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的岳家帮衬,少爷的前途真是看得见的一片坦荡。
只是这申子若是出了名的身子弱,娇滴滴的大小姐,出门都得三五个仆从麽麽跟着,生怕被太阳晒晕了,被雨淋病了,走路太久累倒了。
不过这申小姐也是出了名的美人,有盛传其有沉鱼之貌,又因身体羸弱多了几分弱柳迎风的韵味,真是我见犹怜。顾又称其为申西子。
待夫人将这门亲事说与少爷听时,少爷只沉思片刻,便恭敬的回到,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夫人知晓这申小姐体弱,怕是以后不好生养委屈了儿子,便言道,你可是有喜欢的姑娘,若是门第不高,母亲可为你寻来做妾。
少爷眸色一动,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淡道来,母亲说笑了,儿子自幼苦读,以振兴陆家为己任,不敢有丝毫懈怠,除了我身边伺候的张妈妈和一个小丫头之外,哪儿接触过其他女子。
夫人听了,似是想起什么来,
小丫头?你说的可是你身边的那个二等丫头,叫什么来着?
回母亲,叫子规。
对对对,就是她,那个进你院子里两年都不认识你的那个小丫头。哈哈哈,真是有意思。
我看她就不错,做事谨慎,为人呢又老实本分,最是让人省心,不如就将她抬成通房吧!等过两年生个一儿半女再抬成姨娘,你看如何?
大少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但仍然恭恭敬敬的回答,
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夫人召见我时,我正在院子里给兰花分株,张妈妈兴高采烈的将我拉到屋里换了一身新衣裳,还给我戴了一支十分名贵的红色镶玛瑙掐丝珍珠步摇。
我有些不适应,又有些惴惴不安的问张妈妈是何事?为何突然给我打扮的如此隆重。
张妈妈笑道,是好事,等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跟着张妈妈来到夫人的屋里,大少爷也在一旁端坐着,王嬷嬷恭敬的站在夫人的身后。
我恭敬的磕头行礼,请夫人和少爷的安。
夫人看到我头上的步摇,笑的十分满意。
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如今这身量长开了,再穿上这湖蓝色织锦缎做成的衣裳,戴上这红玛瑙步摇,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是个小美人。
我素来知我自己长得不丑,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容色艳丽,但我五官端正,自长大后,肤色也算白皙,若仔细装扮一番,也是个清雅秀丽的美人。
然而我并没有沉浸在夫人的夸赞之中,因为夫人接下来的话让我浑身如坠冰窖,
你是少爷身边的人,素来本分勤勉,今日我便做主给你开脸,将你抬成通房,待少夫人进门,你也好生伺候着。若来日生下一男半女,就给你抬姨娘!
难怪张妈妈给我换衣服时脸色奇怪,难怪王嬷嬷看着我神色复杂,难怪整个屋子里的眼光多样,有羡慕,有恭喜,但更多的,是嫉妒。
是啊,我一个二等丫鬟,蠢笨无比,没有什么出挑的,竟然入了夫人和少爷的眼,受到了这般抬举。
此番少爷高中归来,多少人跃跃欲试,却偏偏,让我给捡了宝。
可是,我不愿意啊!
王嬷嬷见我呆在原地,便出来打圆场,
这孩子,是高兴傻了吧,怎么连谢恩都不知道了。
我回过神来,脑子里无数念头闪过,终于,我咬了咬牙,对着夫人,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将头埋在地上,用我忍不住颤抖的声音说道,
夫人,子规想为自己赎身!
我话音一落,整个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夫人愣在原地,少爷向来平静无波澜的神色也不由自主的僵了一下。
张妈妈站我旁边,立马扑通跪下,掐了我一下,小声在我耳边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是不是傻了!然后急忙为我求饶。
夫人愣怔片刻后,我能感受到她强压的怒气,但是为了维持主母形象,仍旧开口问我,你说的可是当真?
回夫人,当真!
你为何想要出府,难不成你觉得给我儿子当通房委屈了不成。
我双肩颤动,我知道在这个时代,我一个命如草芥的丫鬟,只要主人不高兴,或打或卖皆由不得我。但我仍然咬紧牙关开口,
回夫人,子规只是只云雀,少爷却是麒麟子,我自入府以来,就熟背家规,为人仆者,当谨守本分,不可生出妄念,少爷是子规的主子,子规不敢妄想。
夫人看了看少爷毫无波澜的脸色,继续道,既如此,那你拒绝即可,为何又非要离府?据我所知,你早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
回夫人,子规八岁入府,自入府以来就未曾出去过,我曾听年长的麽麽管事聊天时说起,外面的世界广阔无垠,山川美景,四时风物更是美不胜收,子规身为仆从,本不该生出妄念,然子规心向往之,想去外面看看。
且少爷成亲之后,有少夫人相伴左右,二人琴瑟和鸣,早日开枝散叶,岂不美哉。子规若在身边,只怕会让少夫人不满。
想不到你竟有这般志向!夫人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正要再发话,一旁的少爷却突然开口,
母亲,她说的在理,若是新妇入门,见我未娶便有了通房,传出去只怕对家风不利。
且她这些年来照顾儿子也算恪尽职守,体贴周到,此次科考若不是她缝制的羊毛布袋垫子,只怕儿子要在考室里坐三天的冷板凳。不如就成全她。放她离开吧!
夫人见少爷发话,许是记起我多年来的安分守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反而吩咐王麽麽去取了十两银子递给我,
既然少爷已经发话,我如今便放你离开,念在你这么些年的忠心,这十两银子你且拿着,也算全了一场主仆情分。
我接过银子,我知道夫人的意思,既然要走那就走的干脆利落,拿了银子,以后就和陆府再无干系。
我将头深深埋下,子规叩谢夫人!
待我回到博雅院时,李嬷嬷早已经得知此事,让红梅来叫我过去。
此时,太阳西落,落日的余晖照在窗棂上,透过一个个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落在黑漆漆的地面上。
李嬷嬷背对着窗棂,靠在塌边的小茶几上,她没有点灯,背着光线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她沉默的看着我从门外缓缓走进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扑通跪在她面前,不发一语。
我想,我大概是让她失望了吧,嬷嬷一定很生我的气。哪怕她现在打我一顿,我也毫无怨言。
李嬷嬷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良久,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地上凉,小心把膝盖跪坏了!
我再也忍不住,扑到李嬷嬷的怀里,我没有像红杏姐姐走的时候那样放声大哭,只是将脸深深埋在她怀里,无声落泪。
李嬷嬷轻轻的拍着我的背,虽是在对我说话,可我听起来却更像是在平静的自言自语,
我早就预料到了,从你给我做的那件喜鹊夹袄我就知道了。那样细密的针脚,那样出色的绣花,那车拧针旋转流畅的连我都自叹弗如。我看过你写的字,那样的娟秀整洁,笔精墨妙,那样的行云流水,气韵生动,遑论是我,就是那教你写字的管家只怕也写不到那样好看。你这般聪颖,又怎会如王嬷嬷所言的那般,是个粗手粗脚的笨丫头。
本来我也猜不到,你如此费尽心思的隐藏自己的才能,跑来做这粗使丫头到底是为何。现在我明白了!
你是怕自己过早的入了主子的眼,然后被抬为通房,被送去陪嫁,被主子留在身边不放你离开对不对?你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出去的,对不对?
我依旧埋在嬷嬷怀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给她回应。嬷嬷继续道,
你在外已经无亲无靠,在陆府,虽为下人,吃穿用度不愁不说,以你的本事,想要过得体面也不是难事,你告诉嬷嬷,为什么,非要离开啊?
我将头从嬷嬷怀里抬起,坐直了身体,看着嬷嬷,问道,嬷嬷,你可还记得碧桃?
碧桃,我当然记得!
你可还记得她当初是为何被卖出府去?
自然记得,她私自给少爷送鸳鸯戏水的荷包,被夫人逮个正着,是以夫人将她打了二十板子并发卖了出去。
嬷嬷,你觉得,碧桃被这样处罚合理吗?
嬷嬷顿了顿道,碧桃虽是有错,但是这样处罚确实有些过了。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嬷嬷,你也知道碧桃所犯之事并不大,打一顿调离博雅院就罢了。可夫人却偏偏将她重惩发卖了出去,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是杀鸡儆猴,警告整个陆府的丫鬟,若是有人再敢有非分之想,碧桃就是前车之鉴。
我继续道,只是因为打扰了少爷读书,触犯了主子的利益,就可以什么机会都不给,什么情面都不留的将她卖了,若是有一天我犯了错,我触犯到了主子的利益,我惹主子不高兴了,那么我就是下一个碧桃。而我能反抗吗?能说不吗?不能!因为我是奴仆,是奴籍,我不是我,我只是主人的所有物,和他们手中的一个杯子一个碗没有任何区别。
我伸手握住嬷嬷的手,嬷嬷,我不想做一个杯子一个碗,我想做一个人,一个能主宰我自己的命运,一个能让我自己说了算的人!
通房,姨太太,在下人眼里,是半个主子,是麻雀变凤凰,可是实际上,这也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奴婢罢了,身契握在别人手里,别人想打就打,想罚就罚,想卖就卖!
嬷嬷怔怔的看着我,喃喃道,我竟不知,你心中竟有如此丘壑。可你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出府之后,该要如何生存啊?
嬷嬷声音发颤,眼中含泪,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笑着说,
嬷嬷你放心,主子没有收我的赎身费,还给了我10两银子,加上我这些年攒下来的,我不会饿着自己的。我前段时间还给红杏姐姐去了信,她和她夫君如今在街上经营着一家糕点铺子,我先去投奔她。有她帮衬,再加上我攒下的银两,我会过得很好的。
嬷嬷看了看我,似乎有种儿女大了不由娘的感觉,叹口气道,
罢了,既然你早有打算,就去吧。
嬷嬷似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到柜子前,翻了好久,将里面的衣裳都翻到了地上,这才抱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来。
她抱着匣子走到我的面前,将匣子打开,里面一半是各种精致的珠翠首饰,一半是摆放整齐的金银,这些,大概是她毕生的积蓄了!
李嬷嬷将匣子推到我面前,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一点银子,我在这府里吃穿不愁,每月还有月钱,这些也用不上,你都带了去,多点傍身的也好!
我眼里积蓄着没有掉出来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却笑了出来,我看了看麽麽,我接过匣子看了看,拿起一支白玉簪子戴在头上,然后将匣子盖上推还给她,
嬷嬷,这么大笔银子,我一个女孩子带在身上恐怕不妥,这万一招来贼人惦记咋办?不如嬷嬷你先保管着,若是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再来找您讨要如何?
嬷嬷想了想,大概觉得我说的对,便不再强求。
因着少爷婚期将近,府中事务众多,上到夫人老爷,下到粗使丫头小厮嬷嬷都忙得不可开交。
夫人又指了两个丫头来博雅院,可张妈妈无暇顾及她俩,就请示了夫人,让我在府里再多待一段时间,带带她俩,我自然是应允下来。
两个丫头不过15岁,模样标志,性子乖巧,女红识字等皆是同等丫鬟中拔尖儿的。我大概猜到夫人的用意,新夫人身子羸弱,只怕不好生养,是以夫人早做准备,若少夫人无所出,只怕这两个丫头就是未来的姨娘,也好为陆家延续香火。
大少爷前儿给两个丫头另赐了名,一个叫杜宇,一个叫子鹃,我听了真是气绝,合着这大少爷是跟杜鹃鸟杠上了是吧。
我尽心尽力的教着她俩,她俩也聪明伶俐,不需要我怎么费神,很快就将我交待的事情记得牢牢的,此时我竟生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感慨。
这段时间,少爷尤其的忙碌,成天早出晚归,似乎是应朋友之约。不过我也乐得清闲。
期间我碰见他,依旧恭敬的向他行礼,他只是走过我身边,略微点了点头,就再无别的表示。
我本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谢,感谢他那天在夫人面前为我说话,不然夫人怎会轻易放过我。可每次不等我开口,他就匆匆离开,或者叫张生进屋,或者借口有事忙碌让我退下。我只得作罢。
这天晚上,我半夜睡不着,想着即将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将近10年的院子,心下有些许伤感,索性起身打开窗户透透气。
我的窗户刚好可以看到少爷屋子的一角,我一开窗就看见他站在窗前,窗户开着,夜风吹进屋内,吹得他的头发在空中乱舞,他穿着白色的寝衣,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显得他的身子有些单薄。
他就站在那儿,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明明是一幅清风朗月的贵公子月下观景图,可我,却从中看到孤独落寞的影子。
他定定的看着窗外,看着,看着我的屋子。
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言语,我们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对方。
我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在夜里孤独的站在那儿,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知道今夜,大概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那儿了,因为明天,就是他大婚的日子,也是我离府的日子。
第4章
我在他大婚当日悄悄离开,前院人声鼎沸,乐声不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府里的人都到前院帮忙去了,送我的只有李嬷嬷和红梅绿梅。
张妈妈昨儿塞给我一支纯金的簪子,一看就价值不菲,我觉得太过贵重,张妈妈却说,
外面的日子不比府里好过,这簪子你且拿着,若是你过不下去了还能换点银子使。
我推脱不过,只得收下,给了张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有些遗憾,王嬷嬷太忙,又同我离得远,我也不好去夫人的院子找她,是以来不及同她道别。
李嬷嬷三人将我送到后门上,李嬷嬷拉着我的手,眼含泪花,反复的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春梅红梅将亲手绣的鞋子送给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我紧紧的拥抱着她们,8年的陪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多年的相依相伴,她们早已成为这个世界里,我最亲的人。
我擦干眼泪,安慰她们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是无论我走到哪儿,你们都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李麽麽,我走了,您跟王嬷嬷说一声,我会想她的。
我转身准备离开,却听见一个丫头远远的叫我名字,她气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我认得她,她是王嬷嬷身边的一个小丫头。
她气未喘匀,就将一个镯子递过来,喘着粗气说,
这个,是,是王嬷嬷让我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