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一包灰扑扑的布,上头摆着断成三节的拐杖,还有一枚雕刻太阳图案的牙齿挂饰。
阿涟瞪大了眼,她迅速擦掉眼角的泪水,慌乱地朝周围忙碌的人看了一眼,接过长留手上的东西,哽咽地说道:“谢谢,谢谢......这是阿公的拐杖,还有他离开的时候穿的衣裳......”
抽抽鼻子。
阿涟捏起那枚挂饰:“这样东西不是我们村子里的。”
长留盯着牙齿挂饰上的图案,神情也不太自然:“你们村子发生怪事之前,是不是来过身上带着这种图案装饰的人?”
忙碌一夜,脑袋上的丸子已经彻底散开的阿涟恍然:“是有人来过,他们都是北方那个自称‘王’的家伙的部下,难道说?”
渔村虽然小,也比较偏僻,但正常的时候,一个月里还是会有三、四拨外来人到这儿歇脚的,渔村里的人都习惯了,因此并没有将村子后来发生的事情跟这些外来客联系在一起。
长留对阿涟的惊疑不置可否,他把东西收好,走到离燕遥知三步外的位置,尝试窥探后者藏在帽檐阴影底下的表情:“燕,阿涟说,奴隶主的人确实曾在那怪物出现之前来过村子里,你现在还好吗?”
燕遥知把自己紧紧蜷缩在阴影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难道那怪物,是那些人故意放出来的?”长留对奴隶主部落的人存着深刻的敌意,“他们也太坏了!”
燕遥知也不确定,但他的确又在那怪物的肚皮底下找到了奴隶主部落的太阳徽记,而被渔村人称作“阿公”的那个老祭司的尸骸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出现在怪物的肚子里,反而是落进了淤泥之中,他一截肋骨上,有明显是刀刃砍开的痕迹。
见他沉默着,没什么反应,长留忧心地皱起双眉:“燕,你真的没事吗,为什么不许我们靠近?”
“没什么。”燕遥知耐着难熬的饥饿,心情不太晴朗,“别废话,别理我。”
他揍怪物的时候打得有点上头,没控制好力气,打完了才感觉自己这具身体正疯狂渴望着人类的鲜血,他饿得太久,也躺平太久了,剧烈的运动加大了身体的负担,燕遥知只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颗细胞都在催促他快去找个人来啃一口......
只有用新鲜的,生机还未曾散去的人血才能抚平阵阵加剧的饥饿躁动。
“我不是,怪物。”
燕遥知拖着怪鱼上岸,顺手抓了几条倒霉催的小鱼吮尽鲜血,鱼肉在他口中与蜡无异,便被随意地丢弃在岸上。
鱼血里带着海水的腥气让燕遥知干呕不停,可这具非人的躯体却贪婪无比地吸收了所有的血液,甚至连手上沾到的怪物的血都没放过。
而在血里的生机完全弥散殆尽之后,JSG这躯体依旧不满足——他知道自己在濒临发狂的边缘了。
于是燕遥知只能坐在海边,等着太阳升起来。
他不确定自己走近人类之后还能不能控制住嗜血的欲望,倘若又控制不住,那他......
燕遥知一直等到太阳光把自己身上的血和水完全晒干,才又勉强地习惯了忍耐饥饿,他拖着怪物回到渔村的时候受到热烈欢迎,可他根本不敢与那些用感激信赖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人类们接近。
比起其他的万物生灵,自然是人类的血对僵尸更有吸引力。
而在寻常人类鲜血之上的,就是僵尸的亲族之血。
燕遥知也曾经无比庆幸自己在觉醒化尸之时,是在一个能人辈出的时代,因为他们的帮助与好意,才让他没有迷失在对人血的渴望里,也没有......伤到自己的亲人。
可越是感叹过往,他就越觉得独活至今的自己孤单。
当他从棺材里苏醒,又被新生的人类们挖掘出来的时候,面对这群与过往没有太大区别的生物,燕遥知下意识地像从前一样克制自己的食欲,努力适应在集体里生活的日子。
可他到底。
已经是个没有心跳的,冰冷僵硬的怪物了。
“不要靠近。”燕遥知再一次郑重地告诫长留。
长留讷讷点头:“哦,大家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阿涟说她们打算北上,暂时去黑山部落待一段时间,你现在这个样子,能一起走吗?”
“我追得上你们。”
“可是......”长留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担心,他跑到人群里,跟众人说了几句话,又跑回来,蹲在刚刚的位置,“我跟她们说了,让她们先走,我留下来等着你。”
燕遥知忽然间觉得这条鱼的聒噪程度可以和若木相比了,他用麻布撕成条,把自己下半张脸完全裹住,厚厚地裹了好几层,此刻燕遥知的那两颗犬齿依旧没能完全收回去,而是无比难耐地咬着麻布来回磨:“不需要。”
长留干脆坐在地上:“那你当我不存在就好了。”
缩在暗处的年轻人抬头,浸水又晒干,因此而变得格外蓬松杂乱的微卷黑发把兜帽撑得变大了一圈。
再一次面对燕遥知那双猩红的眼睛,长留还是有点害怕,但他鼓鼓勇气:“虽然你平时凶巴巴的,但是你一句话不说就杀了怪物,救了大家,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如果就这么丢下你一走了之,我心里会很难受的。”
他抬起一只手做出发誓的手势:“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打扰你,我留在这里,保证不随便接近你,也保证在你主动开口之前,绝对绝对不再来打扰你了。”
“......为什么?”燕遥知缩了缩脚,用脚趾用力勾住麻布长袍的边缘。
长留愣了愣:“这还有为什么?我们是同伴,互相照顾不是很正常吗?”他的蓝眼睛流过一抹迷茫,“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要是、要是能再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要是能再早点认识你,或许我就不会一尝试回忆,就感觉,特别,特别地伤心。”
“你想起什么了吗?”
第23章 挨饿的第二十三天
“想起什么......”长留垂下眼帘,他在进入渔村之后,对村子及其周边的一切都隐约有种熟悉感,而昨晚浓雾中在听见阿瑛的呼喊之后,脑子里更是刺痛不止。
就好像,曾经也有什么人,这么急切地呼唤过他一样。
长留皱着眉头按揉抬手眉心的位置:“或许,我也有一个妹妹?”
燕遥知见他满脸苦涩,实在是想不起什么有用信息,便不再逼迫:“哦。”
他缩回原地,继续用麻布条磨着牙齿。
长留也适时地闭嘴,转头望向大海的方向,晴朗无云的天空底下,海面已然平静如昔,夜雀成堆挤在栅栏上呼呼大睡,他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有点无聊,站起来伸个懒腰,海水表面反射出粼粼波光,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些刺眼。
“你怎么没一起走?”
大部队牵着陆行鸟,带着家当走出渔村,长留却看见阿涟留了下来,拿着她的鱼叉,头发也重新梳得整齐:“怎么能把救了咱们的恩人留下不管呢?”
他们并排找了个不会打扰到燕遥知,又保证可以看见他的地方坐下来:“从这里去黑山部落的路大家都很熟了,从海里出来的那些怪物大家都知道该怎么杀死,先前也一起清理过一遍,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的。”
阿涟盘起双膝,把鱼叉横放在膝盖上,好奇地看着长留:“你昨晚变成鱼的样子,是天赋吗?”
“天赋?”
长留疑惑的表情看得阿涟也跟着怀疑起来:“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天赋呢,咱们村里的人很少能觉醒,就算觉醒了,也只是对天气变化敏感,或者能更精准地找到鱼群的位置而已。”
“......或许是吧。”长留用很不确定的语气踌躇着说道,“我忘记了很多从前的事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现在这个名字也是我唯一记得的了。”
他的耳鳍在阳光底下流光溢彩,却微微耷拉下来,一如主人眼下低落的心情,阿涟顿时便心疼起来:“总有一天能想起来的,你别着急,对了,你和燕是要去找药草?能说说具体在什么地方吗,或许我还可以帮上点忙。”
找药草......这只不过是燕遥知随口编造的理由罢了,长留哪里知道什么确切的位置,他挠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但燕一定知道的,我只要跟着他行动就行了。”
阿涟对他的迟疑没有起疑,而是很肯定地点点头:“也对,燕那么厉害,出不了错的。”
他们交流的声音虽然很轻,却还是随着风一起飘到了燕遥知的耳朵里,在村里的大部分人都离开之后,他虽然还受着饥饿感的折磨,但已经没那么难以忍耐了,于是他眯起双眼,紧绷的四肢也慢慢放松下来。
入夜。
阿涟找来石块和木柴搭建出一个简易的篝火。
今夜恰时月圆之时,从下午,太阳还没落到海平线下的时候,天边的圆月就已经出来了,而在完全入夜之后,月亮的光芒比以往都要明亮得多,洒下一片冷光,将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明明白白。
“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清楚的月亮了。”阿涟的视线追逐活跃起来的夜雀们,感慨地说道。
长留也跟着望向天空:“以后会好起来的。”
他转头,想看一眼燕遥知怎么样了,却惊悚地发现麻布团团已经从角落里消失,长留再顾不得别的了,蹭地一下站起来:“燕?”
“怎么了,燕去哪里了?”阿涟也着急起来。
长留绷紧了神经。
就在这时,一粒小石子掉在他脚尖。
长留“诶?”了一声,抬头往一间石屋的顶上看去。
黑发依旧略显蓬松的年轻人满脸疲倦,双眼中的赤红也没先前那么鲜艳,燕遥知脱下麻袍,赤着上身,沐浴月光。
在地上的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又不见了。”长留双手叉腰,语气带着点埋怨的意味,“吓死我了。”
月光的照射下,燕遥知石膏一样死白的身躯被度上一层莹润的淡光,这让他看起来没有白天时那么阴郁了,只不过整个人依旧是懒洋洋的模样,嘴巴紧紧闭着,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确定了燕遥知没有跑远,两人才重新坐回火堆边上。
长留从行囊里翻出肉干,阿涟将其插在鱼叉上,放到火焰旁边烘烤。
燕遥知翻了个身,滚到石屋屋顶边缘,垂着一只手,另一只手立起来撑着下巴,默默地盯着开始烤肉干吃的两人。
月光里的不知名能量正缓缓渗进他的身体里,这没法给他带来饱腹感,却能提供足够他日常活动的能量——要是真的只能通过吸食人身上的生机来保持身体活力的话,他就算再怎么不愿意饮用人血,也没办法了。
饮用人血,吸食生机等同于杀人。
除了若木这种觉醒自然天赋,生机充沛的人,寻常的部落民被啃了只有死路一条。
毕竟,人也好,其他的生灵也罢,他们固存的生机就那么多,生机散完了,命也就没了。
甚至连生机格外充足的若木也是......会死的。
燕遥知的视线太过明显,阿涟被他盯得不太好意思了,抬起手里的鱼叉:“燕饿了吗?马上就能吃了。”
燕遥知其实正发着呆,听她这么一问,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回应,他点头的模样十分乖巧,阿涟噗嗤地笑出声:“肉干还有得是呢,别着急。”
因为发呆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那边而被误会是等不及想吃烤肉干的燕遥知:......
他眨眨眼:“我不吃。”
阿涟还想说什么,被长留拦下了:“没事,咱们吃就行JSG。”
“可......”阿涟很是过意不去,“燕不喜欢肉干吗,那边有小夜雀,小夜雀烤起来可香了,不如我去抓几只回来?”
燕遥知看了眼在屋顶上蹦蹦跶跶的傻鸟,摇头。
别人嘴里的东西再香,到了自己口中,就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你总得吃点东西。”阿涟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表达村人对燕遥知二人的感谢,但她又不知道这两人需要什么,于是在决定与他们一起北上去寻药,完了还能顺便去奴隶主的部落探听消息。
奴隶主部落的徽记和阿公的遗物在同一个地方,那怪物也是在他们来过村子之后才出现的......阿涟心里存着疑惑,亦有愤恨。
燕遥知不知道这姑娘心里在想些什么东西,但只要她不再想要投喂自己就好,虽然晓得她是一番好意,可奈何自己并不是能接受这份好意的“人”。
提前离开的人留下了三只陆行鸟。
其实燕遥知不是很习惯骑乘这种在这个时代最普及的交通工具,不知为什么,这些颜值抱歉的大鸟在别的方面没那么敏感,但针对死者的感知就格外敏锐,所以在除了供人骑乘,运送货物之外,它们偶尔也会被牵去寻找尸骨。
作为看上去“活生生”的,会动会跳一巴掌就能拍死异兽的陆上行尸,燕遥知自然很容易让陆行鸟产生异常反应,具体表现大概是它们会张大蜥蜴一样的大脑袋上那张鸟嘴,去叨燕遥知身上它们能叨到的地方,然后再尝试用嘴把他拖着走......
于是燕遥知也把陆行鸟归类到“傻鸟”的范畴,并且坚决远离,不肯叫它们有能对自己下嘴的机会——这年头麻布衣裳还是很难得的,被叨坏了怎么办?
他对陆行鸟的抗拒表现得十分明显,剩下那两人虽然疑惑,但在燕遥知表现出远远超过陆行鸟奔跑的速度之后,便也由着他去了。
在继续往北去的路上,气温渐渐变得更冷了。
阿涟和长留相继换上更加厚实保暖的衣裳,燕遥知为了避免表现得太不合群,也跟着穿上厚厚的兽皮衣,因为他依旧不太愿意露脸,所以自己的那件衣服上带着大大的兜帽并且罩到脚上,穿上之后远远地看过去,就是个毛色杂乱的大球。
“穿成这样还能活动那么方便,燕真的很强啊!”阿涟半是羡慕,半是感叹。
燕遥知蹦蹦跳跳地走在他们前头,他已经很久没能见过这么厚的雪了,踩在脚底下嘎嘎吱吱的响声颇是有趣,他一边走,一边实验如何才能不在雪地上留下脚印。
等到了奴隶主的部落,把事情办完,还得把长留从部落里偷偷带出去,要是能做到踏雪无痕,那逃跑起来就方便得多了,到时候把追兵一甩开,再把鱼丢回海里,那自己就能开开心心地回祖庭继续躺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