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上,宋姝月随手叫住一个手里端着托盘的小宫女问了一句。
小宫女见来人是五公主,忙恭敬地行了礼,随后道:“公主你有所不知,西凉的使臣不日将到访燕京,于是这宫里便早早开始筹备了。”
“西凉的使臣?”宋姝月听着皱起了眉头,“西凉为何要……”
突然,她猛地回想起了不久前那个结盟的传闻,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
那日,母后宽慰她不必忧心,而太傅也说不会让她受委屈,因此这段时日以来,她都没有将那件事放在心里了。
*
“圣上,西凉此举恐非诚心,我大燕公主金尊玉贵,如何去的了那苦寒之地?”
“如何去不了,我大燕将士在边疆出生入死,若是以公主一人换取两国结盟止战,这是天大的幸事。”
“公主养尊处优了那么多年,也该到为燕国百姓做出贡献的时候了。
“眼下边境局势不利燕国,我燕国几座城池还在西凉手中,若是达成了结盟,他们许是会按照承诺休战,归还城池,如此不费一兵一卒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况且公主此去是贵为西凉的太子妃,若是西凉太子即位后就将是西凉的皇后,如此对于两国邦交只有利无害啊。”
……
燕帝看着朝堂上争论不休的大臣们,脸色有些暗沉,他不停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瞥了眼一旁的大太监。
大太监识眼色地高喊了一句:“退朝!”
之后,燕帝以龙体不适为由,罢朝多日。
于是,百官之间纷纷传开了圣上为国事思虑过重,病倒了。
*
“公子,西凉使臣的来意已经打听清楚了。”暗卫弯腰拱手道,“他们确有和燕国结盟之意,此番来京城许是得到了圣上的首肯,怕是……”
黎砚池挥手打断了他,似乎早有预料,他定了定心神,随后问起了另一件事:“蜀地可有消息?”
“不曾,属下派人去蜀地探查过,似乎并没有魏松淮这个人的存在。”
黎砚池对这番话并不意外,挥了挥手道:“退下吧,继续留意使臣那边的消息。”
他换上了朝服,随后入了宫。
“圣上,臣有一事相求,臣想求娶公主。”
燕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眯着眼打量着这个跪在下首,他亲自为女儿选来的太傅,半晌没有回话。
燕帝的气色如常,不似传言,他问了一句:“缘何?”
“臣心悦公主已久,想与公主携手一生。”
“哦?你当初还分明说燕燕贵为公主,你不敢肖想?”燕帝戏谑地瞥了他一眼,手指曲起扣了扣桌面,“近来,莫不是转了性子?”
“臣……也是最近才明白对公主的心意。”
“你可曾听闻西凉使臣不日将入燕京城?”
“知。”
“那你可知他们此行何意?”
“知,他们想与燕国结盟共敌陈国。”
“那你可知他们所求为何?”
“不知……”
黎砚池抬头看着上首的燕帝,对上他审视的目光。
只听见燕帝说了一句,“他们求我燕国的公主为太子妃,便愿意化干戈为玉帛。”
“那圣上答应与否?”
“此番战役,燕国处于下风,眼看已失两座边城,百姓即将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如果你是朕,你会怎么做?”
黎砚池默然,知道自己今日此行许是无果。
“燕燕先是为大燕公主,再为朕之爱女,最后再是你的学生,朕想这些黎太傅都是知晓的,当初朕逼迫你当燕燕的太傅,便是看重你所作诗文中的节义之气,想必燕燕被你教得很好……”
听到最后一句话,黎砚池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眼气定神闲的圣上,想着最近的传闻,身子晃了晃。
而那最后一句话一直在黎砚池的脑子里挥之不
去,燕燕被他教得很好吗?
确实,这个小姑娘身上已经不知不觉有了他的影子,有些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如果她知晓这些,她会如何做?
突然,内侍高声禀报公主前来侍疾。
随后,便有人带着黎砚池往屏风后走去,黎砚池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
宋姝月进殿后,看着生了病却仍在费心政事的父皇,心里莫名有些心疼。
“父皇。”她走上前,将手中的食盒放下,随后替燕帝捏了捏肩膀,“父皇既然身体抱恙,不如先休息片刻。”
燕帝看见女儿,原本幽深的眼眸此刻像是有了光亮,“父皇无事,天下苍生都担在父皇肩上,父皇怎么能休息呢?”
宋姝月听到这话,愈发心里不好受,随后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莲子羹。
内侍本想上前试毒,但被燕帝挥手禀退了,他接过女儿手中的莲子羹,径直喝了下去,随后将空碗搁置在了桌子上。
“燕燕此番来寻父皇可还有其他的事,父皇还有政务,恐怕不能陪你多聊了。”燕帝轻咳了几声,随后继续看起了折子。
不知为何,宋姝月觉得此时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将自己的嘴缝了起来,方才母后教给她的那番话竟怎么也都说不出口了。
“无事,燕燕先行告退了。”宋姝月将空碗装回了食盒,随后离开了前殿。
黎砚池看着宋姝月离去的单薄背影,随后又看向了上首嘴角噙着笑意的燕帝,心里莫名涌起一丝异样的思绪。
宋姝月刚走到门口,便被林皇后身边的嬷嬷带着去了皇后殿内。
林皇后见女儿回来了,赶忙拉起女儿的手,满脸急切地问道:“你父皇怎么说?”
宋姝月迟疑了一会,随后摇了摇头,“我没有说……我说不出口……”
“为何!”林皇后似乎有些生气,美丽的面庞不似从前半分温柔,“你知不知道,这几天那些老臣拼命上折子让你父皇同意这结盟,你父皇心疼你,迟迟不肯做决定,眼下你若是不能让他保下你,后半辈子莫不是真的要在那西凉了……”
林皇后说着说着,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宋姝月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替她将眼泪擦去,一颗心似乎被掰成了好几瓣。
林皇后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燕燕,母后只有你一个乖女儿,你若是不在身边,你要母后怎么活……”
宋姝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承平宫的,只记得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的,母后的哭泣声,父皇忧心国事的身影……
回宫后,她将自己关在屋里,随后埋在被子里,捂着耳朵,像极了一只小鹌鹑。
她该怎么办啊?
难不成真的要去嫁给西凉的太子吗?
西凉那么远,如果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母后和父皇了。
还有松淮哥哥,若是她嫁去了西凉,松淮哥哥回燕京后,在老杨树下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还有表姐,还有阿宴……
若是去了西凉,以后恐怕就再难见到了。
还有谁呢?
宋姝月迷迷糊糊想到了太傅,若是去了西凉,自然也是见不着太傅了,但是没有太傅管她,似乎也很不错。
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却是有些空落落的。
这段时日,西凉使臣仍然住在皇宫里,似乎有一种不得到回应不罢休的意味,而朝堂上对于这件事情仍然是争论不下……
燕帝似乎从未开口明确表态过什么,只是坐在上首静静地看着众人争得面红耳赤。
各位大臣都很清楚,所有的决定都在圣上的一念之差。
身着绿色官服的黎砚池立在下首,静静地听着众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声响,并未多言。
他虽为公主太傅,却仍是有官职在身的。
退朝后,众人熙熙攘攘离去。
“黎大人,稍等。”
几个老臣走到黎砚池跟前,随后朝他拱手道:“关于燕凉结盟一事,黎大人似乎未曾表态过,你既为公主太傅,理应好好劝诫公主一番,莫要一味让陛下为难……”
“公主已然不是小孩子,她有自己的主见,家中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黎砚池阔步离去,独留下几个老臣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第18章 第六章
这事一直没有个“定论”,西凉使臣到燕京城都已经大半个月了,燕帝也没有做出决断。
因此,众位大臣一直认为陛下是心疼公主才迟迟不肯做决定。
眼下已是春夏之交的午后,空气稍许有些闷热。
“公主,太傅来了。”
冬荪小心翼翼地凑到床边唤了一句。
宋姝月自睡梦中被唤醒,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随后随口应了一句:“太傅?他不是告假了吗?”
冬荪一愣,随后解释说:“太傅昨日就来信说今日可以如常授课,公主不是知晓的吗?黎太傅已经在外边候了一个多时辰了,听闻公主还在午睡,便不让我们叫醒您……”
宋姝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那再让太傅稍等片刻,我换个衣服便来。”
她伸了个懒腰,随后起身下了床,也许是睡迷糊了,宋姝月现下将前段时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公主,这些都是尚衣局新送来的,都是由蜀锦织成的呢。”冬荪抱着几件崭新的衣服走了过来。
宋姝月听到“蜀锦”这两个字微微蹙了蹙眉,冷不丁想起了一个人,那人的母亲就是蜀地的绣娘,因为没日没夜地刺绣,最后熬瞎了一双眼睛。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几件新衣后,很快移开了视线。
之后,她走向了衣橱,视线落在了被搁置在一旁的一件石榴色纱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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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房等候的黎砚池看着缓步向他走来的人,莫名有些恍惚。
裙摆随着主人的步伐微微摆动,层层叠叠的褶皱荡起又落下,像极了在风中摇曳的石榴花。
这身衣裙与当日一模一样,冷不丁将黎砚池的思绪拉到两年前。
那日,宋姝月让小太监从宫外悄悄给她带了几瓶桃花酿,这酒当时在京城可谓是时兴得很,传得神乎其神,她便也想弄几瓶来尝尝。
可不曾想,这一喝就喝过了头,酒醉壮人胆,宋姝月被黎砚池偶然撞见后,不仅不害怕,反倒没个正形地开始调戏起他。
“太傅,你看看你,长得跟个画上人一样,可为何满嘴的之乎者也,你不觉得无趣吗……”
那日宋姝月因为上树掏鸟窝被黎砚池斥责为举止品行不端,本来心中就有怨气,但碍于自己的太傅随时都有可能向母后和父皇告状,因此她敢怒不敢言,眼下喝醉了酒,倒是什么都敢说了。
黎砚池还记得那日她身上浓郁的酒香味,以及压着自己在唇上胡乱啃噬的酥麻感,随后又不自觉地想到了那天晚上……
想到这,黎砚池的手指猛地收紧,手上握着的书卷被这突然的力道捏出了褶痕,他微微晃了晃脑袋,定了定心神,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冷意。
分明是她先招惹的我,眼下却又喜欢上了旁人……
“太傅。”
宋姝月轻轻地唤了一句,随后微微颔首以表示敬意,之后便往回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她一只手撑着下巴抵在桌上,一只手随意地翻了翻书页,耷拉着眼皮,瞧着似乎没什么精气神。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连黎砚池何时走到她的身侧,她都不知晓。
“公主,臣今日带您出宫。”
“出宫?”宋姝月听到这话猛地抬起了头,这才打起点精神,但对上黎砚池那双含着丝丝笑意的眼眸后,心头又不自觉地浮起几分怪异感,随后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太傅,你方才说什么?”
“皇后娘娘说公主最近心情不佳,嘱咐臣今日带您出去散散心。”
听到这话,宋姝月心头的怪异感才消退了些,原来是母后的嘱托,她就说太傅怎么可能会那么善解人意。
念着宫外,她的脑海里顿时浮想联翩,随即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我要去天盛酒楼。”
黎砚池看着她,淡淡地笑了笑,眼底似升腾起融融暖意。
笑容浅浅,本是稍纵即逝,但恰巧又被宋姝月瞧见了,于是乎,刚被自己压下去的疑惑感又猛地蹿了上来。
宋姝月背过身,微微摊了摊手,脸上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表情,太傅这段时日怎么哪哪都透着不对劲?
她怎么从前没发现太傅那么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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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酒楼内,望着面前的美味佳肴,宋姝月眯着眼睛凑到跟前闻着香味,感觉到许久未有的轻松愉悦。
这段时日,因着西凉一事,她确实有些心烦意乱的,和亲一事就像一把刀悬在她的头上,将落未落,着实让人忧心忡忡。
其实,此时的宋姝月也搞不清自己的思绪,她必然是不想嫁去西凉的,可她又不想父皇为难……
黎砚池见她一直夹着那碗红烧狮子头,便直接给她端到了面前,甚至给她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的菜,随后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吃下。
碗里的菜越叠越高,宋姝月莫名有些惶恐地看了眼那夹着菜的筷子,急忙摆手,因为两家鼓鼓,所以只能囫囵地推脱说:“太傅,够了,你也吃。”
“没事,我不饿。”
听到这话,宋姝月呛了一口饭,猛地咳嗽起来,随后背上就立刻传来一阵轻柔的拍扶,面前也递来了一杯茶水。
端着茶盏的那双手骨节分明,宋姝月的视线冷不丁凝在那沉在杯盏底下绿油油的茶叶上,愣了片刻。
随后抬头看了眼太傅,猛地回想起了什么,前端时日的心虚一股脑地全部涌入了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