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记——痴娘
时间:2022-06-26 07:12:19

  何为假子?
  当时的桓家家主,是大将军桓放。他嫡妻早逝,多年后才娶继室李氏。
  李氏的前夫,是小官陶左。她在嫁桓放前,已生三子一女。除了大儿,其它子女均年幼,带入桓家,皆随了桓家姓氏。
  其中陶超改名桓超,成为桓放继子。
  高门子弟瞧不起桓超,私下鄙称“假子”。
  李氏病逝前,不知是动了哪根筋,偏要同桓放合离。
  事后,两位继子皆从桓家搬了出来。
  彼时,桓超连一栋私宅也无,一家人没有落脚处,王崇很是反对这门亲事。
  他屡次给桓超难堪,然而王道柔却以性命起誓,“不嫁桓郎,便弃生向死”!
  王崇痛心,只得顺应了女儿心意。
  成亲后,桓超竟搬进王家。
  一年后,王道柔诞下一名男婴。
  比书还巧,同年同月同日,早两个时辰,正是燕姬诞下王峤之时。
  王崇瞧着怀中亲外孙,五官俱佳,腿脚健壮有力,且自有一股清气,不由越看越欣喜,连带着看女婿都顺眼了。
  瘸腿王峤是指望不上了,王崇同桓超提议:“桓家儿多,我家儿少,不如让外孙认我做阿翁,随阿娘姓王?”
  桓超旋即答应:“小婿假姓,本无意义,但凭丈人做主!”
  于是,这男婴便随了母家,取名字王峙。
  据说,这王峙从小脾气不好,加上“祖父”溺爱偏心,飞扬跋扈。
  族中子弟,多惧怕他。
  去年,王峙经中正评议,任广陵郡守。
  到任仅仅半年,就遭到全郡官绅非议,皆道“王府君暴厉恣睢,残虐如狼”!
  坐实恶劣本性。
  大家都说,不是王郎是王狼。
  除了“王狼”,他还被称作“王家假子”、“假子又假子”……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当然,更多的人因着惧怕,以“王家那位”代称,不敢直呼其名。
  裴夫人这会问起,裴一便答:“也说了啊!丞相昨日就给王府君说了亲。”
  当然要先给王峙说亲,才会轮到王峤。
  裴夫人嗔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裴一无辜:“别人的亲事,有什么好说的。”王峙娶谁,跟他裴家有什么关系!
  裴夫人却继续追问:“丞相给那一位说的谁?”
  裴一抬眼瞧妻子,见她一脸包打听的样子,无奈告知:“说的萧修的女儿!”
  裴夫人脑子里转着弯,理了理,萧修娶的,好像是王崇的外甥女。
  裴夫人便感慨:“那是亲上加亲了!”突然想到,又问,“唉,那不是萧碣堂妹了么?”过会又叹息:“萧女郎的亲事还可怜些。”
  裴一一脸无奈:“跟你有什么关系呐!”
  裴怜也道:“阿娘讲得我脑袋都大了。”
  裴爱一笑:“确实复杂。”
  裴夫人闻言,看向裴爱,问道:“那你听懵了吗?”
  裴爱笑道:“没懵,复杂但能弄懂。”
  裴夫人心中微松了口气:阿爱不似阿怜,能明白这些关系,那她以后嫁进王家,也许能少受点算计!
  裴夫人想多说几句,又担忧自己讲多了,裴爱惧怕。便没再说话,两只手肘撑在桌上,抱住脑袋。
  伤心人瞌睡多。
  这一日,裴夫人早早困倦,连带着要求两个女儿,也要酉时上床。
  裴爱裴怜,住在一间房内,中间只隔个屏风。年轻人这么早就寝,哪有睡得着的?
  两姐妹躺各自床上,说着悄悄话。
  裴怜道:“下午睡多了,这会精神的。”
  “叫你不绣花!”
  “唉,姐,你敢打赌不?”
  “赌什么?”
  “我赌阿娘明早,定会拉我俩去绣庄裁衣裳。”
  裴爱道:“我跟你赌一样的。”
  裴夫人极容易生裴一的气,偏偏裴一又是个自己不生气,且不爱劝人的。
  裴夫人无处发泄,最后都化成一顿乱花钱。去绣庄订衣裳,去首饰铺订簪子,把裴一的薪俸花舒服了,这气才消。
  裴爱笑着叮嘱裴怜:“这道理你别同阿娘说破。她若通透了,我们的衣裳就少了。”
  “放心!”裴怜回道,自个在床上翻了半圈,仰面朝上,望着帐顶盘算着,明日裁个什么料子和式样的。
  想半天,太多想要,拿不定主意,就问裴爱:“姐,明日你想做件什么样式的?”
  裴爱道:“还没去呢!去了看了才晓得。”没必要早早着急。
  两姐妹继续唠了会,酣酣睡去。
  翌日早上,裴夫人果然喊两女儿,一同去绣庄瞧瞧。
  家里牛车没了,裴夫人不得不从外头雇了辆小的。
  别家车到底是别家车,总觉得车厢内不够干净,位置也窄。裴夫人坐下后,左挪右挪,任何姿势都不舒服。
  又说这车无窗无帘,闷得慌。
  于是在两女儿面前,再把裴一数落。
  裴爱裴怜听着,不敢多嘴。
  忽然,牛车剧烈地往右倾斜。
  正数落裴一的裴夫人立即调转话锋:“看吧,这车不能小,一小,就容易晃荡!”
  裴爱将母亲胳膊一扶:“阿娘,恐怕不是!”
  牛车仍在倾斜,三人仿若豆子般要倒出去。裴夫人经女儿提醒,意识到这不是正常的颠簸!
  裴怜也扶住母亲。
  裴爱顾不得那么多了,推开车门询问车夫和随车走的两位婢女:“怎么回事呀?”
  话音刚落,三只利箭直直朝她射来。
  车夫吓得跳车躲闪,婢女们早尖叫出声。
  裴爱也躲闪,那利箭从她身边擦过,嗖嗖伴着风声。
  裴爱被吓着,当场洒泪。
  她顺着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见是一群人,皆乘黑马,墨衣墨袍。
  为首少年虽剑眉星目,英气非常,但眉目间自带一股子凶恶,令人害怕。
  裴爱的眼泪止不住,在视线彻底模糊前,瞧见少年手上空张的弓。
  没错,箭正是他射的。
  想来,牛车之所以倾斜,也是因为要避让这群人吧!
  模糊中,这群黑衣人迎面驰过,呼啸远去。
  裴爱缓了一会平静下来,擦干净眼泪,见车门仍敞开着,裴夫人在车厢内抚胸落泪,明显仍处惊魂中。裴怜却已探出半个身子,望向右侧,口中称奇。
  裴爱顺着裴怜目光看去,见方才那三只箭,箭头入地,箭杆整齐划一朝同一方向斜支,将将好把右车轮撑住,避免了牛车倾覆。
  裴爱直接在车辕上站起,裴夫人看见大叫:“当心别摔着!”
  裴爱却已踮起脚尖,扭头看向后方。这一条街长长,方才那群人已成一团黑点,不久后消失。
  暂且不提裴家母女如何反应,只说这群策马的黑衣人,至长街尽头消失,左转进入另一条大道。
  墨衣少年此时已将弓重背身后,一直紧抿的双唇张开,神色依旧凛然:“冲天,下次沿路注意避让点。”
  少年身后有两列随从,依次并排。此时那名叫“冲天”的随从打马上前,离得少年近了些,撒一只手挠头:“府君,我没想到牛车避让得那般慢。”
  少年不言。
  冲天又道:“府君,方才你好像把那女郎吓哭了。”
  少年闻言垂眸,少顷,压低了声音:“我不是故意的。”
  主仆再无言语,大队人马几道周转,直至王家苑前。
  仆人们慌忙推开两扇大门,为首少年不发一声,亦不减速,带着一群黑衣人,风驰电掣,径直冲入园中。
  扬起阵阵尘土。
  入园不远,是一条大道,两边竹林。郁郁翠竹,潺潺流水,却并非什么圣地,而是王家一厨。
  哗哗水声,正是家奴们借着流水清洗玉盘。
  听得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家奴们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透过竹与竹的缝隙,窥得一刹。
  家奴们忍不住议论,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王家的园子里跑马?
  有家奴将食指放在唇上,道:“嘘——怕不是那位回来了。”
  这么一说,所有家奴都倒吸一口凉气,尽皆噤声。
  埋头劳作,再不敢议论,甚至连偷偷看一眼,也不敢了。
  狼君王峙,归家了!
 
 
第3章 
  王峙领着一帮手下,驰骋至内院门前,才急急勒马。座下油亮的黑马因为急刹嘶鸣,扬起前蹄,抬得极高,仿佛随时会后仰着倒下去。
  他却不惧怕,抽出鞭子,打在黑马身上。
  “呲——”
  这一声响亮,在空中久久回荡。
  黑马即刻落下前蹄,四脚着地。王峙一个翻身下马,旋起一阵厉风。
  王峙抚了抚马背上灿灿金鞍,接着,将缰绳交给冲天。
  冲天竟直接牵马跨过门槛,将黑马拴在花圃边的柱子上。
  花边驻马,玄袍金鞍。
  王峙大步流星,往前走去,随从分作两列,紧随其后。所到之处,如疾风般掠过。沿途家仆,抬眼一望,见得少年面目,纷纷下跪,埋头行礼:“郎君——”
  “郎君——”
  皆不敢抬头。
  王峙只微微颔首,并不出声,在见着家中的老管家后,才清冽开口:“老余,我阿翁现在何处?”说话时剑眉飞扬,不怒自威。
  老管家鞠躬行礼,颤声应答:“丞相在书房中。”
  王峙再颔首,旋风一般领着一众随从,往书房去了。
  王宅极大,他绕了近一刻钟,才靠得近了。书房外头有一池湖水,水上回廊,曲曲折折,中央有一湖心亭。需要经过回廊,通过湖心亭,才能到书房去。
  王峙一面疾走,一面远眺,见湖心亭内似乎聚集了一大群白衣人,远望若湖面覆雪。他渐渐放缓了脚步,最后驻足。
  王峙稍稍低了下巴,目光往后瞥,吩咐随从:“你们先在此处候着。”
  “喏,府君。”
  “喏,府君。”
  随从们听命止步、站直,瞬时如雕塑一般。
  王峙独自走向回廊。
  行了一半,到了湖中央,湖心亭近在眼前。
  王峙看清,亭中原是六、七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郎,皆着白衣,踏木屐,或盘膝而坐,或负手站立,或轻挥麈尘,正在清谈。
  言笑哑哑,仿若一群交颈天鹅。
  王峙的动静是很大的,亭中的少年郎们全都注意到他,投来目光。众少年郎或缓或迟,大多站起来向他行了礼。
  唯有两人没站起来。
  一人是王峤,他腿脚不好,坐着向王峙微微弯腰,一对洁白广袖飘飘。
  另一少年是王迢。他是王崇二弟王巍的幺子,母亲是平康公主。王巍尚得晚,公主生得晚,因此王迢虽比王峙小一岁,辈分上却是王峙叔叔。
  此刻,王迢一不站起,二不行礼。
  王峙朝众人颔首,昂首挺胸,打算从亭间穿过。
  “从侄!”亭中忽有人开口,喊住王峙。
  王峙定住,转过身来。
  见出声的少年,正是岿然坐定的王迢。
  王峙盯住王迢。
  王迢笑问:“从侄怎么回家了?”
  “阿翁召唤,所以回来。”
  王迢保持着坐定的姿势,双手放在膝上,笑道:“广陵京都,披星戴月。从侄总是繁忙,因此难涉清谈。”
  王迢说话时,始终与王峙对视,一双眸子清亮,里头熠熠星光,让人觉得十分天然、舒服。
  然而他说的话却让人不舒服,分明是鄙视王峙不懂玄言。
  静了会,亭中传来其他人零星的讥笑声。
  王峙脸上并无笑意,直视众人,悠悠轻语:“叔叔说得在理。侄儿不忙碌,哪能挣够薪俸,养你们在家清谈呢?”
  众人尚处在反应中,王峙已拂袖离去。
  一路不回头,直走到书房。
  书房的门帘半卷,阳光浅浅投进去,清香幽幽飘出来。
  从湖上飞过来一只白鹭,停在门前,抬着爪子优雅地走了两步,又飞走了。
  王峙对着门帘,深深鞠躬,脑袋几乎与腰平齐,轻声道:“阿翁,是我。”
  房内传出一沉稳慎重的老者声音:“谁?”
  王峙再启唇,此时音调提高,亦成十足恭敬的语气:“阿翁,孙儿峙叩见。”
  房内的老者笑出声,这回语气轻松了数倍:“原来是魔奴啊,快进来!”
  魔奴是王峙的小名。
  王峙卷帘进房,又将帘子落下,见王崇正坐在桌后,便上前跪拜。
  行礼完毕,王峙问道:“阿翁,您急着唤孙儿回来,是有什么急事?”
  王崇道:“哦,我给你说了门亲事。”
  王峙抬头,显然被震住。
  王崇倒是很从容的把配的哪家闺女,预计后日下定,所以急召王峙回来。
  王峙一言不发,脸上始终怔怔的,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半晌,王峙直挺着身子,朝王崇作揖道:“诸位从弟,峤、屹、峻、岫皆到了适婚年龄,阿翁可先为他们谋说。”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清脆鸟叫。
  斑驳树影,洒在桌上。
  王峙又道:“迢叔亦未娶亲。”
  “不管他。”王崇吸了口气,又沉声呼出。
  老丞相收敛起笑意,自桌后绕出来,走到王峙身前,低声凝重道:“阿翁只你一个孙儿,你不成亲,别人不可以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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