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后悔了,是嫁给他受委屈了?
那梦里的那个她,是否也后悔了,梦里她身亡前,是以什么样的感情在呼唤着他的?
心口一痛,聂怀嵘竭力将脑中杂乱的想法甩出去,他被梦影响太深了。
可他又无法不被梦影响,因为那件甲胄,和它的制作过程,都和现实对得上,他查过了,无论是工坊还是工部,人和事都对得上。
她的笑,多半也是真的。
思及至此,聂怀嵘想要再见一见那一件黑漆顺水山文甲甲胄,想要触摸一下刻着他名字的地方,他想要确认,确认梦和现实的联系。
*
席云素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到坐在她身边的聂怀嵘,差点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你能不能出个声,是想吓死本公主吗?”
说句话或者通传一下,能费他多少功夫,每每不声不响的,又不是在战场埋伏的时候,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自觉。
聂怀嵘起身坐到距离竹塌最近的椅子上,回她道:“你睡得安稳,不忍打扰,故未曾说话。”
席云素坐直了身子,唤婢女上茶来,然后才说:“既如此,何不在门外等?”
“我想见你。”
聂怀嵘的话说得很淡定,席云素听着就淡定不起来了,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她当然不认为这是聂怀嵘在说什么甜言蜜语,定是他有事来找她才说此话的。
可有事找她,在正厅等她不比在她塌边等她才更符合常理吗?
席云素不由恼怒,聂怀嵘这块木头,他知不知道有歧义的话是不能乱说的,她不满回道:“你能不能对我有点耐心,把话讲清楚,你方才的回答,既答非所问,也意义不明,我没办法接你的话。”
聂怀嵘想了想,解释说:“臣没有不耐烦,方才所言就是回答殿下的问题,臣得知殿下在午睡,便想见殿下,所以不想在门外等候……”
席云素:……
他面无表情地说这种话,她实在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说甜言蜜语讨她开心。
“这种话,你对多少个女子说过了?”
思念的话,是有多熟练,才能波澜不惊地说出口?
“嗯?”聂怀嵘皱眉,他很是不解,但也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未曾,臣自五岁起便在军营生活,甚少接触女子,少年时有一段时间,住在平昌郡,不在军营,也只痴心武学,未留意过女子,更未说过什么话,殿下为何这么问?”
席云素有些惊讶,聂怀嵘他甚少跟女子打过交道吗,看起来不太像啊,“那许淇玉呢,她不是女子吗,你跟她接触不是很多吗?”
聂怀嵘正襟危坐着,继续回答她的问题:“臣常年在西垂边境,她在兴京,西羌未灭之前,几年才回京一次,在母亲身前尽孝的时间都不够,更遑论其他了。”
席云素听后,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手里的帕子,也就是意味着,前世聂怀嵘跟她说过的,他只将许淇玉当作妹妹一般看待,是没有骗她的。
她有了一种出了口憋屈之气的感觉,许淇玉她曾说过的那些刺激她的话,在那一世里,都会一一报应到她自己身上去,因为聂怀嵘对她许淇玉也是无心的,许淇玉嫁给聂怀嵘,下场只会跟她一样。
竹无心,再如何精心照料,都是无心的。
席云素冷笑一声:“扯远了,不说那些了,你只说说为何非要在午睡时见我,有何要事?”
他并无情意,说出的话就是字面的意思,很现实地陈述一件平常事,她没必要想多,更无需去揣度他话中的情意,他没有那种东西。
可谁知向来她问什么就答什么的人,一下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了,好几次开口都没说出话来,那么大的高个连气势都虚了下来了。
席云素看不下去了,“说话啊,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本公主的事,才如此心虚吗?”
“没有。”
聂怀嵘回这话倒是很干脆,他移开视线,“新婚之夜,殿下曾在睡梦中流泪,得知你午睡,臣放心不下,想来看看,其余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臣想着殿下的生辰要到了,来问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生辰贺礼。”
闻言,席云素手一滑,茶盅碎了一地,好在她没喝,不然得被聂怀嵘的话给呛个半死。
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合起来听怎么就一个字也听不懂了,聂怀嵘他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新婚之夜,他和她不是闹得很僵吗,他怎么还会关注她流不流泪,而且他为什么会放心不下,轮得着他放心不下吗,更为离谱的是,现在是六月初,而她的生辰在八月中旬,准备个鬼的贺礼。
“聂怀嵘,你是来消遣本公主的吗?”
“臣没有。”
聂怀嵘说完没有后,还想解释些什么,见外头的逆女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片和水渍,话又咽了回去。
等人收拾完了,屋内又只剩她和他两人时,聂怀嵘才说:“臣来找殿下是想,是想……”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口,席云素懒得等了,她从竹塌上起身,“等你做好了准备再来找本公主,不然你说着费劲,本公主听着也费劲。”
她从聂怀嵘身边经过时,没有闻到酒味,没喝酒,他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要不然就是他有事想求她父皇,想通过她说情的。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略显局促地聂怀嵘,心下暗道,以聂怀嵘跟她的恩怨,他若真有事求到她跟前来了,她非出一口恶气不可。
“臣这几日住在府中,殿下若有事,只管派人去客房叫臣即可。”
聂怀嵘留下一句话,便匆匆告辞了。
他尽力了,但他实在没办法厚着脸皮请求席云素,请求将他曾经不留情面退回去的礼再拿出来给他仔细端详。
他终于意识到了,当初将席云素好心送给他的生辰贺礼退回一事,他之做法太过了,伤及了她的颜面,使得他已经无颜跟她谈及甲胄了。
那么,梦里的他是如何得到甲胄的?
如若梦是预知梦,他能和梦里一样,等到她再次将甲胄送给他吗?
更让聂怀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梦里他和她没有和离,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千丝万缕中,毫无头绪。
*
聂怀嵘说待在府里,还真待在府里了,时不时地来她眼前晃悠,席云素只当没看见,有事相求的是他,她总会等到他服软的那一刻的。
他还时不时地去打理阑风院的竹林,席云素就远远地看着,嘱咐她的人谁也不许给聂怀嵘帮忙。
过了五日,正是骑射大赛这一天,席云素盛装打扮,就准备出门,才刚到了阑风院院门口,聂怀嵘就在院门处等着她了。
“你要跟本公主同行?”
他是怎么知道她也会去的?卫霖是不可能会告诉他的。
聂怀嵘拱手行礼道:“臣也在受邀之列,同行更为方便。”
席云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解问他:“你身着甲胄,做武将装扮,怎么,你也会参赛?”
聂怀嵘没等到他想听的话,略显失望地答道:“臣不参加,安化大营名额有限,应将机会留给年轻需要机会的将士们,臣着甲胄,是,是习惯使然。”
席云素微微点头,没有再问下去了。
骑射大赛在皇家猎场举办,从国公府前往,不太远也不太近,聂怀嵘骑着他的汗血宝马跟席云素的马车并列而行,车内的人始终没有掀起车帘往他这儿看一眼。
聂怀嵘低头看着身上的甲胄,又看了一眼始终遮挡的严实的车帘,失落不已,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和他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第十九章
皇家猎场在兴京南郊,占地百余里,地势偏低,水草丰盛,景色优美,各种动物繁多,皇家狩猎就在此处,同时此地还兴建了大量的士兵训练场,和雕梁画栋的行宫,其间宫墙碧瓦和青山绿水,相辅相成。
席云素一到,卫霖就出来亲自迎接了,不过他对一旁的聂怀嵘没什么好脸色,故意连招呼也不打。
在聂怀嵘跟着席云素和他一起走的时候,卫霖长臂一伸,挡住了聂怀嵘的去路。
他不屑地道:“往哪走呢,你安化大营的人在相反的方向,这边没你的位置。”
聂怀嵘不愉,他越过卫霖,看向他身后的席云素,可她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制止卫霖对他的无礼。
“我是驸马,有殿下的位置,自然有我的位置。”
卫霖啧啧两声,阴阳怪气地嘲讽:“用得着我家表妹的时候,你是驸马,用不着的时候,你就是谯国公了?聂怀嵘,想好事占尽,你未免太无耻了些。”
“我没有。”聂怀嵘绕到席云素身前,跟她解释。
席云素低垂着眼眸,轻声回道:“有没有都不要紧,你我不是同路人,你有你的去处,我有我的位置,互不干涉。”
说完,席云素就先走了,卫霖给了聂怀嵘一个挑衅的眼神后,随即追上了席云素。
骑射大赛在操练的围场举行,围场四周有看台,而席云素则被邀请到了望鹰楼的二楼。
她的位置在正中间的隔间的旁边,正中间的隔间里是兵部尚书,她的舅舅有其他事情要忙,负责跟在兵部尚书身边的就是卫霖了,不过卫霖也不管那些官场的弯弯绕绕,直接待在她身边不走了。
不多时,江文英也到了,她上下打量了这处的隔间,装潢古雅清幽,笑道:“跟着公主殿下,待遇就是不错,底下那些看台,可没有此处的景致。”
卫霖殷勤地请江文英入座,还亲手给人倒茶,并解释说:“我本来也在二楼给文英你留了位置的,可后来一想,一个人单独观赏,未免无趣了些,就将你和我表妹安排在一起了,你就算不跟着她,待遇也是顶好的。”
席云素见卫霖讨好着江文英,此情此景真令她怀念,世事无常,说的不止是她,还有卫霖和文英。
她好笑地看着卫霖,问道:“你不是看上了我出的彩头,扬言要拿下头名吗,怎么还不去准备,只在这打扰我跟文英。”
卫霖大大咧咧地坐在席云素身侧,为自己辩解:“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怎么是打扰你们,我分明是来加入你们的,一会儿的比赛,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妥妥地拿下头名给你俩看的,你们就等着看少爷我英勇的身姿吧。”
席云素和江文英相视一眼,都被卫霖给逗笑了,卫霖在三人中是最大的,也是最没个正行的。
卫霖见她二人都笑了,慢慢移到江文英身边,小声道:“我一会儿赢了,头名的奖励是表妹出的,文英你有没有奖励给我?”
“你得先赢才行。”
江文英轻抿了一口茶,回他道。
“那可就说好了,我若赢了,你得奖励我一个条件。”
那边卫霖还在跟江文英讨价还价,席云素望着这两人,心里不太平静了,她和卫霖、江文英都是自小相识的,感情非同一般,都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何前世没有一个能善终的?
席云素紧握双手,她不甘心,不甘心她和好友们前世的结局,这一世,都会好好的,她一定会让她和她的好友们都好好地活下去的。
*
聂怀嵘跟席云素分道扬镳后,来到了安化大营的位置,萧聿和韩叔郓已经先到了,正在等他。
萧聿拿着他从聂怀嵘那儿借来的紫檀弓,有些迫切地跟刚坐下的聂怀嵘说:“头儿,我改主意了,我要拿下这次大赛的头名,我收回之前跟头儿你承诺的点到为止的话。”
聂怀嵘本就心情不好,听了他的话更是眉头紧皱,“为何,我不是说了,要给其他军队留面子的吗?我们的风头已经够盛了。”
萧聿自知是理亏的,出尔反尔不是大丈夫所为,可他有什么办法,谁叫兵部给第一名的奖励太馋人了,这让他怎么忍得住。
他求救似的看向韩叔郓,请他帮忙说几句好话。
韩叔郓轻摇着的黑纸折扇一顿,他轻咳一声,将黑折扇挡在跟前,遮住了他嘴角想要看好戏的笑意。
比赛的头奖,他先前就调查过了,确实是令人惊讶的东西。
韩叔郓认识聂怀嵘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二次见他如此焦躁不安,第一次还是六年前,他父兄战死之时。
他既然产生了动摇,韩叔郓就想帮他一把,毕竟聂怀嵘都二十五了,再不开窍,说不准真到了老,都是孤寡一人,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
“将军也别怪大聿了,这全赖兵部给的奖励太诱人了,将军若亲眼见了那奖励,怕是会后悔自己不能参赛了。”
聂怀嵘自是不信,“有所动摇,是自己不够坚定,岂能自找借口,企图开脱。”
韩叔郓止住上扬的嘴角,调侃他:“是吗?坚定的将军大人,你不妨往望鹰楼前的台阶上看一眼,看一看那件精良的黑漆顺水山文甲,听说是云素公主特意用来嘉奖此次比赛的头名勇士的。”
他话音刚落,聂怀嵘身边的桌子轰然而碎,冷静和稳重消散不见,聂怀嵘眼中泛起红丝,怒意十足。
还想接着煽风点火的韩叔郓一愣,将军发怒了,那位云素公主在将军心里的重要性,比他原本预计的还要深。
“大聿。”聂怀嵘咬牙切齿。
“头儿怎么了?”
“紫檀弓还我,名额也给我。”
名为理智的弦应声而断,聂怀嵘的眼里已经看不到其他了,只余那副甲胄,和望鹰楼二楼某个让他怒火中烧的身影。
不明所以的萧聿不大情愿,他挨了头儿一顿揍换来的名额,头儿要要回去?那他可不就是亏大发了吗?
萧聿不服:“头儿你太不讲理了,这事……”
“大聿,听将军的话。”
他话未说完,韩叔郓走到他跟前,示意萧聿不要说话,又从他手里拿过紫檀弓,交给聂怀嵘,“去吧,是你的,你就要牢牢抓紧才是。”
聂怀嵘接过弓,默不作声地走了。
萧聿顾不得委屈了,他看着聂怀嵘阴沉的样子,不安地对韩叔郓说道:“他这副样子,真的没问题吗,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吧,上次见他这样,还是六年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