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深当年面对着她,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
但他还是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喜欢上了她,这想必同样令他感到痛苦。
孟知薇觉得自己没办法面对他,第二天请了假,去了墓园,和自己的父亲说说话。
在她醒来之后,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
第一次是从医院出院之后,侯叔还没正式回来工作,她逃避性地在家里闷了几天,第一次出门就来了这里。
怎么形容站在这里的感觉呢,像是种美梦被人戳醒的绝望。当她站在这里,面对着父亲墓碑的时候,她清楚地意识到,已经回不去了,她永远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十六岁的自己。
像是一柄锋利的剑,划破她充满侥幸和恳求的梦境。孟知薇当晚回去后就生了病,高烧不退,折腾了两天才退烧,烧得迷迷糊糊时也是一个人,孤单地躺在空旷的家里,眼泪好像一直没停过,像关不住的水龙头,安静地蔓延四溢,枕头浸满了水,将她沉重地埋进去。
后来终于恢复健康时,像是死了一次。孟知薇那之后一直不敢再来这里,但如今她除了父亲的身边,哪里也不想去。
离她上一次来扫墓,已经又过了一段时间,不过这里还很干净,不知道是墓园的日常维护不错,还是近期有人来过这里。孟知薇对这里并不陌生,简直称得上是轻车熟路——她的母亲也葬在这里,她从小就会跟着父亲一起过来,在失去了十年记忆之后,她没有问过别人父亲葬在哪里,直接来了这边,她知道父亲和母亲一定会安眠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孟知薇为父母合葬的墓碑扫去上面的一层浮雪,蹲在他们面前,将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像是又变成了十六岁的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和父亲碎碎念着最近的烦恼,撒娇姿态一览无余,带着种知道父母一定会耐心倾听的有恃无恐。
“爸爸妈妈,我又来啦。”她笑着说,眼睛弯弯的,“你们二人世界过得是不是很开心啊?不知道我过来是不是打扰了你们,爸爸说妈妈性子安静又温柔,他也很喜静,也不知道怎么会生出我这么活泼的女儿。不过以后你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就原谅我现在的打扰吧,我来和你们说说话。”
上京的冬季天寒地冻,呼气出口迅速凝结,变成一团模糊的白雾。孟知薇的脸隐在朦胧的雾气中,看不清表情,声音依然是带着笑的,有模有样地和父母交谈近况,认认真真地娓娓道来。
“我最近过得……不算太好,不过也不坏啦,你们给我留下了这么多东西,我就算今后什么都不做,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也会是个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小富婆。不过有些事情也说不准,变化太多,让人猝不及防……就像我在十六岁的时候也没想过你们这么早就能团聚,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想要找个能说说话的人都很难。”
她细细地说着自己的近况,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几近喃喃自语。
“我好孤单啊。”她轻轻地说,“喜欢一个人也好难,明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人,为什么这样也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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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在山上,幽静偏远,过来要坐很久的车。侯叔开车送孟知薇来,孟知薇进入墓园的时候他在外面等着,现在孟知薇原路返回,在墓园门口的停车位上看到了自家的车。
这样冷的天里,竟然也有人和她一样,来墓园祭祀。孟知薇路过的时候向里面看了一眼,多少有点好奇。
还是辆面包车……看来拿的东西不少?或是来了好几个人?
到底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也只是草草看了一眼,没有太过留意。她的四肢百骸几乎都被冻僵了,拉开车门的时候暖风扑面而来,温暖得让人想叹息。
孟知薇觉得自己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脸终于恢复了一些知觉,一边跺着脚,一边赶快往车里钻:“冷死了冷死了,侯叔把暖风再开大一点!让我暖和暖和……”
驾驶座上的男人伸手去调暖风,孟知薇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他的手上,突然一愣,而后电光石火之间猛地退后一步,一下甩上了车门。
坐在里面的不是侯叔。
她记得侯叔的手是什么样的,上面没有那种磕伤和沧桑的痕迹,肤色也不对。
这是她家的车没错,那侯叔去哪儿了?!里间的人又是谁?!孟知薇心中惊恐,残存在心里的愁肠百结顿时抛到了一边。她的脑中飞快思考着这些问题,转身就要跑,刚刚向后转了一个角度,后脑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身体旋转的惯性还在,孟知薇睁着眼睛,在意识昏迷的最后一秒,看向身后站着的人。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目光不善地看着她,见她望过来,露出一脸狞笑。
“孟小姐。”他说,“怪你太值钱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34章 Chapter 34
从昏迷中醒过来时, 孟知薇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后脑勺正一抽一抽地疼,不用摸,肯定已经肿了, 敲她闷棍的人下手狠得要命。
这算什么, 绑架?尽管小时候家境就已经很不错了,但这种经验对孟知薇来说还真是第一次。她头痛欲裂,难受得直想抽气, 艰难地强行忍住, 不敢睁眼,闭着眼睛,竖起耳朵, 默默地体会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
她现在被人用绳子紧紧绑住, 手脚都没法动弹, 大概是被扔在了车后座上,现在车正在向前开,能感受到那种轻微的颠簸。
在一个转弯时的用力颠簸之下,她被惯性被巅得向前面的车座撞,不经意间碰到了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她吓了一跳,在慌乱中趁着姿势改变,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细细的缝,飞快地向下看了一眼, 看清之后心里猛地一沉。
侯叔被绑得严严实实地躺在那里,现在还没醒, 他的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砸中,蜿蜒的血迹从额头上留下来数道, 看着触目惊心。
孟知薇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她将到嘴边的尖叫生生咽了回去, 猛地闭上眼睛。
前面的座椅上传来交谈的声音, 她屏气凝神去听,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正说:“龙哥,把这妞儿带到哪儿?这活儿这么轻松,给得这么多,我怎么有点不踏实呢。”
“天上掉钱还不好,胆子比耗子还小。”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声不悦地呵斥他,语气随意地说,“人家要我们把她弄走就行,怎么处理都随便,没要求。”
“那感情好。”年轻一点的声音兴致勃勃地说,“我看那咱们也不用费劲折腾,把她带到山上没人的地方,捆起来摸黑往下一抛就齐活儿,摔不死也得冻死。要是能找个没人的山涧就更好了,到时候尸体也没人找着,可惜附近没这样的地方,再远点儿得上高速,交警要检查,不好办。”
“还得等到天黑,夜长梦多,不好弄。”年长些的声音说,“最好是能速战速决,咱们有个更好的办法,顺利的话,三个小时咱们就能回家数钞票,还没什么风险,也算是利用地利了。”
杀人抛尸?!孟知薇瞳孔放大,在惊恐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他话中的细节。
有人要他们把她弄走,不让她再回来,生死不论。
谁?这个人知道她今天过来扫墓?孟知薇心跳得极快,在心里飞速思考着知道墓园这个地方,以及知道她今天有可能过来的人选。
她请假是通过公司程序了的,毕竟她现在虽然在跟项目,那也是正经在胧郁工作的,上面那几个所谓的亲戚显然并不会体谅她,每天正等着找她的把柄。而项目那边她也打了招呼,公事公办地导演请了假,跳过了贺深这个制片,没有和他直接接触。
他想必也是能理解的,今天并没有向她发来询问,给了她自己静静的时间。
可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候,她就陷入了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里。孟知薇绝望又着急,一时间完全想不出自己怎么才能逃出生天,心里的焦灼与恐惧都无所遁形。她被绑得严严实实塞在车后座,侯叔被塞在车座下面至今未醒,而现在这辆车正载着她驶向一条绝路,绝望的感觉让她眼底一片湿润,却又紧紧闭着眼睛,连哭都不敢,生怕被前面坐着的人发现端倪。
究竟是谁这么恨她,非要置她于死地?!孟知薇在焦灼与无助中咬着牙想,心中升腾起无尽的怒火与恨意,这个答案已经浮现在她心底,她却有些不敢相信。
如果是孟家的那些人,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明明他们已经赢了不是吗?他们接手了她爸爸的公司,还占据了道德高地,她现在只能苦苦挣扎,在做的项目能不能成功还是未知,更别说她现在还失去了记忆,过去十年的记忆一概没有,各方面都处在下风。
他们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突然对自己动手?孟知薇百思不得其解,越发觉得头痛欲裂。然而痛苦似乎也是一种力量,在大脑持续性的抽痛中,她痛苦地紧闭着眼睛,仔仔细细地将之前发生的一切抽丝剥茧,慢慢将注意力落到了网上流传的舆论上。
在她和谢青的事情澄清之后,网友对她的印象有了大幅度的扭转。他们聚集在嘉华帮她开设的个人主页下面,对之前她和孟家的事情提出了一些质疑,问她过去的事情是不是也有隐情,如果有隐情的话不妨分享一下,让神通广大的网友帮她找找蛛丝马迹。
这其实倒真是个很有可行性的方法,但孟知薇苦于根本没有过去十年的关键性记忆,对当年和孟家的纠纷完全不知情,全靠脑补和搜集资料,得到的信息基本上都是负面的,到处都在说是她没能力又想占着公司不放,又蠢又贪。
侯叔虽然在她家待了很多年,但到底只是一个生活司机,还是主要负责她的出行,对公司事务的具体细节也知之甚少,只说孟启明肯定是冤枉的,但空口白牙说话谁不会,没有关键性的证据,这话完全没法公开讲。
不过网友的说法倒也给了她继续调查的动力。她最近开始努力搜集资料,孟启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专程来找过她一趟,对她进行过一番装模作样的鼓励,还说让她继续努力,决定给她升职加薪。
孟知薇当时觉得他是过来恶心她的,但现在看来,或许其实是想要安抚她。而不管他的来意是什么……显而易见,她当时没有领情。
孟知薇心底冰凉一片,冷得彻骨,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知道自己和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多亲密,但是没想到这些人会这么害她。
其实又有什么想不到的呢,孟知薇在恍惚中,突然想起了让自己失忆的那场车祸。
失控的车辆,突然的交通事故,当场死亡的司机,死里逃生的她。
从轻微的寒颤,到无法自控的颤抖。孟知薇不知不觉间已经睁开了眼睛,在极度的愤怒与惊骇中,浑身颤抖。
像这样直面危险的事情,她到底经历过多少次?
她的车祸是意外吗?她被绑架是意外吗?她争夺公司失败是意外吗?她爸爸的死亡……是意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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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控制不住的颤抖中,前座的人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不止有刚才对话的那两个男人,车里实际上坐着六个眼神冷酷地看着她的男人,为了她这么一个小姑娘,出动这么多人,还真是十分隆重。
尽管不报什么希望,但孟知薇还是努力地和他们交涉了一下。她说自己很有钱,他们拿到了多少,她可以加倍给赎金,在脱身后绝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大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得到了想要的钞票,还不会犯法,更少一桩麻烦……
然而这些人的职业操守竟然相当不错,那个年长声音的人似乎是他们的领头,看笑话一样看她努力了半天,不以为然地咬着烟头,看着她,残忍地摇了摇头。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接了一个人的活就不能接对家的。”他说,“看你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忍心,等会儿我们把你打晕,很快的,别怕。”
什么很快?孟知薇瞳孔紧缩地紧盯着他,几人已经厌倦了听她废话,将她的嘴密实地贴上胶带堵好。她嘴里也被塞了一团棉花,现在完全发不出声来,只能被动地迎接自己的命运。
她没有被蒙上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车向前又开了一段,越来越开进山里,越过墓园,开进更深处尚未开放的深林,四周静谧无声,皑皑的白雪深深地掩埋一切。
他们将她从车里抬出来,而后又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工具。孟知薇只看了一眼工具就几乎要疯了,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猛烈地挣扎了起来。
他们拿出了铁锹与榔头,竟是要在这片雪地中,现给她挖一个活埋的坟墓!
孟知薇惊恐地挣扎,眼泪落了满脸,迅速被冷风吹硬,凝固在脸上,像是已经为自己戴上了一层冰做的面具,将她的人生定格在这里。
她尽了自己的所有努力,然而全身被绑缚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到底无济于事。两个多小时候,冻硬的土也被刨开,她也在捆绑与寒冷中几近失去知觉,只有眼睛还是睁着的,死死地看着面前这些送她上路的凶手,心中的恨意几近沸腾。
她做错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结局?
似乎连这种濒死的感觉都不是第一次了。孟知薇觉得自己在渐渐失去温度,脑中却有一些陌生的画面渐渐清晰。她想起自己在车祸之后,睁开眼睛的那个瞬间就忘记的画面,她冥冥中在问自己,就这样抛下一切,无牵无挂地离开,她甘心吗?
她不甘心,她不认命,她不能输。
可现在似乎再想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孟知薇被抬进新挖好的坑里,身上被盖了一层薄土,她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在意识渐渐抽离之际,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车声。
而后是凌乱的打斗,嘈杂的厉呵。一片乱糟糟的纷杂后,有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眼底因充血而赤红一片,惊悸交加地伸出手。
将她小心翼翼地,从地狱边缘抱了回来。
“……还好吗?”他问,声音都在颤抖。
孟知薇没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贺深将她抱到车里,开了暖风,不顾及她身上的沙土,紧紧地抱着她。孟知薇一言不发,任由他抱着自己,听着他颤抖的呼吸,过了许久,终于有所反应,慢慢闭上了眼睛。
“谢谢。”她疲倦地说,声音沙哑。
贺深抱着她,忽然间浑身僵硬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问:“为了哪一次?”
孟知薇眼睫低垂,靠在他的肩上,声音很轻,平静地说:“每一次吧。”
第35章 Chapter 35
这场发生在荒郊野岭之中的搏斗, 属实来得惨烈,地上溅了血,在白皑皑的雪上猩红一片。这六个绑匪大概率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身手很好, 也能下得去狠手,着实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好在贺深带过来的人是嘉华的职业安保人员, 平时一直负责公司签约艺人的安保工作, 训练有素,最终还是赶在紧要关头,将孟知薇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