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裴一紧紧牵着裴夫人的手,道:“你别慌。”
有他在呢。
裴夫人几乎快哭出来:“怎么办吗?”
被王家构陷了,难道就只能陷着?
裴一宽慰夫人:“我想想办法。”说着,竟直接在旁边花坛边沿坐定,闭眼思索。
裴夫人似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裴一面前走来走去,不住念叨、着急。
裴一睁开,看她一眼。
裴夫人急着近前:“想出对策了?”
裴一缓缓道:“没有,就听你一直说个不停。”
裴夫人抖两下,抿紧双唇。
四周安静下来,裴一沉思细想,如果丞相想说的是王峙,当初直接同他说就完了,何必多此一举?
说明,是王家某些人背着丞相的动作。
可这些人既然敢忤逆丞相,那定是不怕的。例如今日来的老夫人,是丞相亲母,丞相难道敢不孝?
丞相惹不起,这些人更惹不起。
裴一思索到这,暗叹人生最好,还是闲云野鹤。
裴夫人安静了一会,就忍不住再开口,催促裴一:“你想好了没有啊?”走来走去,忽然扭头盯着裴爱。
急了半晌,女儿自己却跟个无事人一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裴夫人问裴爱:“换了郎君,你怎么想?”女儿是不是吓傻了?
不对啊,若是吓着,她会流泪的。
裴爱心底出奇的平静——许是对王峤无感吧,所以换一位夫君,也没什么波澜。
裴爱答道:“前些日子,阿父同我就持着同样观念——世世变异,各有所宜。婚姻嫁娶,任其自然。”
裴夫人右手对着左手掌心捶了一拳:“好一个任其自然。你瞧得那王峙是什么评价吗?暴厉恣睢,残虐如狼!”
裴爱静静听着。
裴夫人伸脖,对向女儿:“你嫁过去就是入了狼窝,要被他吃掉的!”
裴怜听得有趣,起哄道:“啧啧,就算不吃,饿狼也要夜夜磨牙!”
“什么狼啊兔的。”裴一睁看眼,冲裴夫人叹息一声:“你又人云亦云了。你见过狼么?见过王府君么?”
莫说裴夫人,连他都没见过王峙。
是日午时过后,就有最早听到消息的一班朋友,登门向裴一贺喜。
学生们也纷纷来恭贺老师。
翌日,裴一上朝,同僚之间都传遍了。个个见他,都要道喜。
这消息未免传得忒快了!
快至有诡。
众人都恭喜裴一,大女即将嫁于王府君。
除了最初几位知情且守口的,其他人完全不知道这是桩阴差阳错。
想来,那王峤来裴家,因着腿脚不便,乘着软轿,围观的人都以为是女眷。要解释是王峤上门,无人会信——明明是老夫人亲自上门,为王峙提亲。
某些人抽身干净。
某些人落得好口碑。
裴一身为侍中,朝议过后,要助丞相单独处理事务。
殿内只丞相王崇,与他二人。
丞相坐在案前一页页翻着,听着纸张轻微的声音。他看的,都是地方汇报上来的政务,
有些重要的,会丢给裴一,让他整理誊抄。
一个阅,一个誊,忙了半个时辰,王崇偶尔开口,都是公事,未提私事。
又过了一刻钟,王崇与裴一聊起私事,却聊的是同僚间的一些事,只字不提婚事。
丞相不提,裴一不好开口。
聊着聊着,王崇道:“你担任侍中,有五年了吧。”
“是。”
“明年是不是该评议了?”
“是,明年开春。”
王崇道:“你做得不错,兢兢业业,明年我会举荐你,再升一品。”
裴一的第一反应是错愕。
王崇注视他道:“希望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裴一这才反应过来。王峙性子不好,树敌众多,王崇之前给他配的萧家,可能有一方面,是希望自己百年之后,王峙有个靠山。结果错配裴家,裴一没有兄弟族人在朝为官,自己的权力也不大……丞相这是要栽培裴家,往后为王峙倚靠啊!
裴一对王崇向来衷心,想明白后作揖一拜,重重道:“丞相!”
深拜重诺,定不辜负。
拜完,裴一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丞相是退让了,这门亲事,已经铁板钉钉。
但也许福祸相依,观王峤提亲的举动,是个心思重下得去手的,也许阿爱配于王峙,反倒救她一命。
裴一想到这,朝王崇再拜:“多谢丞相!”
既然婚事已定,接下来的日子里,裴夫人就着手置办女儿的嫁妆了。
她常常出门采买,两姐妹在家中,有了许多没人管的时间。
裴夫人的远方表兄,前些年来建康经商,逐渐安定,有了一双女儿,唤作陈妙嘉、陈妙慧。是一对胞胎,比裴怜稍小几个月。
两家逢年过节走动,裴爱裴怜渐渐与陈氏姐妹相熟,成为密友。
近日,陈氏姐妹得知裴爱要嫁了,以后难得见面,特意来裴家探了一番,又邀请裴家两位姐姐,去陈家花园玩耍。
裴家无车,裴夫人哪里放心两个女儿出去,但是陈妙嘉说,陈家的车可以过来接两位姐姐,说了半月,裴夫人才松口答应下来。
这一日,裴夫人出门忙去,而陈家说好了派车来接裴爱裴怜。
陈家是马车,裴爱裴怜上了车,这马走得比牛急,过来接她俩的陈妙嘉笑道:“两位姐姐,抓紧了!”
裴怜问她:“妙嘉,这般颠簸迅速,你受得了?”
裴爱道:“她不是妙嘉,她是妙慧。”
“可是她说她是妙嘉!”
陈妙慧以袖掩口,她和陈妙嘉爱玩你扮我,我演你的游戏,每次糊弄旁人,多能成功。
陈妙慧笑道:“每次都只有大姐姐认得出来。”说完,朝裴爱眨眼。
正说着,马车突然往左偏了偏。
裴爱裴怜连忙抓紧。
陈妙慧道:“不碍事。”
陈家的马车车厢是有窗的,此时天热,窗子移开挂着布帘。马车往左,那布帘被风吹起,裴爱仅仅一眼,就瞧见那日射箭的郎君,还是玄袍墨马,带着两列人马飞驰。
裴爱出声:“唉!”
陈妙慧也看到了黑衣人马,道:“可能马车左偏,就是这群人影响的。不过这是常有的事。”不是这群人,还有其他人。
裴爱问她:“你晓得这领头的是谁么?”
陈妙慧还未回答,裴怜就插嘴道:“姐姐不是要嫁人了么?还打听别的郎君做什么?”
“想问问,上回还是他救了我们。”算是恩公,不能打听啊?
陈妙慧道:“不晓得。不过我可以差人去打听。”陈家经商,三教九流多有结识。她旋即微开车门,吩咐车夫:“方才过去那群黑衣人,记住了么?”
“女郎,记得的。”
“去打听打听,是哪家郎君。”
“喏。”
陈妙慧领着两位姐姐回家,与陈妙嘉相汇,刚在花园兜上半圈,下人就打听出消息了。
回报来说,那是王家的广陵郡守,每每回家,都是这般策马——这趟,好像还收敛了些。
四女郎中,裴爱最先反应过来,心底旋即破土发芽,藤枝迅速蔓延旋转,每一处分枝都开花。
她偷乐,却不说。
裴怜和陈家姐妹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姐姐,那是你的夫君呀!”
“哎呀,那不就是大姐姐的如意郎君!”
裴爱笑道:“是啊!”
裴怜将胳膊搭在裴爱肩上,笑问:“姐姐可满意?”
“十分满意。”
“这婚还结不?”
“结。”裴爱眼里熠熠闪起光辉,“我嫁定了!”
这一日游园赏花,裴爱格外欢畅,可另一边,得知自己被算计的王峙从广陵星夜兼程赶回来,就没那么好心情了。
他赶回家里,谁也拦不住,径直去王峤住处算账。
王峙没有叩门,径直推开。王峤正坐在屋中榻上,见弟弟进来,平静看了一眼,竟不躲避。
似早算到这一天会到来。
王峙冲王峤道:“我都助你娶萧丽仪了!”
帖子都递成功了。想不明白,王峤跑去裴家递红帖,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王峤坐在榻上,上身匍匐向前:“弟弟成全我,我感激不尽,无以回报。”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构陷我?”王峙朗声质问,喉头滑动,胸脯起伏,“说好了的,我帮你提亲,你不用再去裴家。”
王峤直起身子,平静道:“魔奴,我不是你,无父母疼爱,阿翁也不会特殊关照我。只要你不娶、幺叔不娶,就算萧家接了帖子,丽仪也轮不到我。我只能自私自利,你的婚事定了他人,我和丽仪才稳妥。”
“对,你是自私!”王峙听得生气,“你是稳了,我却被你坑惨了!”
裴家大女是谁啊?他见都没见过!自己心气这么高,建康城多少才艺双绝的女郎,他没一个看得上眼,现在造化捉弄,竟要娶不知名的裴家女郎?
王峙气极:“符宝,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互不相认!”说着就要往外面走,王峤却从榻上赶下来拦他,走得急了,跌倒在地,下巴在地上一磕,身子一震,竟口吐出鲜血来。
就在这时,屋内被人打开,门外站着老夫人、王崇、王道柔……一班子大家长,都见着王峙伫立,面色凶凶,而王峤则倒在血泊中。
老夫人怒斥道:“魔奴,你、你真是越发猖狂了!怎能打你哥哥!”
这么一说,围观的家人大部分都觉得王峤是被王峙打的。
唉,真如外头传的,“残虐如狼”啊!
王峙只在意王道柔,看向母亲,见她脸上显着失望之色。
王崇却朝王峙递眼色,接着故作生气:“来人,把这个逆孙关起来!”
旋即涌上来许多仆从,左右架住王峙。
王峙能挣脱,但见母亲也在人群中,怕打起来令她更失望,便任由仆从反剪双手,关入家中一处无人居住的院中。
哼,先让他们关半天,等他出来了,再同母亲解释,再讨回公道!
末了要反锁大门时,王峙朝督办的王崇喊道:“阿翁,你不能关我久了,广陵不可一日无父母官!”
王崇啧啧两声,道:“我已替你向陛下告了假!广陵事务,由副官暂领!”
王峙心中一沉,左右望去,这院落明明无人居住,却床榻安几,被褥软垫无一不新,甚至连花瓶都是新摆的。
他明显又被家人坑了,这明显就是新房,关他在这里,接了新妇回来,直接成婚!
“阿翁、阿翁!”王峙急急喊道,但王崇早就离去了。
因着今年的吉利日子不多,过了半月,便到迎亲之日。
第7章
外头都传,丞相当年的婚事,太过奢靡。而今反思,一律从俭。
黄昏时分,天空上染得粉的紫的,是这个时节才有的云霞。仆从执灯朝路,新郎官驾车在后……等等,这新郎官似乎有些特别?
坐在墨车最前方,手持缰绳,一身新郎红妆的男子竟戴着面目。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那一位……病了么?”
接亲的日子一般是提前定好的。但真到了接亲那一日,有些运气不好的新郎,恰巧染了重疾,无力上马接亲。这时就会找个家中娶过妻的同辈,戴上面具,戴他走这一遭。
众人小声议论,没想到,威风凛凛的那一位,居然会有病倒的时候。
队伍还未到裴家门前,裴家盯梢的仆从,已经撒腿回报主人——当然,还有家中女郎。
裴爱穿着新娘子的喜服,早已装扮妥帖,执着团扇,听说王峙来迎亲的,心似小鹿乱撞。裴夫人此时却流了眼泪。
裴怜在旁看着,奇怪道:“阿娘,你哭什么?”
“你懂什么,你姐姐嫁进去后,我们都见得少了。”裴夫人心知是喜事,却分外难过,一来以后难见女儿,不知她一个人在王家,吃穿用度会不会被克扣?高门规矩众多,又会不会被人欺负、算计?还担心她压抑不开心……
二来,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日日相对,就这么嫁去别家,心里空空的。
裴怜懵懂,但听亲母一说,似乎以后真见不到姐姐。那以后谁陪她说话嬉闹?屏风那边岂不是一张空床?
受了感染,裴怜也难过起来。
裴爱见着,心头触动,亦生出不舍,湿了眼眶。
裴夫人见状,轻抚裴爱后背:“莫怕、莫怕。”
裴爱道:“阿娘,我不是害怕。”她这回哭,真不是因为惧怕。但数种情绪,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也难说出。
不知怎地,解释完,她泪涌得愈厉害了。
一家四口,倒只有裴一,仍是微笑着的:“嫁女是喜,哭什么!”
裴夫人横夫君一眼:“就你没心没肺!”
“当年你嫁我的时候,也没见你哭啊!”
“那是因为见你之前,我就已经把眼泪哭干了!”
说着说着,裴一和裴夫人竟斗起嘴来。
话越说越好笑,仿佛两个小孩。
裴爱裴怜听得乐呵,谁也不难过了。
到了门口,婢女扶裴爱上车,她在扇后偷看,疑,王峙怎么戴着面具?
不对,按风俗,戴面具来的就不是王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