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笑起来,她本是该随下一批入学宫的,是她吵着硬要去,去了后又因着年纪小丝毫不懂收敛,行事张扬又爱闹腾,偏偏修为拔尖儿,一来二去,自然受人忌惮。
但那是年少时候。如今她是刚踏入的洞虚境,昔年同窗已入洞虚境的零零散散也有几个,更何况面前这人已是洞虚大圆满。
于是她只慢慢道:“枪打出头鸟,现在出头的可不是我。”
同陆昱珩这么打太极似地说话太费神了些,苏漾索性径直问他:“你说定在剑冢,总不至于只是为了让你选本命剑更方便一些罢?”
陆昱珩淡淡瞥她一眼,“只能说剑冢同你家那位脱不了干系,旁的也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司景行?苏漾眉头一皱,剑冢之中若说是与司景行有联系的,只有那把不知所踪的魔神剑。
渊境此举若是冲着魔神剑去的,打着试炼的名号集沧泽之力大开剑冢入口,再暗自摸查魔神剑的去向,倒也勉强说得通——只是魔神剑已经下落不明这么久,为何突然闹这么一出?
苏漾知道从陆昱珩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来,干脆重添了酒,专注于眼前已用火珠温过一轮的饭菜,“这点小事,值得你亲自来一趟?”
陆昱珩将她动得最多的那道菜放得离她近了些,举杯与她轻轻一碰,“事儿是小事,但这杯酒,不是小事。”
他似是有些感慨般轻叹了一声,“当年你说要请我来云归处,没想到,一晃百年都过去了。”
苏漾努力回想了一下当年的情形。似乎是她那天从学宫逃课跑出来,没跑多远,便撞上了出来逮她回去的陆昱珩。
她平日里在学宫还算勤勤恳恳,但就是关不住的性子,隔上那么一两个月,必然得偷偷跑出来一回。
那月正巧是陆昱珩轮值,轮值的人主要负责看住被外面的花花世界勾住心绪,一个劲儿想往外跑的各境少主——譬如苏漾。
苏漾本以为他要押自己回学宫领罚,没成想他脚下一转,带她去了酒楼。
那日她尝了点酒,有些醉醺醺的,拍着他肩膀同他说,渊境的菜做得不如云境,若他得空,她便带他去一趟云境,去最好的云归处,请他喝酒。
她酒还未醒,两个人便被学宫的教习找到,带回学宫领了罚——陆昱珩因着是轮值,比她足足多受了一倍的罚。
回想起在学宫那段岁月,苏漾眉眼弯了弯,揶揄他道:“难为你还记得。”
陆昱珩毫不客气回了一嘴:“难为你还认账。”
眼见着气氛松弛下来,苏漾的传音玉牌突然亮起来,悬在她腰间不断震动。
是辰满。
苏漾拿起玉牌朝陆昱珩微微示意,起身走了出去。
她刚划开传音玉牌,便听见辰满焦急的声音:“公主!神君不见了!”
“问问山门那边儿,兴许是出门了。”
“问过了!山门今日一日都未开,房里还有传送符阵的痕迹……”
她这话越说越乱,苏漾开口打断:“你看好房里,任何人不得出入。我这就回去。”
第6章
苏漾快步走回房里同陆昱珩知会了一声,只说有些急事,并没过多解释,转身召来不黑,急急冲忘忧山的方向而去。
她在路上先给辰满辰寒传了信,叫她们仔细将屋里翻查一遍,又给望南姑姑传音,托她张开领域,将忘忧山从里到外搜一遍。
她赶回公主府时,望南同她传音,说忘忧山并无异常,只是看结界波动,有灵鸽进来过的痕迹。
苏漾心一沉,踏进房中。神识铺陈开,果然捕捉到还未散尽的传送符阵气息。
辰满从一边儿跑过来,手上拿了张焦黑残破的纸条,慌张道:“公主,这上头,好像是您的字迹。”
苏漾接过来,这本是张卷起来的小纸条,上头缚了火诀,本是阅后即焚的设计,却不知为何没能烧尽,留下了残破的一角。
那一角恰是字条最后的那部分,已被烧得几近焦黑,只依稀还能辨认出上头龙飞凤舞写着的两个字——速来。
学她笔迹学了个九成九。连她都微微怔了一下,倒也不怪辰满瞧不出来。
司景行怕是也未能瞧出来。
传送符阵应该是同这字条一起送来的——将传送阵绘制成黄符,在燃尽的瞬间可将持符人送至布阵处。
苏漾神色一冷,起手结印,灵气以她为中心汹涌翻腾而起,而后随她重重往地上一拍迅速激荡开,灵气漫过整个忘忧山,持续向外扩散开。
她结的是追踪印,顺着司景行气息而去,只是残存的气息太微弱,她又太心急,不得已只能以灵力大面积追查过去。
好在传送符阵奏效的距离并不远,她闭目感知了一会儿便锁定了方向。
辰满见她睁眼,急急开口:“公主……”
苏漾打断了她的话,“你和辰寒留守在这儿听我传信,叫望南姑姑马上带人寻我踪迹追上。”
话音刚落,她人已缩地成寸消失在眼前。
苏漾顺着追踪印的痕迹追过去,越追越偏僻,最后脚下一拐,进了一片密林。
月黑风高,树叶沙沙作响的间隙,有兵刃相接之声传来。
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儿远远飘过来。
苏漾心一紧,手中长剑出鞘。
与此同时。
司景行深陷在黑衣人的包围圈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他的灵力早在开始缠斗时便已衰竭,如今不过是强撑着保有最后两分尊严罢了。眼前这群人修为参差不齐,但于他现在而言,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他微微一哂,他们该是也知道,杀了他这副躯壳并无甚大用,虽步步杀招,却并不为取他性命而来——更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虐和折辱。
或者说,是一场试探。
黑衣人初时对他还有几分忌惮,见识了他现如今的水准,互相递了个眼神,便以一种猫拿耗子的心态,慢悠悠地磨着他,一刀一剑剐在他身上。
哪一剑深深刺穿了他的皮肉时,还能听见持剑人不屑的轻笑。
堂堂魔神,昔年手握翻覆沧泽之能,如今也不过是仰人鼻息而活,生杀甚至握在一群无名小辈手中。
司景行不着痕迹地避开要害,步步受制,挨了一身看似凶险实则未必的伤。直到他听见风声送来远处长剑出鞘时极轻的一声“咔”,脚下微微一顿,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笑,生受了横切过来的一剑。
那一剑自他腰腹切下,虽被他抬手一拦,但也深可见骨,瞬息涌出的鲜血湿了衣裳下摆,滴落在地。
苏漾赶过来时,正看见这一剑切下。
她瞳孔一缩,下一刻,洞虚期修为磅礴而出,她眉眼间俱是杀意,冷冷吐出两个字:“找死。”
黑衣人看清她面容后,立马放过司景行,谨慎同她对峙着,慢慢后撤,却被拦在她方才结下的结界中。
这群人中,修为最高的已达破心境,比苏漾高出一个大境界,见她只是一个人孤身寻来,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没松多久。
苏漾长剑一横,身形如鬼魅,快到黑衣人还未察觉她已动手,便有二人捂着脖颈,一脸痛苦仰面倒下。
明明已入春,林子里却像是数九隆冬,鹅毛大雪纷纷沓沓,衬得天地间极静。
司景行捂着腰腹伤口退了几步,靠在树上,饶有兴趣看着苏漾动手。
他早便听闻,云境望辰宫有套不外传的剑法,问雪九式。
望辰宫多以剑修为主,问雪九式的赫赫威名,沧泽本该无人不知。只是云境低调久了,这套剑法久不见人用出来,慢慢也便被抛之脑后。
他还是第一回 见苏漾用最后三式。
最后三式耗费太大,若非全盛状态下,用不好容易损及自身。况且这三式杀意太重,苏漾下手一向会留一线,与她的剑意并不太相符。
但问雪九式的精髓便都凝结在这最后三式里,最后三式剑剑杀招,结界张开后,可见大雪纷然而下,落下的雪都可化作剑意,分不清是剑意化雪,还是雪染了剑气。
司景行伸手接了一片雪,感知到雪片中肆虐的剑意,两指一捻,将剑意生生捏碎。
他有些可惜地轻叹了一声,她剑法学得很好,可惜还是少了些杀伐果决的戾气。
难以成事。
在问雪九式的加持下,眼前这场缠斗格外耐看起来。
司景行静静看了一会儿,黑衣人中洞虚境以下的已然全部殒命,剩下一个破心,两个洞虚中期以上,因为境界比苏漾高一头,还在撑着。
他们不欲与苏漾缠斗,一心想走,只是一时半会突破不了问雪剑设下的结界,只能不断被迫回头。
司景行掐着时辰,若是再缠一会儿,苏漾灵力耗空,吃了境界的亏,怕是要转为劣势。
正这样想着,便觉邀天期威压沉沉压下,林间霎时一片死寂,连不断飘落的雪花都凝结在半空中。
司景行心里有数,该是望南赶过来了。
苏漾感知到邀天期的威压,索性停剑收手,撑着剑低低喘息了一会儿。
望南一步踏入结界中,腕间的咬尾银蛇镯隐隐闪烁。
问雪结界消融开,苏漾长出了一口气,朝司景行这边儿奔来。
余下的三个黑衣人对视一眼。
一个洞虚期的苏漾都能缠住他们,更何况眼下邀天期大能已至,更是插翅难飞。
望南直觉不好,还未出手,黑衣人已纷纷引灵气在体内自爆而亡。刹那间血肉横飞,连一片衣角都未留下。而方才死于苏漾之手的,尸体早在不知不觉间自焚散尽,痕迹全无。
苏漾扶住司景行,方才眉眼间的杀气早散了个干净,眼眶通红一片,像只红眼兔子。
司景行抬手似是想抹掉她脸颊上溅上的血,一抬手发觉自己两手早已满是血污,便硬生生停在半空,只冲她笑了笑,“别哭。”
“方才可厉害了,这时候哭什么?”
苏漾不要命似地往他体内灌着灵气,喃喃着:“怎么还止不住血……”
司景行将她扣在自己脉门的手拉开,她又不管不顾地扣回去,他无奈抬头,“看着严重,其实没伤到要害,失点血而已。漾漾,没关系的。”
他这话说完,人却在她怀中失了意识。
“望南姑姑——!”
望南赶过来,先给司景行灌下一瓶药露,又以灵气珠化成的纯灵气护住他筋脉,简单试了试脉,对苏漾道:“公主莫急,神君只是失血过多晕厥,筋脉并未受损,慢慢养着就是,并无大碍。”
苏漾心下稍定,看着司景行被送回公主府,这才觉出胸口淤塞,疼痛难当,捂着心口咳出一滩血来。
望南神色一凛,不由分说拉过她手,一道灵力打进她脉门,脸色愈发黑下去。
她才刚刚跨入新境界,又不算毫发无损,本该好好打坐调息一段时日,平稳将境界稳固住。若是大肆动用灵力,便会外强中干,一时半会倒看不出什么,等到能看出来时,便不是那么容易养起来了——像她现在。
且观她脉象,显然并非今日一日造成,今日这一剑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将她透支了个彻底。
将公主照看成这个样子,她该回望辰宫请罪。
“我没事,先去看看司景行……”苏漾挣扎了一下,却没挣脱。
望南将灵力慢慢输送进她体内,滋养着她方才过度使用而近枯竭的灵流,沉声道:“公主再这样下去,洞虚期修为不保跌回化神期不说,此后于道途上,便算是走到头了。”
苏漾咬了咬唇,没吭声。
望南退后一步,对她行了一礼,恭声道:“此事属下瞒不得了,公主且自己想好,如何同境主境后解释。”
苏漾深深吸了一口气,“父皇母后那里我自会去说……望南姑姑,再等两天。等司景行稍微好些,我便回去。”
第7章
司景行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
府上显而易见地忙活了一整晚,从灵鸽的盘查,到那张没被燃尽的字条,可无论是哪条线索,都是查着查着便断了。
他醒过来时,苏漾趴在床榻边正睡着。
她昨夜回来该是沐浴过,一头乌发就这样散着,垂在榻边,在日光的照耀下,隐隐有些暖融融的光晕,整个人像是一尊易碎的神女像。
让人想拉她沉沦下去,看她碎在满地的尘埃和灰土里。
司景行不过微微动了一下胳膊,苏漾便醒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抬手试了试他额头温度,又将手搭在自己额间作比较,“你醒啦?你昨夜起了烧,费了好些劲,温度才退下去。”
司景行微微怔了怔。
她不会就这样守了他一夜罢?
修道之人,起烧又不会烧死,就算她不管,他也会慢慢好起来。
何必呢。
她好像总爱做些多此一举的事儿。
司景行莫名有些烦躁,撑着身子坐起来。
他身上的伤昨夜请了专门的医修处理过,而且只是些普通的外伤,并未附着什么咒符,对修士来说好愈合得很,甚至于不需灵力滋养。眼下除了最后那道伤伤得深了些以外,其余伤口好了大半。
苏漾替他倒了一盏热茶,送到他嘴边,“医修说稍稍养两日便好了,万幸没伤到筋脉。”
他本就承载不住灵力,若是伤到筋脉导致灵力运转不畅,以后怕是连短期达到邀天期的那一下都没了。
司景行从她手中接过茶盏,慢慢喝了一口,“我早说没什么事,你偏不听,守了一夜累坏了罢?”
苏漾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吓人,整个人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身上哪儿哪儿都在流血,止都止不住。”她紧紧拉住司景行的衣袖,在手中死死攥成一团,“我好怕,最后那一剑就在我眼前朝你挥下去,我好怕是因为我没能拦住那一剑……”
司景行将她紧紧攥着的手打开,松松拥她入怀,笑着道:“怕什么,没那么容易死。”
苏漾怕碰到他腰腹间的伤口,忙不迭从他身上爬起来,闻言抬手捂住他嘴,瞪了他一眼,“呸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