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深看她一眼:“问这么多就是想换个方式嘲笑我?”
不是!我看起来这么闲?孟知薇颇觉冤枉地摆手,收回手后又看向他,眼睛弯弯的。
“那我当你朋友不是正好吗?”她轻快地说,似乎认为自己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眉宇之间的神色颇为自得,“这样你也就有朋友了,我们以后继续见面也很正常。你不要总想着成年之后就搬出去住和我断了联系嘛,办法总比困难多!我是出国了又不是服刑了,网络一线牵,珍惜你大洋彼岸时差颠倒的朋友,多和我说说话!”
“你也是实在没什么人能说话了吧。”贺深犀利而不留情面地说,“你的处境倒是比我要好多了,我也没见你朋友有多少。”
孟知薇感觉自己的心中了一箭,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作负伤状:“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好烦啊你!我这不是也没遇到多少合适的吗?家世差不多的性格差得太多,性格差不多的又实在是根本不会在一个圈子里玩,友谊这东西很难建立的好不好……”
贺深看了她一会儿。
“你不是不在意这些么。”他问,“不然和我做什么朋友。”
孟知薇抬手挠了挠脸,笑着叹了口气。
“可能要当朋友确实也需要缘分吧。”她佯装不在意地说,轻轻摇了摇头,“很多时候总是想得很好,结果却事与愿违。我感觉自己其实也没有多高的要求,我只是想……要做我的朋友,至少要很喜欢我吧,我也会很喜欢她的。我不想委曲求全地去追逐谁,我们都能向对方走去就好了,可是这一点偏偏就太难太难了。”
她叹完气,朝他看了过来,眸光清澈,似乎能将他的心底看穿。
贺深不知为何,骤然间觉得有些慌乱。他来不及多想,遵循着本能开口:“那你就更不应该非要和我交朋友了,从哪儿看出我喜欢你的。”
孟知薇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你这……是不是太直白了点……不是,你不能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吧?我不是说男女那种好感!你对你朝夕相处的好兄弟就没有一点惺惺相惜感吗?”
贺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见她的表情逐渐惊愕,马上就要恼羞成怒,才稍稍别过脸去,不置可否地:“不知道,我之前没什么朋友。”
对面姑娘的性格中天然带着给点阳光就灿烂,闻言立刻喜笑颜开,笑眯眯地将手臂往他的肩膀上一搭,豪气干云道:“不要紧!哥们教你!包教包会!”
“……”贺深颇觉无言地转过头去,觉得她此刻的言情举止都很辣眼睛。孟知薇越说越起劲,很快开始手舞足蹈,并神奇地又捡起了让他好好学习的话头,看着他给他补课,督促他参考着书上的例题写练习册。
贺深基础太差,很多知识根本衔接不上。但他最后还是在孟知薇的念叨声中拿起了课本,艰难地啃着那些对他来说如同天书的知识,仿佛自己不是已经十六岁了,而是真的刚刚开始上学,一切都来得及,前方有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为什么,贺深曾经问自己。为什么会听孟知薇的话,去做一件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意义的事,他真的把她当成了朋友?他几乎算是人生当中的第一个朋友?
在发现自己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之后,他只能在心里承认,或许是吧。
或许他其实也是一个怕孤单的人,原先它不知道这个词形容的具体是哪一种感觉,现在他知道了,从此再也不想经历。
只是因为如此,不是别的原因。
不是她所宣称的喜欢,因为喜欢才朝她走近,才不拒绝她,才去努力做她想让他做的事。
他哪里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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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配。
这是贺深在和孟知薇建立起友谊后,最常对自己说的话。
他们的人生经历当中唯一的共同点,只有成长过程中都没有母亲。除此之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上的云彩与地底的泥巴的差距也不过如此,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对方的友谊,这一点交集原也是他不配拥有的东西,只是一旦拥有,总是不想失去,人性向来如此。
为了留住这段友谊,他要对她更好一些,他对自己说。她需要的是一个很喜欢她,在意她,愿意对她好的人,如果做不到这些就尽早滚开,别占着位置不做正事。他以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卑劣地放任自己的某些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心思悄然滋长。
他在她晚上想吃夜宵,而保姆已经睡熟的时候,自己系上围裙,去厨房里给她做菜。和爸爸相依为命地生活时,把东西做熟和够吃就是全部的需求,而现在不同以往,他开始学习营养均衡,学习膳食搭配,琢磨怎么做得更好吃,每次做好一点,都能收回她亮晶晶的眼睛和不要钱似的夸奖。
他捡起了他曾经以为永远看不懂的书本,一点一点艰难地补自己落下的知识。他知道自己不笨,只是之前落下的时光太长,想要赶上别人的十年寒窗苦读太过天方夜谭。但他切切实实在一点一点进步,尽管不知道这迈出了短短的几步能有什么作用,但让她感到付出有所回报的成就感已经很值得。
他开始花越来越长的时间,在她想要说话的时候做一个安静的听众。他不喜欢聊自己的事,但不排斥听她啰嗦重复地讲述自己的过去,一点一滴童年的往事,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心里徘徊着的种种念头……许多个夜晚,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相邻的两端,他的面前摊开着纸笔和课本,在孟知薇轻柔的碎碎念中,一点点做着他连看懂都费劲的难题,互不打扰,各自都觉得舒适。
就这么度过漫长而有轻盈的光阴,连手与手之间的距离都从未贴近,他却越来越觉得更加近距离地了解了她,一点点向她走近。
越来越近,越走越前。
直到她急性阑尾炎发作的那个晚上,司机不在家,保姆睡得死沉,敲门都没人应,他背着她冲出家门,沿着别墅区的主路拔足狂奔,滴落的汗珠和剧烈的心跳混合在一起,他在急促的喘息当中,心里的焦急几乎要撑破他的心脏。
那一刻他向所有曾经从未信过的鬼神祈求,希望病的是他。
孟知薇趴在他的背上,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襟。她连喘气都疼得厉害,声音里带着哭腔,强装镇定地和他说话。到最后话再说不下去,趴伏在他的背上疼得默默掉眼泪,手臂搂住他的脖子,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好像连他的心也一并被碰碎了,等到终于打到车赶往医院,眼都不敢和地守在手术室外几个小时,终于等到她平安无事的消息后连站都站不住,无力而又如释重负地跌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时,他一个人在手术室外面坐了很久,一边是放心,一边是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绝望。
你怎么敢。他在心里问自己。贺深,你怎么敢喜欢她。
不是朋友抑或兄弟之前惺惺相惜的好感。
是把整颗心交给对方,任由对方处置的那种喜欢。
你怎么敢?他再一次问自己,苛刻到冷酷地问,贺深,你怎么配把心捧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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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深觉得很难说清,自己在明了心意之后的那段时间里,和孟知薇的相处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
没人能在和喜欢的女孩相处时能控制住自己不感到开心,可这种开心对他来说是偷来的,不配为他所有。
他也曾想过放弃,想过克制这段本不该产生的感情。但如果它能够受人控制,他根本就不该对孟知薇起这样的心思。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幸福得让人惶恐,也虚幻得令人煎熬。他在这样转瞬即逝的虚假幸福中自欺欺人地过了一段时间,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孟知薇在花园里给盛开的桂花拍照,边拍边笑意盈盈地和他说话。他一如既往应得不多,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视线珍重而贪婪地落在她的身上。
当他收回视线,无意中看到另一边的时候,他的心脏几乎停跳:孟启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家,此时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望向他的目光严肃而又幽深。
他还什么都没说,贺深已经难堪得无地自容。他清楚孟启明发现了什么,也清楚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场偷来的美梦,已经到了该醒的时候。
孟启明在找他单独谈话的时候,并没有一上来就满面怒容地对他,怒斥他恩将仇报,他好心给他一个房间住,结果成了引狼入室,他竟然有胆子觊觎自己的女儿。孟启明没有这么做,他把他叫到房间里,让他和他一起站在窗前,看这栋鲜花簇拥中的美丽别墅。
“这是我留给薇薇的。”孟启明平静地轻声说,“她妈妈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原本和她妈妈离家出走私奔时觉得有情饮水饱,后来她妈妈忧思成疾,操劳过重,身体垮下来,早早地去了,我才明白钱有多重要,我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不能让我的女儿也吃这样的苦。所以我费尽心思拉扯起了胧郁,不惜和我的家族打擂台,我就这么一点天赋,不能放手,我要发挥我的专长,快速挣钱,挣很多钱给我的女儿,让她过没有烦恼的日子,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烦恼都是没钱闹的。”
贺深沉默以对,孟启明转头看他。
“莫欺少年穷,我知道。”他专注而仔细地看着他,慢慢地说,“贺深,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你不会是池中之物,早晚有一天会一飞冲天,会有大出息。我认识你一年多了,我也很肯定自己当初的看法,只要给你时间,再给你机会,你很可能做出一番事业,你有成功者应有的心性。”
“但在没有学识,没有资源,没有背景的情况下,你做出一番事业需要多久呢?”孟启明轻声问,语气逐渐凝重,“我不知道,也不敢赌。这个赌注实在是太重了,是我不能承受之重。我对你的信任不足以押上我的女儿,贺深,你告诉我,你向我保证,你能给薇薇什么?多长时间能给?要她用多少年的青春等你?她才十七岁,认识你刚一年,就因为这一年的吊桥效应,我就要让她冒着把一辈子搭上去的风险,去等你这个不知道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吗?”
对于他的问题,贺深一个都答不上来,他不可能答得上来。他也才刚刚十七岁,对自己的未来都还无限迷茫,没有任何可以许诺的未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许诺,他比孟启明想得更加看低自己,孟启明问他的是他能不能,而他问自己的,向来都是他配不配。
他的答案从来都是不配。
孟启明没有多说什么,自那之后就开始放出想给孟知薇找一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口信。孟家虽然底蕴不深,发展到现在只能说是有钱,但孟知薇是个漂亮可爱年龄又小的独女,这就有了很大的优势,一时间心动者俱都围拢过来,犹如过江之鲫。
孟知薇对此十分烦恼,不止一次在他面前烦躁地连连叹息,震惊地向他吐槽:“我爸究竟在干什么啊?他还曾经跟我说过不到三十决不允许我谈恋爱呢!更别想着嫁人了!现在这是在干什么,替我挑未婚夫?我才十七岁啊,他打算干什么,订婚之后让人家等我十三年?他疯了还是我疯了?这怎么可能有人答应啊?就算有人答应也完全不值得信任啊!”
“他们每个人条件都很好。”贺深没有附和她的说法,他冷静到近乎冷漠地说,“考虑一下也没什么坏处,早点把好男人定下。”
“你和我爸脑子一起糊涂了?”孟知薇疑惑不解地问,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朝他靠近了一些,近距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鼻尖无意识地皱了起来。
“你就一点意见都没有?”她不死心地追问,仔细盯着他的眉眼看。
贺深稍稍垂眸,面无表情地问:“我应该有什么反应?”
“你……”孟知薇一时语塞,卡了一会儿后勉强道,“你作为我的好朋友,好歹和我同仇敌忾一下吧?有没有良心啊你?枉我平时对你这么好!全白费了!”
贺深没法抬头看她,依然垂着眸,无言以对。隔了一会儿,发现孟知薇没再说什么别的话,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出什么神?”他问。
啊?哦。孟知薇回过神来,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来,忽然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咳了咳,眨了眨眼,视线微微向旁边轻轻一飘。
“没怎么。”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嘀咕,“……就是发现你睫毛真的挺长的。”
贺深的心不断下沉,在卑劣的开心与清醒的悲观当中,强迫自己完整地直视面前的一切。他就住在孟家,看得清每一个候选者的全貌,将他们每一个人都牢牢记在了心底。
每一个人的条件都比他好,是他或许奋斗到下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
但他们有的开门见山,对财产的觊觎直接写在脸上,借着联姻吞并胧郁的心昭然若揭,甚至不屑于在孟启明面前稍稍掩饰;有的看起来人模狗样,盯着孟知薇从头看到脚,露出满意而志在必得的表情,轻浮得让人想吐。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看你。
可谁又在真正的看着你呢,薇薇。
只有他。
只该是他。
贺深在一个无眠的清晨,站在了孟启明的面前。
“给我一点时间。”他垂着眸,疲倦而压抑地说,几乎像是有千钧重担压在肩上,让他几乎直不起腰来。然而当他抬起眼来看向孟启明时,眼神又亮得惊人,让对方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薇薇不喜欢你安排的这些,给我一点时间,我去努力出人头地,给她最好的生活。”他重复了一遍,既像是对孟启明说,也像是在对着自己说话。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目光平静而坚定。
“多久?”孟启明语气淡淡地问,“一辈子?那恐怕薇薇等不起。”
短暂的沉默,贺深用力地深呼吸,慢慢开口。
“五年。”他轻声说,“给我五年时间,不成功我不会再来打扰。”
“你要去做什么?”孟启明问他。
“去混娱乐圈。”贺深平静地说,显然这个答案经过了深思熟虑,“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有可能成功的方法,我的时间不多,自己的条件也不好,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所以尽管这条路也难走得惊人,我也要去试试,不要我成功,要么我死在路上。”
孟启明对他的决心不置可否,他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只和他提了一个要求。
“走的时候不能让薇薇等你。”他说,“我女儿还年轻,她本来值得很多比你更好的选择。”
贺深拖着行李箱离开孟家的时候,里面只装了自己来时那一点少得可怜的东西,其余什么都没带走。孟知薇出来追他的时候扯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眼圈通红,一开口就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