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说什么了?
张生道,
小刘说王大人一上任就去了兰君楼,还说了好一会儿话。说李嬷嬷去了,子规伤心了许久,后来去慈幼局领养了两个孩子,不但送孩子上学堂,还为了两个孩子买了一座宅子。
没了?我问。
张生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道,
她领养的两个孩子,男孩儿叫思君,女孩儿叫思文。
手中的笔突然一顿,纸上留下一片墨迹,将一幅即将写成的字彻底污损。
我神色不变,只挥手让张生退下。
张生刚一出门,我终忍不住,似哭似笑,喃喃道,
小骗子,你心里终究是有我的。
突然觉得,心里的一块空缺似乎被补上了,温暖柔软。
光阴荏苒,十几年岁月悄然逝去。
我于仕途上颇下工夫,多年来,未敢有一日懈怠,又蒙申老大人的推荐,经过几番打拼,竟也官至参知政事。
陆家,不但在京城站住了脚,还扎了根发了芽。
祖父过世时,是拉着我的手笑着离开的,说我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他也总算能放心的去见陆家的列祖列宗了。
言罢,垂下了手。
地上跪了一地的族人,皆失声痛哭。
我亦默默流泪,为祖父,也为自己。
多年来压在我心上的语重心长和殷殷期盼,到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送走祖父后,一日我对镜自照,突然发现我已经两鬓斑白,可我如今,方过不惑之年。
那日出行,马车忽然停了。
车夫说前面有一老者摔倒。我抬眼看去,只见一老者被一年轻后生轻轻扶起来,又伸手帮忙捡那散落一地的物品。
老者箱笼破损散架,正一筹莫展,只见那后生拿出一个大大的布袋子,将老者的物品细细装好,递给老者。
老人连连道谢,年轻人连连摆手。
我却看着老者手中的那只布袋出了神。
前几日就收到小刘的来信,说思君要进京赶考。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
我邀请思君来我府上备考,方便临考前再指点他一二。
果然是那小骗子教出的孩子,学识渊博却不显山露水,性子沉稳行事谨慎,进退有度知礼知义。
我暗暗点头,这孩子,甚好甚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思君不但榜上有名,还高中探花。
这般年轻的探花郎,长相俊秀,谈吐不凡,品貌一流。是以,许多京城显贵都欲招他为婿。几个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同僚下属,甚至问到了我跟前。
我笑眯眯的将前来试探的同僚给打发了,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暗喜,摸了摸并不长的胡须,
你们啊,晚了。
是的,念念和思君的相遇是我故意安排的,我早知以思君的学识,必定榜上有名,只不过没有想到他能高中探花。
这般好的后生,岂能便宜他人。
我的念念和思君,这下门当户对,一定能相携白头,幸福一生。
再次见到她,是她上门来商议孩子婚事的时候。
光阴无情,亦在她脸上刻下些许痕迹。
只是那身形,那神情,却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沉静、理智、谨慎。
我站在兰花园里,看她由远及近,同杜宇和子鹃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神温和,神情温柔。
我没有冒昧的出去见她,能这样再看她一眼,足矣。
儿女结亲后,念念时不时回家,她的性子活泼了不少,不似在家时那般刻意端庄沉稳,终于有了些小女儿的娇憨可爱。
每次回来,她就会拉着她娘说思君对她的温柔,婆婆对她的宠爱,还有她小姑子思文对她的照顾,整张脸写满了幸福。
我从念念的只言片语里,不经意的问道,
你婆婆,可还好?
念念不疑有他,只当是我担心她过得好不好,天真的回道,
婆婆人很好,温和慈爱,每日也不拘着我去她跟前站规矩,夫君事多忙碌,她怕我在府中无聊,还让思文带我外出踏青,逛街,郊游,赏花。婆婆说我们小姑娘就应该多出去看看转转,不能总闷在家里。
我佯怒道,
你们怎可只顾自己游玩,将你婆婆独自留在府中。
念念忙回道,
爹爹您误会了,我们有陪的,您可不知道,婆婆会的花样可多了。除了种花刺绣做点心,还会好些新奇的游戏,上次她还教我和思文翻手绳,抓子儿呢。最近婆婆准备在院子里种兰花,带着我和思文,教我们如何给兰花分株。爹爹,下次我回来,你的兰花我可以给你照顾了。
看着念念这般活泼的样子,夫人眼含泪花,感激的看着我,
老爷,您给念念找了个好人家。
我笑笑不语,
我自然知道那是个好人家。
后来,念念和思君夫妻恩爱,又被婆婆宠的像自家闺女,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十分幸福美满。
直到那一年春天,杨府传来了噩耗,念念哭红了双眼,整日守在婆婆床前。
她离开的那天,我抱着一盆兰花守在杨府门口,这一生的牵念,终于有一个人要先离开了。
念念匆匆跑出来,眼睛哭的红肿,看见我站在门口,手里抱着兰花,愣了一下,却瞬间了然,
爹,这兰花,是婆婆当年送您的吧。
我没有回答她,只问道,
她,走的可安详?可留下什么话?
念念回道,
婆婆走的很安详,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
名字?什么名字?
我突然心跳如擂鼓,仿佛当年的那头小鹿又再次回到心上。
念念回道,
是杨文君。
砰!
手中的花盆掉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不敢相信,
杨?杨文君?
念念肯定的点点头。
我仿佛从空中重重摔落,脚步突然踉跄一下,我苦笑道,
原来,原来,你思的不是我。
原来这么多年,都是我自作多情。
回去后,我就病倒了,这一病,就再没好起来。
我索性向官家递了折子,告老还乡,回禹州去将养。
孩子们看着我虚弱的坐在马车里,都担忧不已,我却执意不让他们任何人跟着,只带着张生和那盆未摔碎的兰花,乘一辆小小的马车,慢慢的向前走去。
临走前,我对思规说,
陆家这副担子,我挑了一辈子,是时候交给你了,记住,莫要让陆家再回禹州了。
阔别几十年,我又回到了博雅院。
院子还是以前的样子,连院子里石凳的位置都没移动分毫。只是,它又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曾经同我一起在这个院子长大,生活的人,竟只剩下了一个张生。
院子打扫的很干净,我将兰花放在窗台,安心的住了下来。
每日清晨,闻着兰花的香气醒来,我的精神竟然恢复了一些。
张生高兴的不行,眼中含着浑浊的眼泪。
这一日,天气甚好,我心中一动,让张生搬一把躺椅在院子里,再把兰花搬出来放在那石桌上,同我一起晒晒太阳。
我躺在躺椅上,对张生说道,你把香炉点上,再去兰君楼买点水晶饼回来。
我多日没有胃口,张生听了喜上眉梢,连连道是。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转头看了看这座小院,眼前浮现一个瘦小的身形,她站在屋门口,转过身来,一双大大的眼睛,似小鹿般清亮,她冲着我微微一笑,好像在对我说,少爷,您回来了!
我嘴角含笑,渐渐闭上了双眼。
一阵风吹过,将香炉的烟吹散开来,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有提神醒脑的薄荷,静心凝神的甘松,还有淡淡的柠檬草的味道。
第13章 番外2:杨花落尽子规啼之相思了无益
世人都说我爹娘伉俪情深,夫唱妇随,实乃当世夫妻典范,可我知道,我爹不爱我娘。
至于我娘嘛,也不见得有多爱我爹。
可他们两个相敬如宾,出门相携,日子过得倒也和乐顺遂。
我爹惊才风逸,清朗俊逸,是出了名的潇洒公子。
我娘贤良淑惠,秀丽端庄,亦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
他们从未像书中说的恩爱夫妻那般如胶似漆,黏黏腻腻,你为我描眉,我为你抚琴,当然,也没有过争吵和红脸。永远和和气气,相敬如宾。
但每次出门,父亲会扶母亲上下马车,母亲会为父亲擦拭汗珠。再加上父亲没有别的妾室,凡正式场合也必定带着母亲。这让一众夫人都羡慕不已,说父亲对母亲真是用情至深。
每当此时,母亲就笑笑不语,仿佛默认。
我叫陆子翰,父亲为我取这个名字时说,希望他的儿子可以拔萃翰林。
因此,我自小苦读诗书,将所有精力都放在科举仕途之上,对于情爱一事并不在意。想着以后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像爹娘这般相敬如宾的过一生,也是极好。
是以,待我及冠之后,母亲多次问我想找个怎样的妻子时,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儿子想找一个像娘这般温柔贤惠的女子,不求相濡以沫,只愿和和气气,平淡安稳的相守一生。
母亲对我笑笑,眼中似有哀伤,
儿啊,你还不懂。
母亲看我仍旧不以为然,摇摇头,叹口气,又转头帮我选媳妇儿去了。只是选来选去,总是没有个结果。
父亲对我的终身大事似乎并不关心,每日仍悠悠闲闲的。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书房读书,准备下一次的科举考试,父亲突然来我书房,二话不说的抽出我手里的书放在一边,
儿子,读书辛苦了,走,爹带你去京郊赏花散散心。
我狐疑道,
爹?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要带我去郊游?
父亲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废话那么多作甚,跟我走就是。
我只得放下书,跟着父亲出了门。
马车摇摇晃晃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停了。
我率先跳下马车,再伸手将父亲扶了下来。
刚一站定,就看见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夫人,仔细一看,竟然是表姑。
表姑走到我们面前,对着父亲说道,
看你这般费心思也真是不容易,行了,事情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去那边凉亭上吧。
我抬头看去,在我们正前方是一片牡丹花田,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有不少人来观赏。
而在花田的左侧,有一座凉亭,地势微高,恰好能够将整片花田尽收眼底。
我们一行三人进了凉亭,早有下人等在那儿,铺好了石桌石椅,摆好了茶具果子。
父亲对我说道,
此处看牡丹花甚好,你且随处看看。没准儿能看到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
我听父亲这话说的古怪,虽有些疑惑,不过在看景的时候,倒也真的注意了一下可有相识的人。
而父亲则和表姑一起坐在石桌前喝茶吃果子,仿佛真的只是来郊游赏花的。
我站在凉亭里,对花田从远到近看了一遍,竟然真的让我看到了认识的人。
我的堂妹,陆念,今年刚嫁给新科探花杨思君。
她和一群小姑娘站在花丛里,小姑娘们都围着她。
准确来说,是围着她身旁的一个姑娘。
这姑娘和念念年纪相仿的样子,手中缠着一根细细的绳子。只见她手指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那绳子在她手里,时而变作一朵蒲公英,时而变作一颗星星,时而又变作一座拱桥。
几番下来,引得其他姑娘都惊叹不已,睁大了眼睛盯着她手中的绳子。
玩绳子的姑娘忽而展颜一笑,不似一般闺秀那般笑的温婉矜持,她笑的十分恣意潇洒,嘴角大幅度的上扬,眼睛笑的眯起,两颊的酒窝深陷,似冬日暖阳,又似春日暖风。
仿佛一股暖流冲刷进心里,我竟看那笑容看的呆住了。
突然,父亲用扇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
怎么样?可发现什么吗?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恭敬的回道,
回父亲,我看见念念也在此处赏花。
父亲笑着点点头,忽而用折扇一指,
那你看到她身边的姑娘了吗?
我点点头。
父亲又问,
那你觉得这姑娘如何?
我连忙回道,
父亲,圣人有云,非礼勿言,岂能于背后妄议他人,况乎是个女子。
我感觉父亲似乎想翻我一个白眼,不过觉得有失形象,生生忍住。
表姑看了,起身对我说,
傻小子,你以为你爹今日叫你来是为何?真只是为赏花?你爹这是在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呢!念念身边的姑娘,名唤杨思文,是新晋探花郎杨思君之妹,也就是念念的小姑子。上次念念回府,说起她这小姑子,说她为人疏朗,性子大方,品貌极好,你父亲便动了结亲的心思,但怕你不中意,故安排了此次郊游。
表姑话音刚落,父亲就接过话道,
行了阿青,看来这臭小子是没看上人姑娘,罢了,咱这就回吧。
父亲,不是的,我……
我突然心中一急,脱口而出制止父亲,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耳朵滚烫,脸颊绯红。
父亲看着我笑着摇了摇扇子,转头对表姑说,
行了,事情成了,两天后吉日就去杨府提亲吧。
两天后?这,这么快?我有些诧异,这才不到一个时辰,我的亲事就定下来了?
父亲终于忍不住,用扇子敲了我一下,
快?你还嫌快?你可知这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是探花郎的妹妹。你以为就你觉得这姑娘好,别人就不会觉得?再晚点,恐怕杨夫人就把她许给别人了。你还嫌我们快。
闻言,我立刻不说话了,只对着父亲长揖一礼,脸上挂满了笑容。
父亲笑着打趣我,
傻小子,脸都要笑烂了。
表姑立刻道,
你也别说子翰了,你这一听说能去杨府见到子规了,这嘴巴就笑的没合拢过,好意思说孩子。
子规?我心下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抬头看了看表姑打趣的神色,父亲脸上的红晕,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