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峙眸光一黯。
王崇只作未见,继续道:“王萧两家,姻亲世交,你丽仪妹妹又是从小一处长大的。”王崇放柔了声音,一只手搭上王峙肩膀,“相信阿翁,不会错的。”
说着,王崇望向王峙,目光中竟带了几分缥缈。想当年,眼前的魔奴才小小一只,常骑在他肩上,一转眼,就与他齐肩一般高了。
王峙垂了眸,少顷重新抬起,坚定道:“可孙儿不同意这门亲事。”
他自己不干。
王崇笑了,右手抚在上腹,左手负在身后:“说来听听,你为什么不同意?”
王峙道:“孙儿眼高。”
所以寻常女子入不得眼。
王崇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凭空轻点,笑问:“有多高?萧丽仪都入不得你眼?”王崇顿了顿,“你俩这些年相处,不是挺好的吗?”
“极高。”王峙依序回答王崇问题,“丽仪做妹妹,我照顾她,是念着血脉姻亲,秉着礼节。但如果她做妻子,我是看不上的!”
王崇身子往前倾,乐不可支:“好一个看不上!你说的极高是多高?高到天上去?那是不是只有九天的仙女,才能配你?”
王峙昂着下巴,一本正经回答:“纵算是九天仙女,若不相投,我照样看不上眼。”
王崇哈哈大笑。
乐完,他对王峙道:“好、好,你自己出去瞧瞧吧!走遍神州大地,看走个三四十年,能不能得一个看上眼的女郎?
王崇明显是气话,王峙却口中应好,朝他一拜,接着告辞转身,旋风一般。
王崇愣在原地,须臾反应过来,快步挑帘,冲远去的王峙喊道:“魔奴,你不会真出去找了吧?”
王峙立住脚步。
半晌转过身来,仍是一张冷脸,告诉王崇:“没有,我去春林探望阿娘。”
说完,步伐坚定离去,头也不回。
从书房往右转,走不了多远,便是春林。
所谓春林,非是林间,而是一院二楼,是桓超和王道柔多年居所。
王峙亦在这里出生,长大。
他踏入院内,嫣红芍药成片,几乎填满了整个院子,直蔓延到曲径上来。风儿吹,鸟儿鸣,王道柔坐在栏前,一手搭在栏杆上,一手持着一素白团扇。
王峙注视母亲,她仍是美的,但头发却早早白了大半。
王道柔身后两婢,皆注意到王峙过来,行礼称呼郎君。可王道柔自己却在出神,王峙连唤两声“阿娘”,她才回过神来,将儿子上下打量,眼中骤然有了光辉:“你怎么回来了?”
王峙问道:“阿娘近来可好?”
王道柔笑道:“其它都好,除了那老毛病。”
王峙闻言,心中一紧。
王道柔在他之后,还产两子,一个半岁一个一月,都早夭了。她因此落下多处疼痛,时不时发作。
王峙连忙扶住王道柔,道:“虽入了春,风还是凉的,阿娘在这久坐不好,扶您进屋去吧。”
王道柔点点头,将胳膊搭在王峙手上,由他扶着进屋去。
她步子走得慢,王峙一改风风火火,陪着母亲慢行。
王道柔问儿子:“你怎么回家来了?”
“阿翁说了萧丽仪,喊我回来提亲。”
王道柔手猛地一抽,望向王峙:“阿父把丽仪许配给你了?”
王峙点点头,道:“但这门亲事不会成的。”
王道柔叹口气:“这是阿父自个的决定,阿婆还不知道吧。”
王峙冷脸道:“显然。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她定会去劝阻阿翁,坏了这门亲事!”
王道柔旋即用团扇打了下王峙的脑袋。
王峙冲母亲微笑。
王道柔无奈摇头,道:“若不钟意,我支持你不娶。”
她由王峙扶着,走到楼内。
王道柔坐下,王峙则环顾四周,目光渐渐凛然:“阿父呢?”
王道柔面色如常:“他忙,估计待会回来。”
王峙紧抿双唇,似乎暗地咬了牙。
“府君,府君!”楼外忽然有人叫唤。
是冲天的声音。
王峙远眺一眼,见冲天被婢女们拦在楼外。
“让他进来。”王峙道。
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冲天进来后,风一般跑到王身边。
王峙上眼皮挑起:“不是让你们等着吗?”
冲天此时睹见王道柔,先行礼,而后给王峙使了个眼色。
王峙离开母亲,与冲天来到一侧。冲天附耳道:“亭主得知府君归家,特地送来了一封信。”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塞给王峙。
王峙微微挑了上眼皮,打算把信收起来,王道柔却站起身,笑道:“怎么不好意思在娘面前读?”
她的笑意渐渐漾起来,意味深长道:“亭主来信……难怪你不愿意娶丽态。”
王峙一怔,反应过来后蹙眉:“阿娘,你误会了。”他直接撕开信封,掏出信来,“我不愿读,是觉得浪费时光。”难得同母亲在一处。
王道柔道:“哦?是这样么?我记得你从小就粘亭主,五岁还是六岁,你赴宴了不肯回来,死活不肯同亭主分离,还求我,要把亭主一同带回家……”
王峙凛然目光,逐行读信。
“……我说只有妻子才能一同带回家,你便喊着要娶亭主为妻。”
王峙读完信件,冷冷一笑。他回过头来,冲王道柔道:“阿娘,你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那时我单纯好骗,看不清人。”
见屋内没有外人,眼前两婢和冲天,都不会把话传出去。王峙便直说了:“亭主心思太重,并非善类。儿子成年后,就同她来往淡了。”
王道柔面色震惊:“那她信上写的什么?”
王峙嗤笑:“她消息倒是快,示弱叫我不要娶萧丽仪。”
王道柔将团扇捂在面前,挡住半张脸:“亭主心里还是有你的,以后别说她了,让有情人伤心。”
王峙呵呵冷笑:“阿娘,你真是误会大了!我不会娶丽仪妹妹,也不会娶亭主的。”
“为什么?”
王峙心想,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么:“两个我都看不上。”
王道柔回味半天,执着团扇鼓起掌来:“看不上,就别违心。”
第4章
王峙坚决道:“孩儿也是这样想的,婚姻大事决不能勉强。”
王道柔道:“你阿翁若还坚持,我可以为你去说说。”
“不需劳烦阿娘,孩儿自己能处理好。”
“嗯,千万别顶撞。”
王峙重重点头。
母子俩正说着,桓超回家来了。他进了院子,往楼这边走来,同行的还有一位友人——庾慎。
王峙见状,一并行礼:“阿父,庾叔。”
庾慎是桓超至交好友,王峙自打记事起,就常常见着庾慎来家。桓庾二人,几十年亲如兄弟——桓超年长两岁、风趣、好做主,且自带一股子霸气。庾慎寡言,常笑而不语,大事上皆听桓超的。
此时,桓超先瞥王峙一眼,淡淡道:“魔奴回来了,之前怎未知会?”
声音虽轻,却威严十足,令人难以抗拒。
王道柔将团扇递给婢女,自己则走到桓超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桓超未将目光移到王道柔身上,仍直视着王峙。
王峙道:“仓促回来的,阿翁急催。”
桓超闻言,扭头吩咐庾慎:“你在这里等一下。”
庾慎点头。桓超则吩咐王峙随他上楼,父子独处再聊。王峙脚踏在楼梯上,无意回望一眼,见和从前无数次一样,王道柔正代夫招待庾慎,请他入座,又给他倒茶。
这一切上演过无数遍,王道柔和庾慎都无比熟稔。
到了楼上,两人直入茶室,雕花门紧闭起来,冲天抱剑守在门口。
室内无茶,来不及沏,桓超倒也不喝,盘膝坐于席上,直接就问:“说吧,丈人催你回来,是有什么事?”
王峙瞪眼望着父亲,一字一句道:“阿父怎会不知?”
桓超闻言,大笑三声,而后捻须道:“萧女郎其实不错!但如果你不中意,可以不答应!”
王峙已经没有瞪眼了,但脸上仍无一丝一毫笑意:“阿父真为孩儿着想。”字字咬得极重。
桓超似不经意看向门口,可以清晰见着冲天的身形轮廓。
再无其它人。
桓超向王峙沉声发问:“有没有考虑过,亭主或谢家的女郎?”
王峙了然一笑,脸上的表情俨然是“果然如此”,可口中却偏偏做无知问:“阿父何出此言?”
“远的不说,就只最近十年,萧家随年岁薄弱。为父看他家小一辈中,难出力挽颓势的,之后十年,只怕愈混愈衰。倒是谢家,依然是棵常青树。”
王峙笑道:“我要是同谢家结亲,太婆肯允?”
“不用管她,有你阿婆在,为父也会私下助力。”
王峙心中渐冷,起了调戏之心,故意道:“可是孩儿看不中谢家女郎。”
桓超大笑:“果然,你钟意的仍是亭主!王女不赖,东平王是个老滑头,圣眷稳得很!虽然未来变数,但我们可有赌一把。”
言语眈眈,双目也眈眈。
王峙再问:“庾家不考虑么?”
桓超不假思索摇头。
庾家已经有生死之交庾慎,这同盟无须再稳固。王峙的婚事是桩好买卖,怎可浪费在庾女郎身上。
少顷,桓超骤地眯眼,审视儿子:“怎地,你喜欢上了庾家的女郎?”
王峙果然答道:“没有。”他喉头上下滑动,出声似带了哽咽:“在阿父心中,将婚姻当做何物?”
桓超直言道:“当做它该当做的。”
一派坦然。
王峙忽然就拂了袖子,高亢声音:“呵呵,难怪阿父会做下那等事!”
自进房中,桓超第一次流露出紧张神色:“你同道柔说了?”
紧张也只是一刹,问完,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怎么可能!”王峙激动道,“我可不是阿父,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守诺!”
桓超听着,脸上神色如常,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儿子讽刺他。
诺言能值几何?
王峙喉头在滑动,喊得太激动了,吐纳皆需要平复。
他缓缓看向桓超,眼带着怜,嘴角勾起,嚅唇出声:“我不想说,只是不想伤害阿娘。”
桓超竟然点了下巴,表示首肯。
儿子柔了声音,他做父亲的却加重语气:“我劝你再考虑考虑,免得将来……”桓超一顿,“半生后悔!
王峙听到这时,心头顿时窜起怒火。这怒火里夹杂着千言万语,却不能出口。室内有一案,他旋即朝案踢去,轰隆一声,将它踢倒。
胸脯起伏,过会,自己把案扶起来。
接着,面对桓超鞠一躬,算是告辞,而后带着冲天,头也不回下楼去。
到了楼下,王峙仍是不言不语,闷声向王道柔和庾慎各鞠一躬,冲出门外。
是人都看出王峙的怒气冲冲,王道柔不禁担心道:“他这是怎么了?”急命婢女跟上打探。
桓超却从楼上不紧不慢走下,出声道:“能怎么,他哪次不是气冲冲从这门口出去?”
不必管王峙,更不用担心。
王道柔仍放心不下。
庾慎柔声宽慰,叫她别担心。
王道柔未与庾慎目光相对,而是直直注视桓超:“你俩怎么了?”
桓超看她一眼:“他跟我说了成亲的事,我事先不知情,阻他两句,他就蹿火了。”
王道柔听了,叹道:“唉,魔奴不该。”旋即再遣一名婢女追去,要将王峙追回来,向桓超道歉。
可无论是后派去,还是先派去的老婢,哪个追得上快步如飞的王峙?
连冲天跟在他后面,都气喘吁吁。
一眨眼的功夫,王峙已重靠近书房。湖面上的那群“白鹅”不见了踪影,周围一圈干净利落。
但是很快,曾祖母萧氏,由萧丽仪搀着,缓缓从书房出来。
随后出来一大堆婢女,都是伺候老夫人的。
大家全瞧见道正中央,快步走过来的王峙。
王峙见状,上前行礼,身后冲天则单膝跪下。可是曾祖母对这位久未见面的“曾孙”,却客套而生疏,来去只一句“起来吧”,不再多说一句话。
王峙也不主动开口,侧身伫在道旁,等曾祖母一行人远去后,才转了个身,带着一脸笑意走进书房。
王崇仍在房内,靠在榻上,见王峙过来,横他一眼:“你倒是遂愿开心!”
王峙笑嘻嘻:“太婆不允吧?”
王崇道:“让你失望了,我说通她了。”
王峙的笑容瞬间僵硬。
王崇道:“你去把符宝喊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符宝是王峤小名。王峤性子温和,加上腿瘸,王峤一贯对这位“兄长”多有关照和同情,便多嘴问了一句:“阿翁要同他说什么?”
王崇也不瞒王峙,告诉道:“在你之后,我给他也说了一门亲事。”
“说得谁家?”
王崇打量王峙一眼:“裴一的大女。裴一,你耳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