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玉懊恼地埋进燕娘怀中。
她从前一直小心翼翼,仔细斟酌用词,生怕哪一句惹到他。方才却有些糊涂了。摄政王到底是摄政王,怎可以普通男子相比较?
往后,还是要谨慎些。
华玉道:“燕娘我无事,你莫担心。让我待一会儿就好了。”
燕娘揽着她,温暖的手轻拍她的后背,像幼时哄她入睡那般。如此过了一会儿,龙驭殿的宫人果然来此,要她去皇上寝宫。
华玉收拾好情绪,跟着去了。
......
龙驭殿内。连喝了几日的雪芝,檀瑾宁的气色果然好很多,只是后背的伤口仍未好全,人有些无力。他半躺在床上,道:“多谢皇叔。若非皇叔灵药,我现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檀云秋道:“是皇上福泽深厚,与我并不相干。”
檀瑾宁一笑:“皇叔谦虚了。”
檀瑾宁身体本就虚弱,此时刚醒,气力不足,只说了几句话,便有些气短。
檀云秋告退,出去时迎面与华玉碰上。
华玉换了身普通衣裳,低头不语,从他面前径直而过。
他视线随着她进了寝殿,直至棉帘落下,这才收回视线。搭在扶手上的双手慢慢收回袖中,他垂眸,很快便离开了龙驭殿。
华玉掀开帘子,一抬头,便撞进檀瑾宁炯炯的眸子里,她微一顿步,走上前去。
“皇上大恩,我永生难忘。”
檀瑾宁摆摆手:“不必言谢。你坐下。”
华玉迟疑着,坐了过去。
她坐在床沿,只浅浅地坐着一小块地,并没有坐实。
檀瑾宁深深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喉间忽而涌出股咳意,他用帕子掩住,咳得脊背微颤。福全忙上前,轻拍他的脊背:“皇上有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檀瑾宁摇摇头,再次看向华玉。
从他开始咳嗽时,她立马起身,双手交叉着置在身前。她低眉顺目,温柔恭敬。唯独没有关心。
他眼底染上抹郁色。
他道:“华玉。”
华玉看向他。
檀瑾宁笑笑:“我又在梦中......梦见我们了,梦里的我只宠你一个,没有赵淑妃,也没有旁人,而你待我......”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神情有些委屈,亦有些难过。他又咳了几声,才状似无事道:“罢了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在桐花巷住着还习惯吗?若不习惯,未央轩亦或是栖玉宫,你都可再去的。”
哪怕......
檀瑾宁将未出口的话收回。他能感觉出华玉对他并不热络,甚至疏离。他也不再提让她为妃的事情,不想让她为难,亦不愿自取其辱。
华玉道:“皇上美意,我心领了。”
这就是拒绝了。檀瑾宁果然没再往下说,只让她坐在一旁,陪他一会儿。
等檀瑾宁睡着后,华玉才起身离开。
晚间的小道凉风微微,她提着一盏宫灯,朦胧的光照亮眼前的路。她脚步轻轻踩着灯光往前走,一直走到朝华门,门边守卫重重,她将宫牌拿出,过了宫门,前面便是桐花巷。
燕娘提灯等着。
华玉的脚步轻快起来,小跑到她面前,随着她进了小屋。燕娘送来一小碗热汤,华玉喝过后,便歇下了。
第二日天刚亮,她接到了随太后去兴国寺的旨意。
兴国寺建在城外的万福山,还未暖的天,寺内早已桃杏满林。此寺是大周国寺,门上匾额是武帝亲手所提,当年武帝病重,太子曾于山脚一路跪拜至佛前,武帝果然病愈。据说,此庙有神灵相护,若诚心,则有求必应。
檀瑾宁遭此横祸,久居病床。太后忧心不已,虽他如今醒来,甚至有大好的迹象,可到底让人不安。她已在宫中念佛多日,如今闻得正月里桃杏大开,以为这是好兆头,便安排人手前往兴国寺祈福。
华玉不解太后为何要她相陪。
燕娘却道:“姑娘离了宫,去寺里也好!听说那里开了满山的桃花杏花梨花,好看极了,自来了盛京,便在宫中一步也未出,如今有这机会甚好!再者说了,姑娘虽然有心依附摄政王,可这些日子见他也太频繁些,如今离他远远的,倒叫他想得心痒!”
华玉笑了几声。
燕娘转而又道:“只是这一去,奴婢不在姑娘身边。姑娘万事都要小心些,山上冷,多备些衣裳......”
燕娘唠叨不停,华玉耐心听着。
等她到了太后的仪仗前,终于明白为何会点名要她也去了。
绿珠掀开轿帘,笑盈盈道:“孟姑娘请进,公主在里等你呢!”
花容坐在厢内,她穿浅黄色交领簇花大袖,头戴花钗冠。见华玉掀帘进来,她面上露出笑意。
“来我身边坐。贸然请你也没问过你的意思。”
华玉笑道:“公主美意,正合奴婢心意。听闻万福山遍布花树,若非公主,奴婢无缘去看了。”
花容道:“厢内只有我二人,你不必以奴自称。”
华玉道:“谢公主。”
花容容貌温雅,端坐面前。华玉也静静坐在她对面,过了一会儿,马车开始动起来。花容随太后一同去兴国寺,太后在前,其后是花容的车驾。
方才华玉上车前,见到车外除了两名婢女,还有一位冷面少年,不知是否都是公主身边的人,华玉不敢随意开口。
花容似乎看出她的疑虑,道:“有话直说便成。这四周都是我身边亲近之人。”
华玉问她:“公主为何要我相陪?”
她们二人并无多少交集。且花容是公主,而华玉充其量只算是皇上的前妃子。
提起这个,花容满脸歉意:“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因为我的家事,惹怒了母亲,这才导致她下了搜查后宫的决定,害得你因此丢了宫妃的身份,如今你虽为女官,在皇兄身边服侍,外人瞧着风光艳羡,可其后流言蜚语却是能够想象的。”
“我叫你来,一是想当面表达歉意,二则是听闻兴国寺桃花开了,我知道宫里的人想再出宫很难,便自作主张央求母亲下旨要你来陪我。”
花容朝华玉浅浅一笑。
华玉看着她。
花容道:“你旁边的小案装有点心。兴国寺在城外,此去至少也得大半天,若饿了便吃点。”
说话间,车外传来声响。
花容侧身掀开轿帘,露出街市叫卖的商贩以及奇巧的摊位。
华玉终于露出真情实感的笑意。
“多谢公主!”
她来盛京许多年,这却是她第一次看见热闹的街市。
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作者有话说:
今天短了点,红包补偿~么么
第40章
车驾行至中途,停下休顿片刻。
周湘来至公主车厢。
华玉虽在车外,却囫囵听了几句。
绿珠瞥一眼厢内又收回目光,她用手肘碰下翠禾,翻了个白眼,轻声道:“又来了。在公主府被婆母训斥,出了府又被周姑姑教育,咱们公主可还有公主威严?”
翠禾蹙眉:“少说些!”
绿珠怏怏闭嘴。
华玉离马车远一些,城外的凉风吹得人脸颊发红,她抬手轻拍下脸颊,暖了几下。又等了几息,周湘从车厢内走出,她对着华玉行礼:“烦孟姑娘在外站了许久,是奴婢的过错。”
华玉展颜一笑:“无事。”
周湘走后,华玉掀开车帘,进去。
花容公主面色如常,她弯唇笑笑:“华玉快来。”
华玉坐在她对面。
花容公主拿起碟中的糕点,放进嘴中细嚼,浓郁甜香蔓延。大袖沿着她的手腕滑下,露了白皙腕部,赤紫手印印在上面,赫赫显目。
华玉大惊,一时之间不知要说些什么,然后就见两行清泪沿着花容公主的腮颊流落。
“公主怎么了?若有伤心事,不妨与我说说。”
花容以袖掩面,将脸上泪珠擦干,露了个勉强又无奈的笑容。她正是碧玉年华,眼中却沾染风霜,满身疲倦之态。
“无事,你莫担心。”
华玉蹙眉,想起在车外听到的几句碎语。
“我与公主几面之交,公主却点名要我相陪,虽名为相陪,却让我有幸能见宫外风光,我很是感激。况公主还曾出言劝我注意赵家女,公主待我,可谓是真心。那我便斗胆认为,可做公主的知心人,若公主有烦闷之事,尽可出言,我绝不外传。”
花容的笑容渐渐僵硬,她面上仍旧保持着端庄娴静的表情,眼眶中似乎有什么断裂,顷刻间,便如雨珠般滚滚而下。
她哽咽道:“我、我真想与那个畜牲和离!”
......
花容嫁给高存之两年,起初二人也曾琴瑟和鸣,可后来花容一直未孕,渐渐地,婆母高夫人开始不满,但碍于她公主的身份,始终不好说什么。在此期间,花容喝了许多药,求子未果,久而久之,高存之开始纳妾,她也悉数认了,好吃好喝地养着他的妾室。
可一味地忍让,并没有换来丈夫的理解、婆母的宽容。
高存之彻夜未归,频繁留宿花儿巷,与楼里一位叫柳媚儿的勾成鸳鸯,甚至想将她纳入府中。高夫人将这一切怪到花容身上,言她无能留不住丈夫,更无法生育子女使高家无后,日日冷言冷语待她。
花容性情本就温和,不善与人争论。她将苦楚咽下,谁家的日子不是如此?她能忍的。可与妓子同侍一夫,她却实在做不到,她去宫中本是向太后诉苦,却得了一顿训斥。
她不能生育,一切的罪过便在她身上。
哪怕她有公主之尊。嫁为人妇,也只能顺从婆母公爹,体贴丈夫,万不能有任何诋毁之言。
更何况,高家是太后的母家。
她有冤屈又该何处诉呢?
花容呜呜咽咽地说着,泪珠如雨落下。
华玉坐在她的身侧,以手扶在她的背上,轻拍几下,问她:“去兴国寺,也是因为公主吗?”
花容道:“你说的没错,驸马近日与我总是争吵,前些日子竟还动起手来,无非是因为那妓子的几句空穴来风的话。这件事情传进婆母的耳中,她进宫到母亲面前,说我不守妇道,公然顶撞丈夫......”她双手捂面轻颤几下,又道:“母亲竟也听她的,叫我去训了几句,便认定是我不能生育这才导致夫妻关系不和,今日去兴国寺,即是为皇兄祈福,亦是为我求子......”
华玉听此,很是气恼:“岂有此理!”她的声音有些大,可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落在花容背上的手也因愤怒而发抖。
华玉问她:“公主待高家子可还有真心?”
花容一笑:“怎可能还有?就算曾经再深的感情,如今也已消耗殆尽了。”
华玉道:“既然没有感情,不必再有过多牵扯!不若离他远些,还能得个清净!”
“你为我之心,我很是感激。我虽在高家两年,可处处却似个外人,不,外人甚至还能得几分尊重,他们分明拿我不当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什么公主的身份、荣耀,既嫁为人妇,丈夫便是天,婆母便是尺,我逃不出天,也躲不过训诫呵斥......母亲本是高家女,高国公是母亲亲弟,这样的关系,我怎能与母亲诉呢?就算诉,也只怕是没法子!唯有忍耐罢了.......”
她曾诉过,可结果不如人意,反倒如烈火亨油,让高家得知太后的态度,待花容变本加厉,全然不顾忌她皇室身份。
嫁入此家,无异于以身饲虎狼!
华玉眼眶含泪,默默看着身侧的花容。
花容是大周唯一的公主,人皆言她与驸马郎才女貌举案齐眉,可谁知背后却是这样一段令人心酸可恨的关系。
若如她所言,便只可以忍耐吗?
华玉怔怔想着。
半晌,她道:“公主所言,令人难过。可是依照公主所说,若忍耐可以解决事情的话,从公主为他纳妾的那天开始,这件事情似乎就已经结束了。可是并没有。忍耐带给公主的,是日复一日的磋磨,是变本加厉的轻视,是永远也离不开的囚笼......”
华玉的目光落在花容露在外面的伤痕上,如此乌青的掌痕,可见此人心中的怒与恨。可二人是夫妻,能有多大的仇恨才至于此?
花容笑笑,将眼泪擦干:“你为我好,我很开心。我贵为公主,从小虽有世家贵女相伴,可无甚真情。如今能与你说一说,得你几句劝慰,已经很好了。这件婚事,是母亲提的,和离只是妄想,高家我是一辈子都逃不了了。”
华玉垂眸,半晌无言。
她方才所说的话,太过激了些。毕竟涉及太后与高家,应该谨慎些,可她又不忍见到花容公主的眼泪。虽与她仅有几面之缘,可公主为人和善,给她很好的印象。见公主面容憔悴,目染哀泪,想起前世她早早逝世,难保没有整日悲伤的原因!
正因为身处高家,不得离开,如同囚在牢中,否则一位花般的公主,怎会早早逝世?
想到此,华玉越发不忍心。
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如今自身都难保,又如何能够救他人。
她心中叹息不止。
若公主能像她这般宽心就好了!华玉前世身为帝王妃,转眼间就能投身摄政王的怀抱,私以为可不是一般的脸皮能做到的,可不如此,怎可谋生存?
无非是放下那点脸皮罢了。
华玉双眸一亮,道:“我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花容自然是道:“你说便是。”
华玉道:“依我所见,囚住公主的并非国公府。”
“那能是什么?”
“是公主的心。”
花容疑问:“这句话我可就不懂了。”
华玉轻轻转动腕上玉镯,有些迟疑。她眼睫半垂,素来温软带笑的面上染几分愁绪,然而不过几息,那愁绪便烟消云散,化为明媚笑容。
“女诫规训女子,言男子为天,女子卑弱似瓦砖,若遇丈夫无德无能,只能忍着,或体贴或奉承或温柔小意,可她们若不欢喜了怎么办?公主既说对高家子已无情谊,那他纳妾还是狎妓都是他的事情,或出丑闹事,都不相干!公主自有公主府,往来出行亦不受限制,何必久待让自己不喜之地,久见不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