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摇曳的烛火熄灭。眼前的一切归于昏暗。
她攥着衫角,两手压在膝上,企图以此来遮掩住狼狈的模样。耳边车轮声音渐近,她掌心的汗塌湿了一片,眸光定定地望着前方,那一团模糊的黑影。
......怎么会是摄政王?
她又摇摇头,不可能是他。他是天潢贵胄,尊贵至极。去兴国寺一路山路崎岖,他坐轮椅更是难行,更何况,今日被劫的是太后的车驾,他素来与太后不和,怎会亲自来这里呢?便是她自己,她也深有自知之明,她于他而言,不过是消遣。死了伤了,于他并无大碍。
华玉说不清此时她的心情。
来人渐渐逼近她,她佯怒道:“快些停步!”
话落,一件大氅罩在她的头上,将她整个人裹在里面,她半张着嘴巴,后半段呵斥的话硬生生被截住。这件大氅柔软,且温暖。应是被来人一直披在身上的,否则内里不会这样暖和,她的脸颊贴在绒毛上,闻着浓郁的熟悉的苦香。
先前笼罩在心头淡淡的不安,随着这缕苦香,彻底消散。
华玉带着哭腔道:“......王爷?”
檀云秋嗯了声。
听到他的回应,华玉的泪珠一颗接连一颗掉下去,她迅速将大氅披在身上,这件大氅于她来说宽大得很,站起来连她的脚都遮盖住,她藏在这方氅内,急步到了檀云秋面前,跪在地上,小手捏住他的袍角,扬起的脸上盈着殷殷的期待与惊慌。
“......真的是您吗?”
檀云秋伸出手,握住她放在袍子上的小手。那双小手冰凉凉的,他的五指蜷缩几下,就将它全全握在掌心,他的视线适应了黑暗,慢慢看清面前的女子。她发髻凌乱,面上泪珠不停流下,他就这么看着,竟忽然觉得,还好他来了。
自从上元夜晚,浅尝过她的温柔,他竟有些不愿离开,这不是个好征兆。他有意疏远她,可每至晚间,总情不自禁地往桐花巷去。直至那天晚上,她说他心急,他无可反驳的话,这让他意识到,却如这女子所言,他竟沉溺在她的身上。
这样不行。
所幸第二日听到她要随太后去兴国寺祈福,这一去,至少半月,半个月足够了,他定能抽身而出,再不被这女子所迷惑。
可没想到,去兴国寺的路上并不太平。广平王之子果如广平王一般愚蠢,竟公然带兵劫持太后车驾。得到消息后,他派兵前去营救,可后来又听到消息说,除了太后逃过一劫,其余人都被劫走了。
檀见杰为人纵欲且残暴,他在广平素有名声,凡是稍有容貌的女子,便被他夺走,可他并不怜香惜玉,往往几日玩腻后,便将那些被夺走的女子弃如敝履,或打骂泄愤,或丢给下属肆意对待。可怜花一般的女子,很快凋零得只剩残枝败叶。
今日那些被劫走的女子,结局可见一斑。
檀云秋的面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孟华玉的容颜。
她弱得仿佛细柳,美得如同仙子。
被檀见杰见到,焉能有好下场?
果如他所料。
华玉在檀见杰的军帐中,她瑟缩着坐在地上,目光竟是悲伤无措之色,从她眼下流下的每一滴泪珠都仿佛砸在他的心头,让他心上的怒火越燃越旺,他冷静地看着军帐中的两人,手却发着抖,夺过青松手中的剑,扔入檀见杰的胸口。
看着那涓涓从檀见杰胸口流出的血液,并未抚平他眉宇间的暴虐之色,他紧握起拳头,目中全是缩在角落里哭得无声无息的女子,他从未体会过这般感觉,整个胸口都仿佛被她攥住,随着她起伏的肩膀,窒息感一波一波涌来。
离着她越近,窒息感就越强烈。
他将烛火熄灭,视线之内的场景皆归于昏暗,他渐渐恢复冷静,既不让那强烈的窒息感将自己淹没,也不让她暴露在旁人眼中。
华玉蹲坐在地上,一手攥着他的袍角,一手压着大氅,她的心跳渐渐恢复平静,缓缓吐出一口气。外面的吵闹声渐渐消了,这就说明,这场闹剧也被清理干净。她刚要开口,想谢他一声,檀云秋却俯下身子,两手扶住她的细腰,将她带到了怀中。
不过一日未见,她似乎又瘦了许多,被他揽在怀中,竟让他生出股小心翼翼的感觉,生怕一个大力便能伤到她。他感觉到她坐在他怀中,肩膀微微抖了几下,还在害怕?
檀云秋垂下眼睫,漆黑眸中显出几分犹疑。
他从未与女子接触,也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除她的惧意。
檀云秋低头,耳语道:“听到消息后,龙虎卫紧接着就赶来了,你听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了,那些人全被抓了起来,檀见杰也死了,已经没事了......嗯,他怎么对你了?”
华玉仰面看他,泪光点点。
檀云秋以为她不愿意说,想想才道:“......是不是觉得不解气?”没等华玉开口,他又道:“把檀见杰拖出去,当众鞭尸。”
青松应了声。
檀云秋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想去看看吗?”
华玉的面上带着困惑,然她的长睫上沾染泪珠,这丝困惑落在人眼中便显得楚楚可怜。她的双手抓着大氅的两边,仔细地合盖住身子。她微咬住唇,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从前他并不多跟她说话,就算开口语气也疏离冰冷,很少像这般,语气轻轻的,仿佛......
安抚?
这个词一出现在脑海,她就摇摇头,企图让这莫名其妙的词退去。
檀云秋抱着她,车轮往营帐口走去。
华玉蓦地想起他问自己的话,去外面看鞭尸吗?
华玉从大氅中伸出一只小手,轻攥住他胸前的袍子,小声道:“我不想出去看,”又补充道:“那样的场面我害怕,不敢看。”
檀云秋垂眸看她。
茂竹在后推着轮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王爷没开口他不敢贸然停下,只能放慢脚步,等到轮椅到了营帐口,只差一步就到了外面,隔着一层薄薄的帐帘,鞭子声如烈风,抽在檀见杰的尸体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他们这种人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
可王爷怀里抱着的那位,显然娇弱得风吹不得雨淋不得,若真让她亲眼瞧见,岂不把人吓死?
可王爷并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青松的手已经搭在帐帘上,方要掀开,却听檀云秋道:“停下。”
帘子掀开一角很快又落下。茂竹也停下了推轮椅的手。
华玉埋在檀云秋的怀中,听着耳侧传来的声响,她苍白的小脸渐渐露了丝浅浅的笑。她的指尖抓住大氅,慢慢收紧,扬起头用略显慌张又感激的语气道:“谢谢王爷。”
她的视线内,是檀云秋俊秀的面容,曾对视许多次的凤眼,此时看着她,却多了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心软。她不禁偷偷想,或是自己此时太过狼狈,竟让他没了曾经的锋利。她的心有些激动地砰砰跳着,软声道:“......王爷,我、我有些口渴。”
第43章
起初帐外的兵卒还在垂死反抗,见到了檀见杰的尸体,瞬间缴械投降。他们穿着黑袍甲胄,手中□□扔在地上,皆是满脸颓色。
此行随着檀见杰而来的,少说也有小万数人,除路途折损,并未少太多,并不因其他,而是龚将军带领的龙虎卫威风凛凛,只几个回合便杀得他们步步后退。
既见到檀见杰尸首,反抗已成徒劳。
只是......
军中无人不知摄政王的名声,他十八便能领兵攻破北境王都,将北境赶至千里之外,大周在他的摄理下,国力空前强盛。他在军时,驭下极严,如今身为摄政王,手段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他们这些降兵的命运如何,全然被他捏在掌中。
哪怕被坑杀,又怎能反抗?
军帐内。华玉仍坐在檀云秋怀中,她有些不太自在地缩缩头,想要下去,可檀云秋的双手搭在她的腰腹,她微微一动,他便收力往上提她,像是怕她掉下去似的。
华玉只好安静坐着,捧着比她掌心还要大的水碗,小口小口喝着。哪怕她渴极了,她也是细细慢慢的,双唇饮饱了水立马变得水润润的,她喝干净,碗底一滴水也不剩。她仍垂着眸,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
帐内除了檀云秋,便只有青松茂竹。他们二人是檀云秋的书童,她怎敢劳烦他们,本想从他怀中跳下去,将水碗放下。
檀云秋却拿过空碗,视线在她的唇上转了几转:“还喝吗?”
华玉抿着唇,将嘴角残留的水珠抿进嘴中,低声道:“还想喝。”
她实在是太渴了,从被抓到现在已过了大半天,更何况路途被随意置于马上颠簸许久,不仅仅是渴,还疼,身上还脏,到处都是灰。
檀云秋让青松倒满水,用手端着喂进华玉嘴中,华玉本觉着这样不太好,局促地饮了几小口,还未伸手接过,便见他蹙眉道:“自己拿着。”
华玉赶紧捧着水碗,将脸使劲埋进碗口。
本来她也没让他亲自动手啊,她哪有胆子劳烦他。
她在心中吐槽几句,面上仍旧乖巧。如此饮了两大海碗,渴意才消下去。她舔干净唇角的水珠,仰面去看摄政王,本想问他公主的情况,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华玉面色不解:“怎么了王爷?”
檀云秋盯着她的唇角,半晌才移开目光。
正在此时,龚成掀帘进来,他显然是没想到王爷怀中会坐着个女子,且那女子眉目熟悉,正是要给皇上做后妃的孟娘子!他被唬了一大跳,遍布伤疤的面颊随着他震惊的动作撕拽了一番,显得可怖又滑稽。
“这、这.......”
青松咳一声:“龚将军有何事?”
龚成这才回过神,立马站直身子,抱拳道:“属下清点降兵数目,足有八千人!请问王爷该如何处置他们?”
华玉自接触到龚成震惊的目光,便恨不能将自己藏起来,她紧攥着氅衣,笼住她纤细的身子,只露出双眼看着上方檀云秋精致的下颌。
她眨眨眼,忽然就见他垂下头。
她立马移开目光。
檀云秋却笑了一声:“孟姑娘想怎么办?”
华玉似乎怔住了,她略显无措地垂头,微微一笑:“这种事情,自然是王爷做主。王爷问我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檀云秋却不依不饶道:“龚将军此来,是为了救你。这些人将你连同外面的人抓来,伤的是你们,他们要死要活,自然还是得孟姑娘做主。”
华玉真想骂他一顿。
变脸比翻书还要快,前一刻还附在她耳侧低声安抚,下一刻却又露出本来面目,他分明存心想看她窘迫。她也却如他所愿,柳眉蹙起,杏眼偎出微怨的水光。
他这样问,显然非要她答了。
可他不会真的要听自己的吧?
他素来有杀神的称号,民间甚至用他的名讳吓唬夜间啼哭的小孩,他凶残且暴戾,无情又残忍。可是细想下,除了他在朝堂一手遮天,在外赚个“挟天子令诸侯”的名称,举朝上下活在龙虎卫的监视下,似乎并未有能让人口述的罪行。
八千人,这不是小数目。
华玉隐隐觉得,他并不会要杀死他们。
华玉从氅内伸出一只小手,冰凉凉的小手并未暖和过来,她攥住他落在扶手上的袖角,一点点蜷缩指尖,直到稳稳地攥住,她才微微用力扯拽一下。
檀云秋:“嗯?”
华玉低声道:“王爷问我该怎么办,其实我也不知晓。我随公主一路,前往兴国寺为国祈福,可谁道行至半路会被奸人所劫持。太后虽然安然,可其年纪受不得此惊吓。若我说,檀见杰连同他手下这群人,不仁不义、藐视法度,实在可恨可杀!然幸亏王爷及时赶来,让我等没有被奸人所害,侥幸逃过此劫,我心中感激不尽,若王爷因为我等,杀死降兵,虽我心中解气,可王爷却因此名声受污,我实在是罪过大了!”
华玉的黑发凌乱散在身侧,她眸光似水,语气轻柔入耳。
檀云秋垂眸看她,好半晌,他伸手将氅后的帽子盖在她头上,盖住她那张洁白透红的小脸、漆黑明亮的眼仁,唯露半截挺翘琼鼻,和那双红艳的唇。
他盯着许久,竟有些失神。
回过神后,他唇畔微微勾起。
“龚将军,就按孟姑娘说得办。”
龚成没明白:“请王爷明示!”
檀云秋道:“留下性命。”
龚成领命离开。
华玉松口气,紧张地合拢大氅,使劲垂着头,不让自己犹带微俱的面容暴露在他眼下。过了一会儿,茂竹推着檀云秋出了军帐,华玉本想开口下去,可人已经出了帐子,此时再从他怀中离开,暴露在人前,她一想这样的后果,越发惊慌,只得缩着身子,直到进了车厢内,她才松口气,将脑袋从檀云秋的胸口探出。
她小心观察四周。
车壁鎏金画彩,比她今晨坐的花容公主的马车还要宽敞舒服,车内没有坐板,只设着一张小桌并一条长木箱。地面铺着厚实柔软的毛毡,桌面放着精致小巧的火炉,炉面罩着棉袱,既精致又隔热,放在掌中正好。
檀云秋将桌面小炉拿下:“拿着。”
华玉稳稳地握在掌中,冰凉小手一接触到温热的火炉,那寒气立马被驱散了大半,她方要道谢,却见檀云秋已经闭上双眼,她就闭上嘴巴安静下去。
车厢内没有坐板,他也没让她下去,她就索性坐在他腿上,不言不语。过了好长一会儿,迷蒙间,听见外面茂竹说了声快到了,她立马清醒。
掀帘往外看一眼,这条路显然是通往兴国寺。
明月浅浅,桃花灼灼。
华玉小心望一眼檀云秋,他闭着双眼,眉间微蹙,溢出淡淡的不耐。她在他怀中缩了缩身子,纠结地攥着氅衣。
檀见杰劫持的这群人里,有花容公主。女子名声是最重要的,事关皇家颜面,且还有那么多宫中女子,这件事情定不会外传,既然不会外传,那么去兴国寺祈福的事情必得继续。
太后如今,就在兴国寺。
其他人华玉并不知道怎样,可她现在这副模样,却不适合出现在太后面前。她被抓入檀见杰帐中,虽未成事,可衣衫破乱发髻松散,被太后瞧见,定不会轻饶她。
旁人或许无事。
可她不成。
太后有意将她再许给皇上,若见她险些被污于其他男子,怎会好好待她?
华玉正在纠结着要不要叫醒檀云秋,猛一抬眸,却见他已睁开眼,漆黑的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