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记——痴娘
时间:2022-06-26 07:12:19

  他病了?
  裴爱不禁为王峙担心。
  莫说路上了,就是到了王家,沃盥、酳酒、交拜全无心思,只盼着早早入洞房,关照病夫君。
  等到了她和王峙的院落,却觉出古怪来——这里装饰一新,门前窗上着囍,窗户和门除了一个仅能探出手的小窗口,其它都从外锁着。
  那王峙岂不被反锁?
  王家把一个生病的人锁起来做什么?
  待到王家婢女们给裴爱打开门,她瞧见新房内明显生着气,但还是起身朝她礼貌一拜的王峙,明白了。
  猜他定是不同意、不情愿这桩婚事,被长辈关起来,强制成婚。
  裴爱也不点破,她瞧王峙眉目英气,回忆当日策马放箭,英姿飒爽——他就像她家院子里开的花,这么好看为什么不赏?
  她是爱花赏花的。
  他不愿意?她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本该男子主动,裴爱却主动近前,两手紧紧握着团扇,遮住自己的面容,脆声道:“夫君却扇。”
  等了半晌,并不见王峙过来,反而听到王峙的声音,他先告诉她原委,继而又道,自己是被算计的。这门婚姻,他从未松口答应。
  裴爱握着团扇的手在抖。
  王峙柔声同她商议:“女郎不该被我耽误,可速归去,再觅良缘。”
  屋内寂静半晌。
  裴爱忽扬起头,脖颈挺直:“进门第一夜,夫君就要将新妇休掉吗?”
  王峙确实是这样想法,但不知怎地,裴女郎一说出口,顿时觉得这种作为十分无礼,过分伤人。
  他陷入沉默。
  裴爱继续道:“进门第一日就被休,回去后建康城人人皆知,哪个郎君会再上门提亲,我怎可能再觅良缘?”
  她这么一说,王峙心中不忍,但又缓缓暗道:他是真不愿意娶。
  一时两难。
  “我想了想,唯有一个办法,既可成全夫君,亦能圆我。”
  王峙闻言,抬眼注视裴爱,自她进门口,第一回 认真审视她:团扇背后,模糊面容,其它瞧不清楚,只一双眼睛里的水光,在夕阳黄昏时最为明亮。
  王峙问她:“什么办法?”
  “以夫妻之名,行知己之实。一年为期,约满各放归去。”
  王峙心想,那便是先假装一年呗!虽然他心底仍有些膈应,但一年后再合离,能寻的理由的确多了,她可比今日少些难堪。
  王峙轻轻将团扇从裴爱手中抽掉。
  他瞥了她一眼,陌生女郎,中上之姿,但还入不得他眼。
  旋即避开裴爱的目光。
  裴爱瞧王峙神色,应该对她没有印象。
  记不得那日射箭的事情了!
  裴爱眺向案几,上头摆着一壶酒,两只用红绳系在一起的葫瓢。
  她提醒王峙:“夫君合卺。”
  王峙埋头,提壶倒酒,落在瓢中。举手投足间,不自知流露出优雅,却令裴爱心如战鼓。
  稳住、稳住。
  两人在案几两侧坐定,王峙见裴爱去端葫瓢,迟疑了下,也端起。
  他一执瓢,裴爱明显感到力量,她的瓢被强带着扯向王峙那边。
  裴爱本能地拽了拽,只一下下,就感觉到王峙再次加重了力道。
  好好的合卺,怎么成拔河了?
  又像鱼钩钓着一条不听话,拼命要往回拉的鱼。
  裴爱试着再用力些,果然,王峙再次加重力道。
  两厢僵持,她心底轻笑,突然松了手,王峙收不住,身子后仰,自己瓢里的酒全泼在脸上。
  本能地眯眼,躲闪,泼到发髻上的酒往下滴。
  王峙转过身去,整理仪态,以他的性子,在陌生人面前出丑,简直比拿刀子在脸上刮还难受。
  裴爱并不催促,见他背着身子,一阵动作。许久,平静了,裴爱才提醒道:“夫君,还未行合卺。”
  王峙转过身来,重新倒酒。
  他先拿起瓢,却又放下,同裴爱道:“女郎,同你商量个事。”
  裴爱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夫君请讲。
  王峙唇抽了抽:“这回你我都不扯瓢?”把这仪式给完成了。
  “好啊。”
  王峙等着裴爱触及葫瓢,与她一同举起,至空中,红绳笔直,才发现仍得扯瓢——因为红绳不够长,差一截距离,够不到嘴边。
  王峙蹙眉。
  裴爱提醒道:“夫君,可以这样的。”瓢端端正正定在空中,保持不动,她将脑袋凑前,就喝上瓢里的酒了。
  王峙顿觉一世的英明才智扫地。
  他把头凑前,饮了一口,哪知可得太急呛着了,但小户女郎在眼前,岂能丢面子?
  明明想咳嗽,却一下下硬吞回肚里。
  为了掩饰自己喉头的抽搐,王峙道:“这酒有些苦。”
  “不是酒苦,是瓢苦。合卺选的都是最苦的葫芦,意味夫妻喝了酒后,能半生同甘共苦。”
  王峙抬眼:“女郎知道很多?”
  “阿娘告诉我的!”裴爱声音甜美,笑着扬起下巴,“而且这酒不能喝完,喝一半后,你要和我交换,喝对方那半瓢。这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王峙稍稍失神。
  裴爱将手中的瓢递到王峙面前:“交换吧!”
  王峙与她交换,举瓢同饮。
  等一瓢酒完全下了肚,他才察觉到不对劲:这风俗他怎么不知道?还有,他为什么要听她的?
  他几时饮别人饮过的东西?
  可是合卺已经按照裴爱的意思完成了,就算沾着女郎的口水,他也完完全全吞进肚子里去了。
  还有,他们不就是装装样子,走个过场,为什么要魔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王峙对自己有些恼火。
  王峙眉头皱成川字,既然是假装,那么有些话,在成亲第一日,就要同这位女郎讲明白。
  他要立威,还要划清界限。
  王峙正准备开口,却见裴爱放下葫瓢,双手放在膝上,敛起笑意:“夫君,有些事我必须先同你说清楚。”
  王峙眉头更拧:“女郎请讲。”
  “夫君高门之后,兼文韬武略,好似万仞泰山上的青松,上有甘露润泽,下有渊泉滋养,冬夏青青,贞且知礼,风度超群。”
  谁不喜欢被夸呢?何况裴爱这一番吹捧雅极了,王峙极度舒适,不自觉对她笑了笑。
  裴爱却话锋一转:“夫君既知礼节,讲风度,且已歃盟定约,缘何还以冷脸和恶气对待?”
  王峙一听,心中第一反应:她说得对!
  回味三秒:不对劲啊!
  他是脾气大,但他同时也是王家儿郎,知书教养,所以踢倒案几,会自己扶起来。遇着再不待见的人,该行的礼仍会行。
  所以他心中虽一百个不情愿,却仍因礼节和恻隐之心,答应下一年之约。
  王峙刚想反驳,裴爱却又开口——她怎么总让他说不出话!
  裴爱道:“亲事是阿父与丞相说的,我得知时,已经说定。后来你家郎君上门,我的夫君从一个人换成另外一个人,我同样不知情,不能左右。”
  王峙见她神色自然,不似撒谎。
  但因着接连被人欺骗,王峙仍半信半疑,问了她许多细节。
  裴爱对答如流,没有漏洞。
  王峙这才完全相信,心想:原来她跟他一样,也是被强迫的。
  之前以为裴家人都同王峤合伙做局。
  这样想来,她比自己更惨了,接连被“卖”两次,进门后还受他欺负。
  王峙心中顿时软绵绵,微微垂眸,柔声道:“是我进门怠慢女郎,向你赔不是。”
  裴爱说话,不紧不慢,“我是夫君名义上的嫡妻,纵然没有喜爱,夫君也应该尊敬我。”
  王峙哑口无言。半晌,道:“女郎说得对。”
  “既然是对的。夫君尊敬我,也要在外人面前扮得真实,就不该再喊我女郎。”裴爱嘴角勾起,“该改口喊我娘子了。”
  王峙怔住,明显不能接受。
  裴爱道:“要是郎君喊女郎喊习惯了,哪天对着外人,一时嘴瓢就露馅了。不如早早改口。”
  王峙:“女——娘子说得对。”
  那声“娘子”音微气短,一带而过。
  “夫君喊什么?我没听清。”
  王峙只得再重复:“娘子……”
  声音跟个蚊虫似的,威凤霸气全无。
  而且喊完,见鬼!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双颊飘红。
  更不好意思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第8章 
  日头西斜落下,黑漆漆夜幕里掌上灯。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两人对坐案前,你不动,我不动。空气中仿佛流动着一种气氛,谁先动,谁就输了。
  两个人甚至连手指的细微挪动都没有。
  不动之中,安静得连窗前吹来的丝丝风都能听到。
  王峙想想,夜晚风凉,女子似乎都畏寒,例如他娘。王峙起身,将窗关上。
  重坐下来,与裴爱相对。
  裴爱问他:“夫君渴否?”
  王峙连连摇头,不渴不渴,他今儿的苦酒已经喝够了。
  沉默数秒,王峙反问:“女——娘子渴吗?”
  见鬼,再喊一次,脸依然烫。
  裴爱道:“不喝了,怕晚上睡不着。”
  她这一句正点到王峙心上,他往床上瞟,少顷,道:“晚上你睡床,我睡地上吧。”
  裴爱在意王峙,脱口而出:“地上寒气重,恐怕伤着夫君身体。”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的深意,耳根渐渐烫了。
  王峙心想,寒气重能怎么办,他堂堂大丈夫,难道让一个女人睡地上?传出去让天下人笑话!
  “没事。”王峙道。他想果断一点,不在这个事上谦让来,谦让去,便去一侧衣杆上取了自己的披风,铺在地上。
  裴爱瞧见,旋即抱床上的被子,要给王峙:“夫君盖这个吧!”
  王峙拒绝:“这个留给你。”仅仅一床被子。
  “不盖怎么能睡?”裴爱说着,试图抽出床单和垫褥给王峙。
  “啊呀!”王峙道,“我一个大男人,风餐露宿都可以,你别拿了。”为防止裴爱再啰嗦,王峙直接倒在披风上,“睡吧。”
  裴爱迟数秒,应了声好。
  王峙便吹了灯。
  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各自睡好,
  起先还是好好的,两人虽然都没睡着,但都很在意形象,一动不动装睡,不发出一点响声。
  一个时辰后,王峙那边,开始辗转反侧。因为屋内格外安静,他翻身的声音,披风褶皱的声音,都听得清。
  裴爱这边也忍不住挪了挪身子。
  王峙听见动静,原本是背对着裴爱方向,此刻转过身来,问道:“说来,我还不知道娘子芳名。”
  半晌听不见裴爱应声,王峙发声:“嗯?”
  “单名一个爱字。”
  “哦——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有个妹妹。”
  “也是一母同胞?”
  “阿父只有阿娘一人。”
  陷入沉默。
  许久不闻新声,裴爱正以为是聊天尴尬,他已无话可说,却听见王峙喃喃一句:“丈人母丈人公真好。”
  裴爱旋即互赞:“大人公和婆母也是一生一双人,同样的好。”桓超和王道柔冲破门第和身份枷锁,勇敢在一起的爱情故事,早已传遍建康。
  王峙不接话,却很自然地另起一话题:“小妹与你相差几岁?”
  “仅仅两岁。”
  “好啊。”他赞叹一声,“我从小就羡慕有兄弟姐妹的人,不用自己同自己玩。”
  “夫君说笑了,王家小郎那么多。”
  王峙却再次转了话题,问她:“唉,对了,你嫁过来,没陪仆从么?”见方才裴爱进门,跟着的都是他王家仆婢。
  “带了几个,可能都安置了吧。”裴爱道,提及这个话题,她晓得王峙疑惑什么,便告诉他,自己的父亲好老庄成痴,在朝堂上可能拘束,但一旦回到家里,顿时似大鹏遨九天,又是鱼跃沃海,无拘无束。所以裴家不那么讲规矩,虽然有仆从婢女,但好多事都是自己来,裴一会去院子里种花,和家里的园丁一同坐在泥巴地里。而她和裴怜,也多亲力亲为,真正意义上,没有“贴身”婢女。
  王峙被吸引住,颇有些神往,说改日一定要拜访下老丈人。
  裴爱反问王峙家中人物,他却一句带过:“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明日要见。”
  裴爱再问,王峙笑笑,只提王崇。说阿翁和蔼,但是千万不要惹怒他。
  两人问答话多,不仅有了初步了解,而且感情上也不那么陌生了。
  互相间说话就多了一分亲近。
  聊了约莫两个时辰,时近子夜,裴爱两句话间,没忍住插了一个哈欠。
  王峙清清楚楚听得,沉默须臾,道:“时候的确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你还要见许多人。”
  裴爱心想,是咯,新妇头一日,是要一一见过夫君家里人。之前她堂上对拜,遮着扇子,都能瞟见黑压压一大群人。
  那可得先睡个饱觉,明日才有好气色!
  裴爱道:“那我睡了,夫君好梦。”
  王峙翻身背对过去,裴爱亦翻身。
  她打算闭眼,却盯着帐子,回味起王峙方才的某些感叹和回避。
  裴夫人特别喜欢在家讲各大家族里的恩怨情仇,裴爱一联系,心想:莫非公婆不似传说中那样恩爱?兄弟间也多勾心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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