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平静,叫破罐子破摔后的释然。
经过厨房时,面对楚留香与郭大路表示理解的同情,他已不再生出溢于言表的羞愤,也不再那么束手束脚。
第三回 起,甚至还能在蹲坑时朝外头淡淡颌首:“无妨,草纸还够用……”
——这当然是种伟大的进步。
余碗碗丝毫没有害了人的愧疚与罪恶感。
她完全不觉得是自己珍藏的花瓣有问题,纯天然无添加,刚落地就被她捡起来吹了吹放碗里,如果不是开业大酬宾,哪里舍得拿出来哦?
如果有问题,一定是虚不受补。
小妖怪吹灭蜡烛,哼着歌开始收拾桌子。
方才客人银钱已付,剩下的酒菜也不想浪费,决定用来喂狗。昨天拖粪车回来的时候,有条流浪的老黄狗一直跟在屁股后头,赶也赶不走。
说狗狗就叫,门外传来一阵汪汪汪。
伴随着公鸭嗓的骂骂咧咧,有条细长的人影迈进了门槛:“死狗,滚远些,别脏了小爷的鞋!”
老黄狗仿佛吃痛般嚎了一声,夹着尾巴跑了,连余碗碗唤它也没回。
那人大摇大摆地从光亮的地方走进暗处,冷不丁只瞅到双泛着紫光的亮晶晶眸子,不禁唬了一跳:“甚、甚么人?怎么没人来招待!”
——不是人也能招待你的哦。
余碗碗重新点燃蜡烛,举着阴惨惨的烛光飘到他跟前,幽幽道:“进门即是客,吃饭还是借茅厕啊?”
这两日小妖怪脸上的调色盘色彩越来越淡了,但龙小云对上这么一张脸,还是嫌弃晦气:“丑丫头,给我站远些,怎么出来吓人!”
对方圆脸圆眼,红斗篷上镶着白兔毛,看着就是富贵人家被娇纵惯了的小少爷。见余碗碗乖乖走远了些,又昂头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懂么?”
“懂嘞,点菜再喊我。”
小妖怪撇撇嘴,“呼~”地吹灭蜡烛。
龙小云环顾四周,没见到第三个人。
他有些恼火地从鼻子里冷哼出声,却没有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只是将钱袋子往桌上一拍:“这些,可够了么?”
小妖怪立即蹦了过去,态度变得极为殷勤,搓着手笑容可掬道:“您想吃点啥呢?”
来人分外土豪:“有什么菜,通通上来罢。还有,我要问你一些事,不许隐瞒!”
龙小云打量着黯淡的环境,轻蔑一笑:“我问你,方才是不是有个不高不矮似带着病的男子来到你们店里?他去哪儿了?”
“稍等,我给您算下账。”余碗碗见了只大肥羊主动上门求宰,兴奋得无以言表。
为表给予VIP客户的真诚至尊款待,甚至将两支白蜡烛并排摆在他跟前。一左一右,两点跳动的火苗,真是再齐整不过……
这是李寻欢都没有的待遇,超级贵宾级。
但龙小云却跳了起来:“死丫头,你敢咒我?”
少年高举起手掌,左手揪住了女孩子的衣领,立即就要给她个大耳刮子。
余碗碗连躲都没有躲。
她正低着脑袋拿铜壶准备倒茶,暗想这回花瓣得多放一些,不好吝啬的。年轻客人突然发怒,也只当做是抽风,完全不懂他在鬼吼鬼叫些什么。
但龙小云并没能打着小妖怪。
他的右手腕,被楚留香给牢牢抓住了。
盗帅步法无比迅捷,不知何时闪身而出,眼中含了丝愠怒:“好好的,为何打人?”
他微笑时充满魅力,如今沉声竟稍显冷酷,纵然衣饰有些滑稽,也无损于成年男子的威严。
少年愤然,想以内力震开,却发觉自身真气纹丝不动。他惊疑不定地瞪视这跑堂的男子。
楚留香缓缓松劲,低声冷冷道:“本店可不是开来给江湖人砸场的。”
在这一刻,他不是楚留香,只是个遵纪守法的酒馆跑堂,并且无比痛恨以武犯禁的家伙们。
龙小云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虽少年老成,小小年纪便满肚子阴毒算计,但自然并不是个傻子。眼前这个穿围兜戴袖套、身上还传来一股臭咸鱼味儿的男子,怕是位厉害的高手。
“我是你们这儿的客人,我付了钱的,你要对客人无礼么?”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在长凳上坐下,这回非但二郎腿不敢翘,连根手指头都不敢抬起。
楚留香含笑道:“自然不会,请稍等,饭菜已在准备了。”随即高声向厨房传唤。
郭大路在里头昂声应了句好,同时间,双刀剁碎肉的笃笃响声传出,听得龙小云又是一激灵。
——这莫不是一家黑店罢?
莫非李寻欢只进不出,已死在里头了?
阴间的环境坚定了这个糟糕的想法。
龙小云有点坐立不安,他低着头不吭声,实际眼角余光已在偷偷寻找着夺路而逃的突破口。
顿了顿,他转向软乎乎毫无威胁的女孩子,满面歉然:“小妹子,对不住,方才都怪我心急气躁,其实那人是我亲叔叔,我担心他的安危,这才险些失手打了你……你若不乐意,打我一巴掌出出气?”
这丑丫头仿佛脑子有些不正常的,莫说当时躲也不躲,连后知后觉的气恼后怕也不曾有,如今正在两个杯子里倒水玩儿。
闻言,余碗碗咕嘟咕嘟把本来给客人倒的花茶通通灌进自己嘴里,怏怏道:“我不气啊。”刚刚要是打着就好了,反正疼的是他。
她暗戳戳瞪了一记自家老大哥。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决定还是回厨房打下手去,终归谁也欺负不着这看似娇弱的女孩子。
死跑堂的一走,龙小云自觉可以瞬息间挟持住少女的性命,心头大松,语气也就没方才那般小心翼翼:“你快说,到底有没有见过我讲的那个人?!”
余碗碗仰头,稚嫩的面容流露出思索。
然后神秘地朝对方招了招手,示意其附耳过来,要同他说些悄悄话。
龙小云心头有些激动,暗忖道:
——好哇,他果然是进来了这里,是知道我偷偷跟着,还想藏躲?哼,这回我非要了他的命,为我爹报仇不可!
小妖怪的声音很轻,轻得他耳尖痒痒的,要很费神才能听清楚女孩子软糯的语声在讲些什么。
她期期艾艾道:“这是另外的价钱。”
龙小云当场就忍不住自己的暴脾气,差点就拍桌而起,是仅剩的理智让他沉吸一口气,自腰间又抽出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够了么?”
余碗碗咂了咂嘴,眯着眼儿看清了上面的数字,又检查了一下应当不是假丨钞,才叹息道:“就……差不多罢,唉,真是亏本生意。”
意识到这才是最大的奸商,少年咬牙切齿地加了一张银票,气道:“他、到、底、在、哪、儿?”
收好所有银两银票的小妖怪吹了个口哨。
这个轻巧的仪式没能成功,于是盈利的快乐少了几分,她不信邪地又试了两次,还是只吹出了凉气。
顿了顿,在龙小云的瞪视中,余碗碗懒洋洋地将方才李寻欢只抿了半口的冷茶递给他:“你把这杯茶喝了,自然晓得他去哪儿啦。”
若换了平时,龙小云自然不会随便吃喝外头不干净的东西,但此刻他已急红了眼。就像个压上了无数却没结果的赌徒,头脑一热,身家性命也可不顾。
他仰脖,将那冷掉的花茶一饮而尽。
随即冷笑道:“如何?现在姑娘可告知了么!”
余碗碗眨了眨黑白分明的月牙眸,爪子一抬,朝着客人柔声细语:“茅厕得穿过厨房,再拐个弯儿,在后院呢,需不需要我领你去呢?”
“——你个丑……”
以为自己被戏耍的龙小云勃然大怒,张口就想从余碗碗本碗开始问候她的祖宗十八辈,奈何三字刚脱口而出,便猛地停住,夹紧了双腿。
他突觉体内有一股汹涌澎湃的厕意,乍然来袭,席卷全身。
第1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龙小云顺着指引冲向茅房时,李寻欢刚整理好衣装,轻掸长衫从里头施施然走出来。
——豪华茅厕果然名不虚传。
它并非常见的旱厕,上方有个盛满水的吊桶,一拉就能将粑粑冲到更深的沟里;两侧都有简易挂钩,方便客人将过长的外袍先行脱下;特制艾草汁液的清香受热蒸腾,更盖过了所有异味。
——好奇怪,浑身真气在自主缓缓流通。
方才光念着腹泻,如今方惊觉咳疾似有所好转,来回蹲了大半个时辰的坑,竟没咳嗽过。
一身清爽的李寻欢拉开竹门走出来时,身上并没有沾染丝毫臭气,他微微低眸略带餍足的神情,仿佛刚赴了一场盛宴……
确定面前就是茅厕的龙小云怔住。
少年呆呆望着自己认定的仇敌,疑心对方刚刚背着人吃了口热乎的,但是他并没有说,只是在擦肩而过时,给了李寻欢一道鄙夷的目光。
中年男子这才注意到,原来少年已摸到这家小酒馆来了。他微微动了动唇,正想唤其说些什么,便听见茅厕内传来一泻千里的通畅声音。
“……”罢了,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负着手到外头等他。
他已决意不再躲藏,同这孩子说个清楚。
*
这一等,便等到了夕阳西下。
龙小云似乎生根在了坑里,出不来了。
期间余碗碗又跑到外头想要拉到第三位客人,奈何转了一圈又一圈,草纸写就的宣传单没了,仍旧没人愿意上门。于是终于灰心,坐到柜台上小脚一跷,嗑起刚买的零嘴炒瓜子。
随着日光斜移,屋内越来越暗,得了小妖怪的首肯,郭大路将卧房里的阳间蜡烛也拿出来点着了,几个人团团围坐,百无聊赖地等少年爬出茅坑。
在烛火跃动的光亮中,李寻欢简略讲述的故事,也在众人心中清晰明朗起来:“……正因如此,他误会我害死了大哥,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诗音同我有旧,虽知晓内情为我辩白,但小云却觉得自己母亲是在袒护我,愈加愤怒……”
当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心微微蹙起:“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摔门而出,我们作为长辈,怎舍得让他一个人在外吃苦?”
“所以你选择远走,让他们孤儿寡母依旧在庄内好好生活,却不料龙小云竟悄悄跟在后头,随时预备着取你性命为父报仇。”楚留香一哂,接话道。
盗帅的推理能力自然乃常人所不能及,他观那少年眸中时不时划过一丝狠戾,便知他找“叔叔”决非是悔悟要寻亲。
李寻欢苦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他虽未说,但就连直心肠的郭大路也明白了这份苦衷,露出些许忧愁与感动。
小妖怪拿门牙咔哒咔哒磕个不停,待爪子伸到袋中摸到底,终于决定细水长流不能一口气吃光,于是窸窸窣窣地将纸袋子封好。
“青柴难烧、娇子难教~”她一边收拢柜面上的瓜子壳,通通扫到簸箕里;一边摇头晃脑,像个教授大儒般老神在在道:“这样是不行的,只会更惯坏他嗷!”
“哦?”楚留香侧身,含笑道:“讲理,他都认准了是欺瞒哄骗;打他,他只会愈加怨恨叛逆……碗碗有何高招呢?”
余碗碗吹了吹自己手指头上沾着的碎屑,疑惑地望着他们,稍加思索,提议道:“既然小孩子不能掐死换胎盘养大,要不……试试给他换个爹妈?”
——唉,死马当活马医嘛。
于是当面如金纸的龙小云捂着忧伤的臀部,两股战战几欲昏死地逃出那磨人的茅坑时……
却惨痛地发现,那挨千刀的李寻欢已消失不见,而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竟被其以一枚铜板的价格贱卖,有了新的双亲。
死跑堂的是他爹,死做饭的是他娘。
那个丑八怪死丫头,则是他爹娘的上司。
余碗碗彻底解放了,她现在只需要指挥着龙小云跑前跑后,自己动动嘴皮子就行了,就像现在,她甚至可以把瓜子壳吐到脚底下,让少年清扫。
龙小云一边在心底死命地咒骂怎么不让这丑丫头被瓜子给呛死,一边任劳任怨地弯腰做活,打扫完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妹子还有吩咐么?”
“瓜子吃光了,你再去买两斤回来吧。”小妖怪叹息了一声:“好吃的东西,永远不禁吃。”若非这实在是最便宜的零嘴,她倒也不好意思磕磕磕。
少年的面庞也称得上是清秀的,他将杀心按捺住,在余碗碗眼皮子底下取了几枚铜币,麻溜地跑到外头去了。
“碗碗,你不怕他偷跑掉么?”坐在小板凳上剥豆子的郭大路对着门外的光明世界咂了咂嘴,他现在越来越熟悉小酒馆的阴间环境了。
小妖怪笑嘻嘻地摇头:“有好多双眼睛盯着呢。”
郭大路还没好奇发问,在后院忙活的楚留香揭开布帘走出来,将一条毛呼呼的大玩意儿递给她,因为十分厚重宽大,简直将余碗碗整只碗罩在里面。
“多谢香香哥哥,很合身,我喜欢!”小妖怪兴奋地尖叫一声,披上这身像是无数鸡鸭鹅毛沾在棉毯上的衣服,只露出双清亮的月牙眼,猫着腰钻了出去。
两人目送这小小的古怪身影远去。
郭大路有无数疑惑在心底,但不知当讲不当讲,于是沉吟半晌,只是问楚留香:“刘大哥,您全名不会是叫刘沉香罢?”
“不。”盗帅摇了摇头,他不想劈华山救母,只是平静地牵起唇角:“我叫刘香……香。”这名字虽女气了点,但至少外人决不会跟“楚留香”三个字联系起来。
郭大路干笑道:“还挺……挺好记的。”
楚留香微笑,回之以十二分的客套。
*
龙小云很紧张,手心出汗。
方才怕那死跑堂的尾随,他很乖觉地跑到卖炒货的商铺里头,现在整二斤瓜子正荡在他的左手。死丫头抠门,钱还差一点,是他嘴巧硬磨下来的。