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不被她在意的细节缓缓涌上心头。
一直到这些员工扛着鲨鱼回收箱，欢喜地离开时，乔伊紧绷的脸色也没有缓和过。
缓缓扫过一旁，无辜用银白眼球对视她的大水母，乔伊的心头涌上一丝奇怪的感觉。
她实在不可能将水族箱杀手，联系到这么一只水母身上，可这它的种种表现，都符合了有智慧种族的标准。
不过，暴饮暴食也是心理问题——也可能那只蓝鲨，甲亢？
乔伊垂眸思索着这个严肃的医学问题，一边取出那堆药剂，打算对症下药。
食欲不振，缺水皱缩。
乔伊轻轻抱起水母，回忆着隔壁邻居对自家爱宠的称呼：“唔……乖乖？”
大水母本来正目光幽邃地盯着她脖子上再次闪烁的金属吊坠。
闻言一抖，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子。
早教机器人每天都要念叨的第一个词就是这个——【妈妈的好孩子是乖乖】
乔伊一直观察着大水母的微动作，自然没错过它转向自己的眼珠。
她漆黑的眼底，有一丝奇异的光闪过。
乔伊扯出微笑，第一次呼唤还有些生疏，第二次已经顺口许多。
“乖乖，该吃药了。”
趁其不备，她快速抓住它乱攀附的触手，将液体小注射剂对准它的口器。
大水母当然不会由着她乱来。
盘绕的触手一个不甚，打飞了乔伊指尖的小注射针。
药剂碎了一地。
西恩僵了僵。
他当然记得她是如何陷入窘迫，又变卖蓝鲨，一掷千金的。
沉默的空气里，乔伊抿着唇，看向天花板，指尖僵在半空中。
大水母在她掌心里捕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拿后脑勺对着她，又挪了挪，意图逃离她的桎梏，重新“掉回”水中。
可乔伊摊开掌心，没阻拦，也迟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挪动的影子顿住，那双背对着她的银瞳，状似不经意地往后伸长，抬高。
抬到一半，乔伊突然快速低下头，猝不及防同他对视上。
然而她却并没有发怒的意思。
那双悠远如星空的漂亮黑眸，极快地弯了弯，又趋于平静。
她叹了口气，只是无奈地戳了戳它：“算啦，你不喜欢吃药就不吃吧。”
“我把这些都拿去丢了，”顿了顿，她若无其事，“也就1万星币而已。”
她自言自语，似乎说服了自己，小心翼翼地将大水母重新放入水里。
假装没看见它还是蔫蔫的。
乔伊拎着那些药物，快步朝门外走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背后有一道阴凉的目光在注视着她。
乔伊脚步越走越快，她清楚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不是因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而单纯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感。
她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冷静些，却终究是没忍住，嘴角微微扬起。
一直走到窗边，乔伊终于镇定下来，将那些药物，快速放到窗台外的盆栽后，大水母看不到的阴影里。
而后，她转过身，已经换上了一副沉重黯淡的表情。
乔伊拖着凝滞的步调，一直走到打碎药剂的地毯前，缓缓蹲下来，不甚熟练地擦拭。
智能管家立刻提醒她是否需要帮助，却被乔伊无声拒绝了。
她的动作僵硬而重复，双眸却在留意身后的大水族箱。
大水母全然不知人类科学家的狡猾之处，远远地贴在水族箱底部，隔着蔚蓝割裂的水纹，观察乔伊的背影。
水将她的身影裁剪成扭曲阴沉的碎片。
她已经保持那个姿势许久未动。
头颅低垂，肩膀一下下地轻轻颤栗。
这个信徒……哭了？
乔伊等得肩膀都酸痛了，也没等到自己的猜测被验证。
她忍不住想通过细小地耸动来放松肌肉时。
却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水声。
“哗啦”——
“嗒——嗒”的轻响，像是拖把拖曳在木制地板上，发出的摩擦声，在她的耳边无限放大。
而那拖曳声不紧不慢，却离她越来越近。
乔伊捏着碎渣的指尖忍不住兴奋地颤了颤。
她心跳越来越快，那双向来沉静深幽的眼睛，迸发出明亮的光芒。
终于，一只淡粉纤长的触手伸过来，悄然擦过她的脚边，勾起地上残留了半管药剂的碎针。
连玻璃带药剂就准备丢进口器里。
乔伊手疾眼快地攥住，将大水母捞起来，避免它被地上的残渣扎到。
她皱了皱眉，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你喜欢这个味道？”
乔伊很快自问自答，换成肯定句。
“我就知道你喜欢。”
她干脆抱着大水母走到床边，将藏起来的药物重新拿出来。
“别急，吃碎渣不好的。这里还多的是。先吃——这一款？”
大水母：……
银白的眼瞳盯着乔伊，她莫名从中读出几分被套路后的阴冷愤懑。
乔伊肃着脸，仿佛浑然不查。
满意地看着大水母服下特效药，躲入角落的水草里，不欲搭理她。
乔伊忍着笑，想了想，突然解开两颗衣扣，摘下脖子上的金属吊坠。
“你喜欢这个吧？”乔伊将金属吊坠单独解下来，轻轻放到水族箱的假山石上。
“奖励你乖乖吃药的，送你玩几天了——不能吞。”
大水母终于迟钝地挪动了一下，露出半只眼睛，却没去卷那块吊坠，只是沉沉地睨着乔伊的表情。
试图记住她此刻嘴角的可恶弧度。
**
乔伊抚着唇角的笑意，浑身轻松地往楼上走。
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打算急着去实验室了。
给琼斯拨了通讯，乔伊先告诉她自己要为昨天的事情发奖金。
不等助理拒绝，乔伊已经微笑着告诉她自己暂时有事。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新项目，需要先考察几日，实验室那边你管理好。”
琼斯立刻忘了追问奖金的事情，连连惊叫：“真的吗？教授太厉害了！那您现在是在哪里考察，我将差旅费拨……”
“不用了，”乔伊瞥了眼一楼，安静游曳的群鱼，黑眸微闪，“我这次，大概很快就好。”
乔伊更新了早教机器人系统，将机器人放回水族箱旁。
聆听着生动有趣的“故事语言教学”，她搬了把躺椅在落地窗边，就着打入的阳光，读了一整日的最新期刊。
很快便到了她夜间的泡澡时间。
乔伊合上书，顺手拿起角落里那本画着暗黑水母插图的绘本，悠悠上了楼。
这一次，乔伊反常地没有先进洗浴室，而是坐到书房桌前。
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空白的记录本。
在封面写下一行字【水母观察记录】。
摊开第一页，乔伊记录了时间。
【星纪3892年，X-Ⅱ星，晴
摘要：意外从水族箱里，捞起一只潜在具有高等智慧的水母。特征包括：体长1米，偏粉棕，有光泽，口腕及触手各六只；喜好金属饰品，厌恶药，对语言有一定掌握。】
乔伊在语言下边划了强调的横线。
【重点：喜好早教机器人，具备主动学习能力，属于目前并未记载的物种。】
【第一次实验目的及方法：确定是否具有高级猎捕能力。】
乔伊合上记录本，带着那本《深海梦魇》，走向浴室。
快速沉浸入营养液里，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
血洗水族箱的猎手，会是这个新物种吗？
第六章
乔伊泡了不到十五分钟，绘本已经被辅助机器人读完了一半。
她迷迷糊糊放松中，隐约听到这绘本讲的是某个异闻故事。
说深海里住着一个神秘的邪神。
那邪神诞生于泥泞与恶臭的黏液里，终日与鲜血为伍，能通过噩梦控制人。
他因此快速占领了海底所有废弃城池。
然后有一天，它突然进化了，退去水母皮，长成了人形。
邪神开始生出更强烈的恶毒欲望，爬上岸，企图虐杀人类，人类勇敢地开始反抗，把邪神打得节节败退，终于有一天，绑住将他沉入海里……
到点了，乔伊耷拉着眼皮，披上浴袍。
正准备跨出去，想了想，她又陡然顿住。
取出浴袍衣带里的笔，她凝着眉心，在那册绘本最终页插图上，匆匆批注了几个字。
一出浴室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往一楼看。
令人失望的是，一楼灯火通明，却风平浪静，所有鱼群都在大水族箱里愉快地游曳，那只醒目的大水母，也在水草后乖乖吃水母粮。
乔伊不死心，匆匆下楼，赶到水族箱边仔细看了一遍——
没有惨案，没有血迹，所有鱼都活得好好的！
所以那罪魁祸首，真的是那只蓝鲨？
乔伊心底的喜悦一点点淡开。
说不上失望还是高兴。
失望在于，高级捕猎能力是划分海洋生物智慧的最高标准。
而她的水母，显然还没有达到这一标准，顶多算是特别一些罢了。
**
乔伊最终还是决定再观察几日。
不过她也分神回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去了。
这天，X-Ⅱ星球上最出名的大学，邀请乔伊前去做一次学术报告。
乔伊喜欢低调行事，本来不准备去的，却在看到电子邀请函最末端，那行备注小字时，顿了顿。
【此次特邀将赠送每位嘉宾一份“仿生馆预体验套票”。】
仿生馆是这颗星球目前最大的生物互动娱乐场，最大特点是可以携带宠物一起。
目前已经修建完成，但还没有对外开放。
乔伊想了想最近看过的宠物饲养指南第一条——“抽空溜宠物是第一要义。”
隔壁邻居就经常炫耀带他家大型犬科动物出门旅游，唔，自家的大水母也必须安排了。
乔伊很快做好决定，只是一场小规模的讲座而已。
**
邀请乔伊的其实是一所高级军事院校，不过学术氛围很浓厚。
她站上去缓缓升高的礼台，看着下边熙熙攘攘的头颅，突然恍惚了一瞬，有种暌违的熟悉感。
但显然，这种场景已经离她很久远了。
乔伊就《基因融合》为主题，讲了一场科普性的讲座。
内容中规中矩，不过这所学院的学生们显然军事素质很不错，全场竟然认真地听了下来，坐姿笔直，眼神专注。
最终互动环节，乔伊配合学校过渡道：“大家都清楚，基因融合手段在军事领域也运用广泛。目前为了最大程度地开化军校生个体素质，星际联盟那边的许多学校通常免费提供基因改良手术。”
“比如，单兵作战系学生，通常会接受猛兽基因靶向融合手术，以改变原始体征，提高敏捷度。”
大家明显对此感兴趣多了，纷纷窃窃私语起来，有做过基因融合手术的，开始向旁边的人炫耀自己的兽化特征——招风狐狸耳，狼爪，豹臀，比比皆是。
直到有个身穿军校制服的金发男生举手，站起来丢了个问题。
“乔伊教授，多年前有个战犯，曾提出一个实验结论，说基因改良手术是污染者出现的根源，所谓人体强化，就是联盟当权者们的最大阴谋。请问您支持这个观点吗？”
像针扎入乔伊的头颅，微微一刺痛。
这无疑涉及到了敏感的政治问题，虽然目前X-Ⅱ星独立于星际联盟，但星球领主绝对不会允许有这样挑起对立仇恨的言论出现。
当下就有安保人员靠近要将那个挑事者拉出去。
那个男生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拔高音量清楚吐字：“还是说，你们所谓的科学家，都沽名钓誉，都在帮忙隐瞒真相？！”
乔伊突然弯了弯唇角。
她抬起眼眸，平静地望向那个面带挑衅和跃跃欲试的男生。
对上那双眼睛，所有议论声莫名安静下去。
冷清的嗓音通过传声器，在鸦雀无声的万人讲堂里反复回响。
“如果上述内容科学真实，那当然经得起任何验证。”
“欢迎关注一年后全星际的生命学术论坛。你们会得到答案。”
所有人都以为乔伊这是利用话术规避了矛盾。
纷纷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唯有提问的那个男生被安保处架着胳膊往外拖，心底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为什么他觉得那位年轻的女教授，刚刚看向他的眼底，划过了一丝嘉奖？
乔伊拿了仿生馆的套票，没有多待。
离开前，她交代助理去关注一下那个提问男生的情况。
然后提前一步准备返回研究所。
刚走到飞行器停泊场，乔伊却收到从警督所传来的通讯：【乔乔，你现在在哪里？那个逃犯早上露面了，他在跟踪你。】
乔伊心头一跳。
她发送了定位，不动声色地单手摘下纽扣耳机，继续朝自己的飞行器走。
身后的阴影里，果然响起几不可查的脚步声。
【听我说，你别坐自己的飞行器了，我已经过来接应你，开的一架B200小型穿梭机，在你右手边第二排。】
乔伊松了松微紧的衣领，脚步未停，直到走过一堵分道墙，避开被从身后偷袭的可能。
她扭头开始疾步奔跑。
那架灰蓝色的小穿梭机就停在角落里，早已打开了舱门，乔伊一步跃上去，扣安全带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
“哟吼，追上来了。”
旁边狭小的驾驶位上，传来一声清朗的低笑：“不错嘛小乔教授，没白费当年在军校我和林德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