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往人群的阴影中缩了缩,可那目光还是透过人群,似从那边发现些什么。
景王转了个身,脚下换了个方向,正要朝人群里走时,一个人影挡在面前,
“王爷。”
景王看到眼前人,神色一变,
“哟,林大人。”
他上下打量林贺朝一眼,眼神放到他手上的文书上,这林贺朝按理说是个读书人,也是个聪明人,可就是有些不知打哪来的清高,他话音里悠悠道:
“林大人,上回本王与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啊?”
那人微微一顿,温润地笑了笑,
“承蒙王爷青眼,臣才疏学浅,无心内阁,今日已接到吏部外派文书。”
“外派?”景王眼神骤冷,“林大人你这从汴京一走,可不是轻易能回来的。”
林贺朝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深深伏下身子,淡道:
“早闻蜀州景色怡人,多是清正之风,臣心往之。”
你林贺朝门前清正,那当他这里是什么?
景王沉下脸,与生俱来的上位者之道让他不会轻易表露什么,可到底被这暗讽搞得窝火,转身就走。
人声渐歇,林贺朝转过身,看着芸娘。
在这大殿里,当着人前,芸娘与他谁都没说话,似不知要说些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说,这番相望,倒显得两人似有什么私情未了。
芸娘偏过头,向前走去,只是经过时,福身低低道:
“多谢林大人。”
林贺朝面视前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他五指箍紧手里人的腕骨,他是长在高墙里的公子,没脾气惯了,可此刻像是把凭生的力气都用上,却又缓缓放开,声音里带着丝艰涩,
“芸娘,欠下的情我还你了,自此沟水东西流。”
说完林贺朝没再停留,直直朝外走去,风带起袍角,两人擦肩而过,像是两条不会相交的线,一个朝宫内,一个朝宫外。
外面太阳升在最高处,林贺朝一身绯衣站在宫檐下,看了眼手里的文书,站在这中轴之中,将这汴京城尽收眼底。
远处有羽鸽在空中振翅盘桓,再远听见些咿咿呀呀的曲声,有人是戏中人,有人却是台下观客,只不过这出戏这辈子调转了个儿,可说到底,戏也是要落幕的,若是成不了戏中人,那便要在满堂彩中退场才体面。
林贺朝垂下眼,掸了掸这身官袍,没再犹豫,大步朝宫门外走去。
夜风吹过九重深宫,寿宴开场,殿内群臣聚集,远近灯火明亮,推杯换盏,流光华彩。
而帘后,陈荣惨白着脸,一言不发,那身子比平日里躬得还要深,仔细看腿有些颤抖。
芸娘站在他身侧,透过明黄纱帘望着大殿内一言不发,老皇帝把玩着手里的道牌,那道牌正是芸娘之前从李三赢来的那个,他跟个幼童一般,咬着牌面上的邵元两字,流着口水,尽显痴憨。
远处洪钟大作,一声声如同催命,这寿宴便开场了,
流水般的贡品献了上来,裕王从外走了进来,身后人抬着两大匣子寿礼,朗声道:
“恭贺父皇寿辰。”
“王兄,今日父皇万寿,怎么就送这些东西?”
景王起身,倨傲开口,裕王回头望他,
“那王弟送的何物?”
“天下之物。”
裕王脸色渐沉,“礼在何处?”
“正从甘肃封地往过赶呢。”
景王摩挲两下汉白玉扳指,悠悠道;
“算下时辰,倒是差不多了。”
“老三,你包藏祸心!”
裕王蹙起眉头喝道。
景王听着这话,嗤笑一声,走到裕王面前,两人面对面,相差不过几寸,
“皇兄,我包藏祸心,你难道就干干净净?你拉结国公府,派那顾言去西北意欲何为啊?”
裕王听到这话,眼底寒光尽显,两人脸色都冷得要命,这殿上一时间抽刀声四起,杀机一触即发。
“二位殿下!”
只见个老臣抖抖索索地跪出来,伏在地上,哐哐磕头对着座上人道:
“圣人,您到是说句话啊,万不可再沉迷长生道术,惹二王相争,天下怨责啊!!”
老皇帝还在玩呢,这老臣自然是撞烂了都没等到皇帝的话。
突地,他撞向一旁的殿柱,丝竹笙乐戛然而止,众臣看着这血顺着柱子无声无息地缓缓地流下,像这江山一般满目疮痍。
此时帘子动了动,芸娘一把抓住想要乱动的老皇帝,陈荣则赶紧捂住老皇帝的嘴巴,可老皇帝却反咬陈荣一口,陈荣吃痛,叫出了声,景王瞬间回过头盯着那黄色的帘后,
“什么声音?!”
陈荣吃痛,五官皱在一起,老皇帝似乎被逗笑了,咯咯地笑着,可这笑声传到景王耳边就像是火里添柴,让这局势越发不可控起来,
“父皇,难不成觉得儿臣可笑?”
景王正要上前之时,裕王一把拦住他,
“你要做什么?!”
景王狂妄地抬头,击了击掌,一行士兵从外面冲进来,把这大殿团团围住,看着众人受惊乱成一团,惊叫四起,他对着座上之人朗声道:
“父皇,儿臣的心意您都明了,也厌了争来争去,今日还肯请父皇下旨传位。”
满座公卿哗然,骂声不绝于耳,景王却无动于衷,他转过身来,一把抓住身边的一个大臣问,
“大人,我当不得这天下之主吗?”
芸娘心里一紧,看到他揪住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崔大人,崔曙朝着景王啐了口吐沫,只恨恨说了四字,
“不忠不孝,不名不正,君辱臣死!”
景王脸色阴沉,就要动手时,芸娘四下一扫,看到了一旁的灯柱,这灯柱是黄铜做的,寻常人力气肯定也是搬不动的,但恰好她力气不寻常。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芸娘就将黄铜灯一把砸在景王头上,景王被砸得往前踉跄几步,趁着这空档,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剑架在他脖子上,对着崔曙道:
“大人快走!”
景王仰着脖子,一点也不见惧色,
“无知妇人,这个时候鞑靼已经入关了,若是今日我死了,谁都别想活。”
帘子忽然一颤,景王心中一喜,喊了一声。
“父皇!”
可出人意料,帘子后面的不是英明神武的帝王,而是一个疯疯癫癫,沧桑尽显的老人,他挣脱开陈荣的手,跑到那撞死的老臣身旁,指着那滩血笑着,
“嘿,死了,嘿嘿,他死了。”
陈荣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地,将这繁华后的腐朽不堪展示在满堂公卿面前。
景王面色一沉,就在这时,外面的打斗声响了起来,一个人从后面冲了进来,想要救景王,芸娘连忙上前,挡住了那人,而景王则趁此机会,身子一弯,拔腿就逃。
眨眼间,他已经混在人群中跑到了门外,芸娘瞥到一旁尸体上散落的弓箭,拉起弓,把弓弦崩得紧紧的,这弓能听到一声清脆的不堪重负的声音。
还不够。
还可以再远,她可以。
直到如满月,芸娘瞬间放箭,那箭如离弦之势冲了出去,直射进景王的腿里,他惨痛一声,倒在了人潮之中。
有人将景王团团护住,他回头举剑喊道,
“等我大军来了,大军来了,你,你们通通都得死……”
话音未落,密集的拉紧弓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只见宫殿外面黑压压的骑兵飞驰而至,密集低沉的马蹄声敲击着青玉石阶梯,把宫门团团围住,马腿林立,长刀高擎,压迫感扑面而来。
景王喜出望外,刚扭过头,可看清坐在马上的为首之人时,面色青灰,一脸的不可置信。
那人策马入宫,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他的声音在宫城夜空回荡,平定着今夜这场腥风血雨,
“恭迎新帝登基!顾言救驾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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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汴京城里再平常不过的日子,赵氏抹着眼泪站在陆府外,望着从府里往外搬东西的人,对那执行的大理寺官吏道:
“大人,这事可,可还有个通融的余地。”
那吏员皱着眉,轻蔑扫了赵氏一眼,
“通融,到这时你还不明白?陆夫人,这是有人要你陆家的命。”
“谁,是谁?”
赵氏愣在了原地,
“我,我陆家一向与上交好,不会的,大人敢问是哪位……”
那吏员看了她一眼,打断道:
“别问了,这人是你得罪不起的人物。”
说完,他扫了眼陆府,啧了一声,
“现在别说是你陆家了,就是满朝文武怕都不敢招惹那位大人。”
赵氏身子摇晃了下,脸色惨白,猛然明白些了什么,她扶住一旁的张娘子,
“走,我去寻她,去寻她……”
可还没迈开步子,一行人堵在赵氏和张娘子身前,二人一抬眼看着这些高大凶悍的差人,“
“有人告发你们□□,走一趟吧。”
“不,不是我……”
二人被差夫拖走,那呼喊声也渐小,慢慢地消失在街角。
街上又恢复了平静,对于百姓来说,这不过是上演了一场闹剧,日子依旧会往后平平淡淡过下去。
旧帝发丧,新帝登基,这汴京着实乱了一段时日,入了冬,内阁颁布种种措施,整治朝中上下,除积弊改策,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些,这年关松了口气,又到了那上元夜里,宣政殿里灯火通明,新帝脸沉着,本就一张长脸此时就更显长了,他把手上折子一放,
“去年边关连续来犯,户部报说国库空虚,这税收的事,诸位爱卿怎么看啊?”
怎么看?这新帝的意思无非是要征税嘛。
众位大臣圈圈绕绕顺着这层意思,又是免税复收,又是调低入伍年纪,唯有一人绯衣玉身,立在灯下,不紧不慢道:
“圣人,按旧例逢灾年是要免税,若天子不重诺,必积民怨,况那点税于国库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再说那征兵就更是无稽之谈,劳力走了,谁来耕种。诸公,在这里说来说去,莫不是想给陛下平白落下个□□的名头。”
这话一出,朝堂众人噤若寒蝉,皇帝点点头,
“爱卿这话有理,于天下有功。”
那人微微俯身,缓声道:
“陛下,臣功劳不算什么,是陛下统御有道,与百姓同在,开繁华盛世之象,值此上元节,臣为陛下贺。”
听听,众人咂舌,这得让天下学子都学着。
这顾首辅不愧是三元状元郎出身,反正话信手捏来,端的是高山流水,谈笑风生间把事都做绝了。
帝王听到这番话自是满脸舒畅,有那大臣偷偷觑了眼那脊骨挺立的人,只瞅见那白玉无暇的脸,生生打了个寒颤。
商量完政事,皇帝放大臣归家看花灯,城墙上早就挤满了好些达官贵人,芸娘坐在城墙上搭起来的阁子间里,把玩着手里的灯笼,这灯笼和旁的灯笼不一样,那灯映在灯罩上,自己哒哒地走,映着上面的山水,真觉得是畅游天地一般,很是应景。
一旁有女眷凑过来好奇地问,
“顾夫人,这是打哪买的,瞧着挺精巧细致,费了些心思。”
侍女笑了笑回道:“您不知道,这是我家大人费了好几晚上给夫人做的,连那画都是大人自己画的呢。”
旁人惊叹道:“呦,顾首辅那般人物还会做这个呢……”
话音将落,一个从登着阶梯上来,他不用挑灯,自有人跟着他趋前跟后的挑灯,灯笼里的光照亮他的身形,皎若云间月,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温润矜贵。
禁军开道,旁人匆匆让开条路,路遇官员纵是朝堂上党派不合,恨这人恨得牙痒痒,也得俯身作深揖。
见顾言朝这边阁子里走来,女眷纷纷散去,芸娘独坐在那里,
他撩起帘子仔细扫了眼上下,眉头轻蹙,朝堂上的满身寒气尽散,
“整日喊着头痛,怎么不多穿些,没得回去了半夜不舒服。”
芸娘努了努嘴,“出门的时候看天还成,谁知城墙上这般冷。”
顾言没再多言,指尖碰了下她的脸侧,芸娘瑟缩了下脖子,他摁住金扣,解开大氅披在她身上,芸娘只觉得那温暖包裹着,还带着些他的体温和淡淡熏香,她笑盈盈仰头抬眼望他,远处烟火绽开,无数小小的光点碎开在眼里,转瞬即逝。
顾言微微垂首,看着她这副模样道:
“又在想什么呢?”
芸娘回过神,“想你我初见的时候。”
他微微垂眼,“我那时是不是特别狼狈?”
她摇摇头,仔细回忆道:
“没,若真论初见,要到前世了。”
“前世我是什么样子?”
芸娘望着远处,淡淡道:
“就是这般,站在高墙之上,而我在城墙下躲在人群里偷偷瞧你。”
烟火在远处散开,映着两人的眼,芸娘轻轻抿嘴,露出梨涡浅浅,眼里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了,
“好在这辈子遇到了,你这月亮还是被我摘了。”
顾言听着这话,眼波含笑,只看着她不说话。
突地,芸娘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她朝着帘子外的人群一扫,拉了拉他的袖口,
“对了,自从你当上首辅后,没得那些夫人这个请我,那个请我的,还有那些送礼奉承的,又累又烦,我这几天成日里想,不如我回村里去。”
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顾首辅此刻一怔,眉毛一挑,不动声色道:
“回去做什么?”
“养猪啊,我阿爹的房子也该修修了……”
芸娘掰着指头还没说完,面前人一挑眉,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