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寻常,不值一提。
“敬茶?”裴爱问道。
王峙正准备作答,却听见萧老夫人开口:“魔奴虽时有冲撞,但那都是因为他年幼,之前未成家,还是孩子。”
王峙裴爱闻言,双双望向萧老夫人,却见她偏头正审视谢英。
王峙与裴爱互相递了个眼色。
萧老夫人续道:“但魔奴遇着大事场合,还是守矩知礼的。不像某些人,呵呵,都快耆耇了,依然不知规矩。”
原本入定的谢英听到这番话,笑盈盈转半个身子,完全面对萧老夫人:“阿娘说谁?”
明明可以避开,却偏要引萧老夫人的话。
萧老夫人斜眼瞧着谢英,冲她扬起下巴:“哼,人贵在自知之明。”
“阿娘——”谢英笑起来,“我进来时,可是拜过您的。”
萧老夫人冷哼一声:“拜是拜了,但是姗姗来迟。”
谢英旋即回道:“我哪迟了?规矩是卯时之前,这会还不要卯时。家里事多,我忙完那才能来忙这,唉,只有游手好闲的人才早早来堂里坐着。”她身材高大,兼男相硬朗,身子往下一压,瞬间压住萧老夫人的气势。
萧老夫人顿时气恼,却不敢杖责谢英,只敢言语斥责:“你、你说什么!”萧老夫人想了想,才道,“目无尊卑,家门不幸!竟有媳妇说公婆游手好闲!”
谢英道:“哦,所以阿娘不是游手好闲,而是颐气指使?”
“明明是你颐气指使!”
“算了,算了,都没有颐气指使。”座中有一中年女子出声劝道:“阿婆、伯母,您俩可能有些误会,都是家中小事。今日是小辈们的大喜之日,不若小事化喜,咱们都喜上眉梢。”
裴爱瞧着出声那人,她发髻有尖,牙齿稍有不齐,应该是二房媳妇,侍郎王递的妻子严幼妃。
王峙说她是个不好相与的,怎地……看起来却慈眉善目,还主动劝架?
裴爱这边疑惑,萧老夫人那边一声冷哼,而谢英则是嘴角勾了勾,转过身去——且给侄媳妇一个面子,而且,今日老妖婆的新词,不够吸引人。
“该敬茶了。”出声的是王道柔,说着微微含笑,看向裴爱和萧丽仪这边。
萧丽仪旋即站起,执几上茶壶斟满一盏。
裴爱跟着学。
萧丽仪执盏走近萧老夫人,陪着端着茶盏与她同步。
裴爱是不懂王家规矩的,但她心中不惧,一举一动倒也端庄大气,并不露怯。
王峙在旁看着,不知不觉含笑。
“太婆喝茶。”
“太婆喝茶。”
裴爱是猜着说的,竟与萧丽仪异口同声。
萧老夫人笑着各喝一口,暗地却觉裴家女郎有样学样,占了萧丽仪的便宜。
心中不平,便开口笑道:“家中人多,丽仪,你从你婆婆那边再敬起。你……”萧老夫人嘱咐裴爱,“你从叔伯那边按递近迢敬起吧,别忘了,还有你幺婆。”
这是故意为难裴爱,以为她不似萧丽仪,从小养在家里认得人。
“喏。”裴爱恭敬躬身,脑海里默默将王峙的画与众人一一对号,按序排好。
谢英开口:“哎,魔奴媳妇凭什么不先敬我?”
堂内一时寂静。
谢英高声再道:“魔奴符宝,都是我孙儿,理应都从我这边孝敬起。”
这话其实是在帮裴爱,让她跟萧丽仪一样顺序,又可以照着学了。
萧老夫人笑道:“嫁进门有先后,魔奴媳妇,你先嫁进来,那你先敬吧。”又嘱咐萧丽仪,“丽仪你先等等。”
让裴爱先来,看她再模仿谁?
萧老夫人心中暗自得意,可渐渐的,这得意就没了,甚至连嘴角的笑都有些僵。
裴爱明明是初来王家,初与众人照面,却仿佛家养的女儿一般,从容不迫按萧老夫人所说顺序敬茶。众人接茶时,她还皆有一段恭维,不仅得体,而且投各人所好,句句说到心坎里。
这当中好些话,与萧丽仪准备的话儿重了。
萧丽仪随后敬茶,不仅没了惊艳,甚至连新意都没了。
只有裴爱,罗裙蹁跹,笑语盈盈,光彩照人。
萧丽仪脸色黯淡,萧老夫人看在眼里,便以眼神示意堂内几个梯己的人。
萧老夫人的幺女,守寡后从祖家返回王家的王瑰儿嚅了嚅唇,开口道:“魔奴媳妇真是个多见识的,敬各个小郎,好似旧识一般。若是不明就里的,这么一瞧,还以为裴女郎未出阁便结识一帮子年轻郎君。”
“幺婆此话何意?”王峙竟直接出声怼来,且狠狠瞪了王瑰儿一眼,哪怕她是阿翁的妹妹,是长辈。
裴爱见状,朝王峙微笑,示意他不要动怒,不要落人口舌。
说来也怪,往日王峙怒后,怼天怼地,除了王道柔,谁也劝不住。可此时母亲来不及开口,只裴爱看来,她的目光仿佛旭日一般,王峙的脾气竟毫无缘由的退去。
似乎她对着他笑,便不那么计较别的了。
但今日生气,因也是有人辱她。
裴爱须臾间安抚定王峙。
接着,她身朝王瑰儿,先鞠一躬,而后婉婉道:“阿父好玄,家中多开讲学,听者如云。大道无形,不分男女,我和妹妹亦座下听讲,所以如幺婆所说,结识郎君们论玄。”
此言一出,堂内郎君中的祖朗,虽是王瑰儿亲子,却为人正直,早觉得母亲言语过分,当即附和道:“是啊,裴侍中是大家,他的讲学,可是千金难求一席。我憧憬许久,几番努力,后来还是托了萧碣,才得到一次机会。那日我去听讲,男女众多,皆坐在各自席上,前后隔着甚远,大家都聚精会神,一心只在玄妙大道上。如有发问,侍中会走下来单独解惑。”
王瑰儿脸上有些难堪。
沉默片刻,不甘心再问:“哎呀,我妇道人家,不晓得裴家大家,还是我儿说了才了解。多有误会,我一时最快,魔奴媳妇可别放在心上!”
裴爱微笑摇头:“都是小事,不知者何罪。”
王瑰儿笑道:“但是仍有一疑问,我听说了,那些真正的大家,都是敲一个栗子,就醍醐众生的。裴侍中也是大家,怎么非得一人一人去解惑?好像……只有村头的教书先生才那样做吧!”
堂内几声轻笑。
听见非议嘲笑父亲的言语,裴爱被激,却并未失智,笑着回道:“庄子曰,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岂有不用开口,就能使学生心领神会的教导?幺婆还是书读少了。”
堂内再闻几声笑,但这回嘲笑的对象已经变了。
裴爱道:“晚辈一时最快,幺婆可别放在心上。”
王瑰儿年轻时不爱读书,及笄宴上连着读错贺文,闹了笑话毁了名声,难觅高门,才下嫁祖家,最后落个年纪轻轻守寡。裴爱并不知道这一段,却无意间戳到她的痛处,瞬觉针刺。
但细细一想,却是自己先挑的话,才会业力反弹。
能怎么办?
王瑰儿笑道:“无妨无妨,都是小事。”心里却堵着一块大石头,喉头也堵,憋得难受。
王瑰儿不再言语,二房平康公主的儿子王迢,却接上出声:“侄媳的老庄读得好!”
上回,王迢在亭子里讥讽王峙不懂玄学,反被魔奴小侄子呛吃白食。得了教训,他不敢再正面与王峙交锋,便欺负裴爱道:“好巧,我也好老庄,隐隐记得,去侍中府上清谈,裴家的女郎就坐在我旁边,只拇指大小距离,那女郎的脑袋几乎靠到我身上,面目记不清楚了……是不是你呀?”
王迢目光暧昧,流连在裴爱脸上。
这一段是王迢编造,子虚乌有。
案几碰撞声起,王峙倏地站起。
他正要开口,裴爱却抢先回答王迢:“阿父讲学众多,清谈却只在弟子间,难道你也是我师弟?”
王迢谎话如流:“是啊。”笑着再问,“师姐,姐姐,那天是不是你?”
王峙插话道:“你喊他姐姐,我喊你叔叔还是弟弟?”
哄堂大笑。
第12章
王迢先是愣住,而后脸色青紫,恨恨低头。
萧老夫人道;“好了好了!”
她一出声,满堂笑声止住。
萧老夫人看向裴爱,意味深长道:“魔奴媳妇真是陋室明娟。”
裴爱闻言,笑着俯身,再抬起时,目光与王峙相对。
王峙脸上没有怒色,却有一丝忧愁。
裴爱好奇:他愁什么?
王峙心中暗道:虽然赢过王迢,但是堂上明讥暗讽,丑态百出,到底不是高门世家该有的家风。
他为王家忧,为王家愁。
王峙想着,目光渐渐左挪,不经意投向堂外,见分花拂柳,冉冉近前一位女郎,身后跟随八名婢女。
女郎三十出头年纪,面容尚好,虽不及同龄王道柔貌美,但胜在鬓发乌黑,自有一股雍容。
王峙的眉头彻底锁起来,来人是平康公主,二房正妻,王迢的母亲。
真正姗姗来迟平康公主前脚刚跨入堂内,后脚王迢立刻委屈喊起来:“阿娘!”
平康公主看了儿子一眼,知他表情是受了欺辱,但不知是何人欺他?
多半是王峙。
平康公主心中已有决断,面色却平静,一举一动分外贤淑。她把头偏开,不向王迢询问,而是上前拜萧老夫人:“阿娘万福,女儿来迟了。”
姿态恭敬,话音刚落,眼眶里已溢出晶莹。
裴爱在旁瞧着,想起王峙画像,说平康公主是王家头一号好哭的,她还不信。这会看来,可能害了和她一样的病。
萧老夫人对平康公主的恭敬甚为满意,又心疼她的眼泪,连忙道:“不迟不迟,快坐吧。”声音别提有多和煦,竟指自己身边座位,让平康公主挨着她坐。
平康公主先再拜谢:“阿娘总是对我这么好,叫女儿心中愈发愧疚。”而后才往座上去,王迢则身子后倾,似乎想绕到母亲身边去。
萧老夫人道:“没什么愧疚不愧疚,都是自家儿女,难道作母亲的还计较女儿不成!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平康公主回道:“女儿也要加倍对阿娘好。”
一对婆媳,无视旁人,竟相互说起肉麻的话,谢英在旁听着,禁不住冷笑一声。
这一声极其响亮,传遍了堂上,甚至传到梁上,发出回响。
萧老夫人本已被严幼妃劝住,孙媳见礼,不想过多找谢英的晦气。
看来这是不该饶她了?
萧老夫人侧身问谢英:“阿英,你未免也太大声了。”
谢英侧身,与萧老夫人面对面:“阿娘,我身健体强,一贯中气足,坦荡荡,叫我似他人在心底冷笑算计,我是做不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番话彻底激恼了萧老夫人,这回谁也劝不住压不了了。
她觉得谢英句句话冲自己来,便指着谢英斥道:“阿英,你出格了!谢家虽盛,却也要挟不了我们王家。谢氏阿英,你既嫁来,为媳为妻,就该知晓自个的位置,夫家为大,孝敬恭谦!”
这新说词谢英第一回 听,她深深一笑,立刻想到了回应,脱口而出:“阿娘不也是从萧家嫁过来的?夫家为大,您是该孝敬还是恭谦?”
谢英笑道,“都是嫁进来的,真论起来,我的嫁妆可是不能比的。”不仅比萧老夫人当年嫁妆多上十倍,而且至今建康城出嫁的女郎无人超越。
萧老夫人怒拍榻席:“你、你无子还这么嚣张!”
这句话不是新说词。
谢英半辈子遭婆婆数落,最恨两句话:一句说她无出让王崇休妻,一句说她无出让王达过继。
再则,当年在王道柔后,她曾怀了一个男胎,却被萧老夫人激动胎气,不仅怀胎,还断了生育。
谢英心恨,便不客气了,回呛道:“无子又如何,丞相事极,家中何人能及?我女儿赘的良婿,勇胆英绝,只论个人本事,家中哪位同辈郎君赶得上?就是魔奴,也比你那一二三四五好!”
谢英语速快,声音干脆宏亮,她不说完,旁人插不上话,“娘家那边,我是只有一个哥哥,但门庭兴旺,子弟发达,不似萧家多子,却还不是一个赶上一个的不中用,年年落魄。那一两个入仕,也是在我谢家子弟手下差使。说来还好没我儿子,要是儿子多了,只怕同婆婆你的兄弟一般没出息!”
这话太直且连戳痛处,萧老夫人听得一口血涌上,含在口中,忽地倒地。
“阿娘——”
“太婆!”
“阿婆!”
众人慌的慌,看戏的看戏,心有它计的心有它计,蜂拥着上前,很快发现萧老夫人嘴角歪斜,半边身子已不能动弹。
窗外的黄莺,仍叽叽喳喳乱啼,好似麻雀。
一树绿荫,晃进斑驳光影。
谢英是不凑热闹的,悠悠转身,回自己院去。
王道柔从小不被祖母喜欢,天天念叨她是个女郎,不如王达郎君,王崇一脉,还得要个男儿来继承。因此,王道柔与祖母萧老夫人不亲。
眼瞧一大帮子人围着伺候萧老夫人,还有平康公主几个掉泪的,她懒得演戏,回到春林。
不多时,桓超下朝回来,径直回春林,磻溪落座。王道柔给他沏茶,桓超道:“今日魔奴娶亲,不饮茶饮酒!”
王道柔旋即命婢女取酒,亲自为桓超斟上一杯。
桓超举杯,一饮而尽,他喝酒素来豪迈,一急便分两股,自两边嘴角渗下。
王道柔连忙掏出绢帕为桓超擦拭:“夫君莫急。”
桓超笑道:“我儿喜事,一时畅快,便急了。”
王道柔嘴角的笑僵住,少顷,重挤出笑容:“虽然夫君从没提过,但我知道,你看不中裴女郎。”王道柔看向一滴也无的酒杯,轻轻摇头。桓超的酒,非是欢喜,而是一杯解千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