹口气,夫君挑的这只既张扬又俗气,她便伸手拿了另外一只金镶玉的小巧簪子。
王峙心里哼哼:看到没,又来!要他挑,又一次不选,重蹈覆辙!
裴爱簪妥当后,两人出门,冲天在外候着,旋即跟了上去。
因为是主母,裴爱一路嫁来,冲天是不敢透过团扇缝隙偷看的。但现在老想着什么样貌的女郎,倾国倾城,能把府君腰伤了,便忍不住偷瞧。
瞧见,“咦”了一声。
王峙裴爱双双回头。
冲天立刻低头,却悄悄眨眼。王峙见了眼神,让裴爱先走,自己退后数步,与冲天平齐。
冲天小声道:“府君,夫人是我们打过交道的。”
王峙:“哦?”他怎么没印象。
“就是那日你冲撞牛车,救下的女郎。”
怪不得泪珠儿似曾相识。王峙心想,耳根竟鬼使神差再红。
吞咽一口,平静心绪,上前重与裴爱并肩同行。
两人行不多远,从假山后绕至一片花苑,便遇着另一对新婚夫妇。
王峤和萧丽仪。
两对是同一天成婚,只不过王家先接裴爱,晚了才接萧丽仪。
王峙见着王峤,立马快步疾走,说过“恩断义绝、互不相认”,就要说到做到。
王峤腿脚不好,并不追赶,但萧丽仪却喊道:“小郎。”
裴爱听见,同王峙说:“她好像在喊你。”
王峙满脸怒火,脚步加快,不知不觉中牵起裴爱的手,带她一道疾走。
萧丽仪又喊:“府君——”
王峙闻言,止住脚步。
萧丽仪松开王峤的手,快步赶过来,朝王峙盈盈拜下道:“府君,夫君之前的某些事,我并不知情。他做得不对,我夫妻俩向府君赔罪了!”说着下跪。
王峙不扶,裴爱却连忙将萧丽仪扶住。
王峙目不斜视,不看后方走来的王峤,注视萧丽仪道:“丽仪妹妹,我并不是气你。”
“喲,这是怎么啦?”远方传来一句问话,虽是女声,却洪亮如男子。
裴爱循声望去,见是一妇人发已斑白,妆容隆重,身子健硕,个头颀长亦似男儿。她身后跟着六名婢女。
这妇人的特征,王峙没画过。
裴爱正思忖着,王峙已牵着裴爱去行礼:“阿婆。”又看向裴爱,“这是阿爱。”
原来是王崇的正妻,谢家嫡女谢英。
萧丽仪和王峤同样赶过去行礼,躬身,王峤腿脚不好却仍不得不屈膝:“孙儿携孙媳见过阿婆。”
谢英道:“符宝,你腿不好走得慢,可先去。”接着,嘱咐萧丽仪,“跟紧仔细照顾你夫君。”
两句话,将王萧两夫妻驱走了。
王峤夫妻走远后,谢英笑道:“魔奴瘦了许多,让阿婆摸摸。”
王峙牵着裴爱走近,谢英抬手摸他右颊,继而看向裴爱,笑道:“裴一的女儿生得好,我这老太婆看着便欢喜。”言语间笑看王峙,“我们魔奴这回觅到一门好亲事了。”
裴爱听着,谢过谢英,且默默记下王峙小名。
王峙脸上略有些尴尬,问道:“阿婆这是要去哪?”
“去正堂啊,我想见见我宝贝魔奴同孙媳妇。”谢英笑捂胸口,“这下巧,提前见着了。”
裴爱闻言,心中疑惑,不是说谢英与萧老夫人不合,两人不会在同一场合出现吗?
正疑着,王峙已经讲出来:“阿婆这会见了我们,便安心了。”
谢英笑了笑:“是安心,但我还是要去正堂。”
“太婆也在正堂。”王峙有时话太直。
谢英道:“我知道啊。她每次都爱拿话呛我,三言两语不够,叨叨没完,都是些难听的话,甚至骂人。上个月竟说要让丞相休我。”谢英一声冷笑,要休早休了,王崇四十年不动作,那老妖婆还不明白?
王峙心底叹气:“阿婆既然明白,何苦偏去碰面,令自己受气?”
谢英笑道:“我不气啊,孙儿孙媳拜我,为什么不能去受这个礼?”
王峙便要提前下拜,谢英却阻拦道:“她回回骂我,花样不同,好得意哦。我是真想听听,这回能有什么新意。”
第11章
裴爱听到这,忍不住笑了一声,旋即感受到到王峙投来的目光。
裴爱以为王峙是瞪她,哪知道竟是忍着笑。
谢英悠悠转身:“好了,随我去吧。”
“喏。”
“喏。”
两夫妻陪伴祖母,一同来到正堂。
晨曦初露,阳光明亮但没有什么温度。王家正堂坐落在宅正中央,南北两角均是花岛,如今芍药牡丹均未全谢,远远望去,似一簇一簇的红团,甚是养眼。
正堂恢宏,堂后松柏成荫,与窗上翠纱相映。大梁高得裴爱脑袋要仰到顶,才能望完全,她是第一次见这么阔气的正堂,不由微微张嘴,禁不住想:宫里头陛下接见群臣的大殿,是不是也是这样?
有机会定要问一问父亲,他日日上朝。
几声黄莺啼叫,裴爱循声望去,见它们栖在葡萄藤上,藤才刚发新枝,旁边的柳树已经随风飘摇。
她已经喜欢上王家了,因为有好景致。
“瞧什么呢?别分心。”王峙轻声提醒。他可能忘了松开,一直牵着裴爱的手。
裴爱收回目光,见谢英已经入内了,她赶紧昂首直背,与王峙一齐踏入堂内。正好见着谢英朝座上萧老夫人微微福身,道:“参见阿娘。”
萧老夫人未回应,谢英也不在意,轻车熟路找了自己的座榻坐下。
王峙随后掀袍,单膝跪地。
裴爱有样学样,同样屈膝。跪倒前她悄悄瞟了一眼,座中多是女子,老幼不一。男子只有年轻郎君,想来诸位大人还未下朝。左下侧,王峤和萧丽仪已经坐定,应该是拜过了。他俩上首有一长几,榻尚且空着,应该是留给她和王峙的。
王峙参道:“太婆,曾孙峙携新妇拜见。”
萧老夫人颔首,道:“好,曾媳妇我瞧着甚好。你与符宝同时成了家,族中这一辈总算散叶了。”
语气和表情皆非喜非悲,例行公事赏了王峙夫妇一对琥珀猪。
王峙谢过赏赐,领裴爱坐上两人该坐的位置。
裴爱见几上有数只桃子,浅粉可爱,只指甲盖大小,放在一只巴掌大的翡翠盘子里。她从未见过这么小的桃子,便忍不住道:“”世上竟有这小的桃?”
王峙望了一眼,笑道:“这不是桃,是糕点。”
裴爱不禁瞪大眼睛,再次细瞧,桃子虽小,却连上面的毛发都清晰可见……这明明就是桃子!
王峙轻笑一声。
裴爱问他:“那这是什么味的糕点?”
“桃子味的。”
她再一细问,原来这种糕点是用豆粉、山药、鸡油糅合泉水、桃汁凝露做胚,再由工匠细细雕成。且不说工时,只一只桃糕,原料就费十只桃子。
裴爱一时无语。
王峙道:“别研究那个了,不过是敬茶后压一压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